月亮灿烂地凝固天空

2024-12-31 00:00:00郭保林
山东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维塔耶娃俄罗斯

早晨,房主人发觉出租小屋两天没有动静,有点异常,推开房门,发现过道上躺倒一把椅子,抬头一看,吓得突然大叫:“天呀!”只见椅子上方吊着一个人。

这是她家的女房客,急忙喊人来,女房客的尸体已僵硬,脸色苍白,人说,她已死去两天了。房东大婶不无遗憾地叹息道:“她的口粮还没吃完呢,吃完再上吊也来得及啊!”镇上的人草草将她埋葬在东山坡上,小镇没有引起骚动,依然如往日的平静。

死者是女诗人茨维塔耶娃,俄罗斯白银时代最杰出的诗人,镇上的人并不认识她,更不知道她是诗人。

茨维塔耶娃出身于一个书香世家,父亲任莫斯科大学教授,是普希金国家造型艺术馆创办人,还是位雕塑家。母亲是一位著名的钢琴家,家庭充满浓郁的艺术气息和贵族气息,她从小就在古典的书香和音乐的旋律中长大。天资聪慧的茨维塔耶娃和兄弟姐妹们的童年是欢乐的、幸福的。

她6岁便开始写下幼稚的儿童诗,16岁发表了第一首诗,18岁自费出版第一部诗集《黄昏纪念册》,且在社会上产生影响,受到当时几位著名诗人的好评。她虽有阴柔气质,线条柔和,却也显露出尖锐的刚烈锋芒。她灵魂深处的喷涌与现实格格不入,天生的隔漠和先天的距离感,冷峻,这是她悲剧的根源。她的才华和那个时代并不合拍,她的诗自由奔放,肆意和不羁,想象奇诡、任性,连破折号、问号,都有绵长的诗意。她的诗使整个俄罗斯惊艳,她是凭天赋创作的,所以《日瓦戈医生》的作者、诺贝尔奖获得者帕斯捷尔纳克称赞道:茨维塔耶娃一开始就是一个成熟的诗人,“她的声音——人的,经典的声音”,并说较之“俄罗斯诗歌的月亮”阿赫玛托娃“更高层次”。她是诗歌的女儿,“她心灵里住着一个诗魔。”她是“文豹”甚至“诡异”,还有一种放荡不羁的野性美,神秘的鬼气和仙气。

阿赫玛托娃在“俄罗斯文学的白银时代”,是名满天下的“皇后”诗人,她继承了普希金的衣钵,在俄罗斯享受着无与伦比的崇高地位。茨维塔耶娃举目皆空。有人说,她与古希腊的笛福,中国的李清照,英国的伊丽莎白·勃朗宁,二十世纪的萨克斯相匹敌。这使我想起李清照,写出“词论”,笔扫千军,连欧阳修、苏东坡、柳永等男性大家的词章,从内容到形式统统批判,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

阿赫玛托娃是女神。

茨维塔耶娃是女巫。

女神好学,女巫难做。

女神内敛,忴恃,静穆。

女巫手持板斧,荑芟拓荒,独辟蹊径,独步天下。

19世纪末20世纪初,世纪末的情绪笼罩在诗坛和文化界,焦虑、焦躁、动荡、不安、悲观、恐惧,这时茨维塔耶娃横空出世般的、以不羁的反传统地宣泄精神的苦闷和生活的窘迫,在大时代的悲伤基调下,寻找神秘的彼岸,追思遥远的文化遗韵……

茨维塔耶娃一反萎靡之风,诗韵刚烈、坚毅、烈火般的激情,没有忧郁,没有伤感,没有悲婉,她性格倔强、诗风高贵典雅,纯正、庄重,有着男性的勾人心魄的艺术感染力。诗歌评论家说,她的诗“是铁匠在铁砧上锤炼的诗句,是在冰水中淬炼出的诗句”,那钢锭般的诗句,并没有随着时间而降温,她以巨匠的气魄震撼诗坛。她与阿赫玛托娃同居莫斯科,一生只见过两次面。对于茨维塔耶娃的诗歌成就,阿赫玛托娃也不免心生醋意,“既生瑜,何生亮?”她们是灿烂的星月,是“天堂的十字架”,被誉为“大地的女人”。茨维塔耶娃的诗提高了诗歌的品位,拓宽了诗歌畛域,对传统诗歌是一种颠覆性的打击,一股新风席卷诗坛。

她的高傲、粗野、乖戾、阴郁、叛逆、胆大妄为,她灵魂深处有颗坚硬的核,咄咄逼人的好战性,强烈勇猛的进攻性。她是月亮,他人都是群星。布罗茨基说:“茨维塔耶娃是一位极其坦率的诗人,俄罗斯诗歌史上最坦率的诗人。”她说,她是普希金的妹妹,她只会握普希金的手,不会吻他的手;她和普希金一起“爬诗歌之山”,她无须挽着普希金的手;她说,当普希金听到她第一句话时,就得知他的同道人是什么人!

她甚至嘲笑普希金“扮演纪念牌的角色”“扮演陵墓的角色”,狂妄地说:我是无人取代的人。的确,茨维塔耶娃不仅超越了前人,而且为后人横陈一道天堑,无法复制的险峻。

有人说,茨维塔耶娃一出生就自己打碎了她的“模具”,天下不会出现第二个茨维塔耶娃。

作为诗人而生,她是天才,

作为人而生,她从未长大。

十月革命的风暴席卷俄罗斯大地。

无论你是多么伟大的诗人,在风暴中也是一只躲在屋檐下的麻雀。她结婚后和丈夫脾气不合,并不幸福,他们几乎没有相同之处,性格不同,爱好不同,生活习惯不同,唯一相同处都是早年丧母的孤儿。虽未离婚,丈夫埃夫隆为逃避家族生活的尴尬离家参军。自此以后茨维塔耶娃和丈夫天各一方,杳无音信。

胜利后的俄罗斯,经济十分困难,茨维塔耶娃生活一落千丈,常常出现三餐不继的境况。冬天的酷寒降临,揭不开锅,更无燃料取暖,只好将几件旧家具送到旧货市场。1919年的冬天,茨维塔耶娃生活到了绝境,且不说旧家具已卖光,家徒四壁,没有米下锅,屋里冷若冰窟,只好乞讨般向邻居要点食品,一些熟人可怜她,送点儿土豆给她。这并不是长久之计,她不得不把6岁的大女儿和两岁的小女儿送到保育院。谁知不久大女儿患上疟疾,无饭可食,无药可医,不得不接回家,在她的悉心照料下,大女儿的病却奇迹般的好转。天无绝人之路,天也有不测风云。不久传来噩耗,小女儿竟然饿死在保育院。她悲痛万分,后悔不该将女儿送保育院,是她害死了小女儿。

茨维塔耶娃精神麻木了,大脑一片空白,她唯一的希望将大女儿抚养成人。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她加入了艺术宫文学会,这样每天可领得一份食品,一个人的饭两个人吃,勉强没有饿死。

1921年7月终于收到丈夫的来信,说他在捷克读大学,她带着大女儿寻找埃夫隆,一家人历经苦难,终于相聚于柏林。可是埃夫隆因学业紧张,不能久留,又回到布拉格,茨维塔耶娃只得留在柏林。她孤独、寂寞、惆怅,又陷入饥饿和困厄的境地。好哉,她遇到流亡德国的俄罗斯大作家爱伦堡,在他的帮助下,加入了俄罗斯人柏林民间团体。十月革命期间,有10万俄罗斯人逃亡国外,这些人中多是知识精英和贵族、富人,有作家、诗人、艺术家、科学家,还有新闻记者、报刊编辑。茨维塔耶娃很快融进这个温暖的朋友圈,不再苦闷孤独,也激起创作的热情,这期间她一连出版了两部诗集,创作出现了新的高潮。不久,她去布拉格和丈夫生活在一起,也寻找到工作,每个月有可观的经济收入,解决了生活之虞。

1925年秋,茨维塔耶娃与丈夫带着女儿和出生不久的儿子迁居法国巴黎。她一家在巴黎郊区安顿下来,这是贫民区,周围环境很差,肮脏、糟乱、芜杂,茨维塔耶娃依然过着贫困的生活,丈夫因病找不到工作,救济金不能按时发放,吃饭又成了问题,四人挤在一间小屋里,床铺、箱子、洗脸盆和几只凳子又脏又旧,邻居送给他们一张小饭桌,女儿又要做作业,丈夫要写博士论文,茨维塔耶娃要写诗,小小饭桌只能轮流使用。

茨维塔耶娃确实辛苦,生活十分拮据,救济金不能按时发放,常常出现三餐不继的现象,更累人的是每天劈柴,生炉子,烟尘弥漫,呛得直咳嗽,睁不开眼,还要拖地板,抹器皿,打扫房间,然后做饭。一位纤细高贵诗人的手,操弄生活却显得笨拙,也变得粗糙,青筋裸露。特别到了冬天,住房简陋,无法抵御风雪的袭击,买不起煤,也买不起木柴,小小房间寒气逼人。

不过,在文学艺术之都巴黎,茨维塔耶娃也曾辉煌了一年,她得到巴黎俄侨文学界的欢迎,朋友们为她举办诗歌朗诵会,报刊评介推荐她的诗作,还有记者专访,刊发她的照片,俄侨作家、诗人举行豪华的聚会,也不忘邀请她“光临”,这是她人生最幸福、最愉快的岁月。

福兮祸所倚。茨维塔耶娃本来性情高傲,才华出众,情绪一来,出言不逊,也由于她的单纯,在社交场合无意得罪了一些名流大家,实为莽撞失礼。以后她与俄侨文学界关系恶化,这个小圈子冷漠了她、摒弃了她,不再发表她的作品,稿费少了,丈夫又因有病,难以找到工作,生活又陷入贫困和艰辛。

这期间她却收到大诗人里尔克赠送的诗集,茨维塔耶娃如获至宝,像茫茫大海发现一叶拯救她的帆船,于是鸿雁不绝,书来信往,一种柏拉图式的婚外恋如火如荼地燃烧起来。她与里尔克书信频频,却不忘与帕斯捷尔纳克旧情,常常同时发出两封“情书”,一颗孤独冰冷的心得到爱的温暖。茨维塔耶娃孤独并不孤零,她与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达到热恋的程度,一日看不到他们的来信,她惘然若失,茫然、焦虑。她与他们的通信,谈诗歌,谈文学;谈友谊,谈爱情;谈人生,谈命运;谈国家,谈未来;倾心肺腑,忠诚无瑕。后来,三人通信成为伟大诗人之间沟通的一段珍贵的文史资料。

茨维塔耶娃给里尔克写信,从不用俄语,而用里尔克的母语——德语,她觉得这样感情更亲,距离更近。这种柏拉图的爱,这种灵魂的取暖,飘泊者心灵的孤寂、孤苦,已深沉到无以复加的程度。面对生活的风霜,世俗的烟尘,她需要精神的伊甸园,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人生的困惑和无耐,人生的绝望与毁灭,迫使她寻找纯净和温馨,这实际上是生命构成的极端表现。她为诗活着,为爱活着,无论生活多么艰难,她依然笔耕不辍,诗心依然如火。她以一种贯穿始终的高亢的悲剧基调,唱出了她炽热真挚的爱国激情,这期间她写出许多思念祖国的诗篇,一如既往,其诗风依然铿锵,依然刚毅,有着雄性的大气、浩气和扑面而来的热气。

我读过一部《白银时代诗歌金库·女诗人卷》,这是最具权威的选本,收录了9位女诗人210首诗,茨维塔耶娃的诗最多,67首,而被誉为“白银时代诗歌的月亮”的阿赫玛托娃入选44首,茨维塔耶娃占诗集几近三分之一之重,可见她在诗坛的重要地位。

1937年,茨维塔耶娃的厄运降临,先是长成大姑娘的女儿带着浪漫主义的理想要回国,她想凭着她画家的才情,回国后会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

女儿阿莉娅回国后,不久来信说,自己很好,莫斯科宏伟壮丽,社会安定,民众生活也有了很大提高。茨维塔耶娃起初并不同意回国,看到女儿的亲笔信,心里舒了一口气,也想带着儿子和丈夫回去。

茨维塔耶娃和丈夫先后回到苏联,三个月后丈夫埃夫隆被逮捕。女儿阿莉娅被投进北极圈之外的集中营,回来的希望很渺茫。

茨维塔耶娃到处找不到工作,她和儿子居住莫斯科埃夫隆的姐姐家,生活处境极其艰难,儿子忍受不了这种苦难和母亲常常吵架,茨维塔耶娃在巨大的压力下和家破人亡极端悲伤中,仍然坚持创作。她说,她离开俄罗斯还能过,离开稿纸不能活。她的诗在刚毅中更添悲怆和苍茫的气息。破碎的人生,破碎的家庭,破碎的岁月,她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岛,无边无际苦难的潮水,波涛汹涌,几经吞噬了她,她凭着意志生存着,意志的背后是坚如磐石的信仰,这信仰就是诗,就是文学。这是她心中的神,是她唯一生存的力量。

茨维塔耶娃居无所,食无米,她给苏联作家协会负责人法捷耶夫写信,希望让她取回扣押在海关的手稿和书籍、资料,并希望解决她和儿子的住处。法捷耶夫很久才回信,回答连一平方米的房子也没有。直到1939年底,才在戈里岑诺村创作之家附近找到一处住宅,一间农家小屋,破旧低矮,阴暗潮湿,外面冰天雪地,但茨维塔耶娃的诗心却如烈火,创作的欲望越烧越旺。她过惯了苦日子,没有电灯,茨维塔耶娃只好点着煤油灯写作。她一颗富有少女气质的心,永远充满诗的梦幻,诗的浪漫,诗的激情,诗的芬芳和美感。

她儿子不时生病,感冒严重引起肺炎,久治不愈,茨维塔耶娃稿费收入很少,很多刊物不发表她的诗作。

且不说小屋连她的书籍、手稿、资料都盛不下,何况房租又涨,生活陷入绝境,1944年初,茨维塔耶娃儿子应征入伍,同年七月战死在沙场。噩运连连,她唯一的希望也没有了,一家5口人中,有3人惨遭非正常死亡,只剩下大女儿阿莉娅一人在劳改营中。在国外生活艰难,回到祖国无法生存。她绝望了,她感到生命已走到尽头。

8月31日,星期天,房东夫妇出门了,茨维塔耶娃一个人坐在家里,匆匆写了几封信,便走向了不归路。

茨维塔耶娃致儿子穆尔的遗言谁读后能不潸然泪下:

原谅我,但以后会变得更糟。我病得很重。这已经不是我。请转告爸爸和阿莉娅——如果你能见到他们——我爱他们直到最后一刻,并向他们解释,我已陷入绝境。

20年后——1961年8月,前苏联为她平反,茨维塔耶娃的诗集被允许出版,立刻在全社会产生轰动,整个俄罗斯噙着眼泪在读“茨维塔耶娃”。1992年俄罗斯为纪念诗人茨维塔耶娃100周年诞辰,特发一枚邮票,印有她的头像。

茨维塔耶娃生前说过:“我足以活过一亿五千万条生命。”茨维塔娃不仅活过前人,也活过后人。爱伦堡在《人·岁月·生活》中说道:“我平生见过许多诗人,我知道一个艺术家的酷爱付出多大的代价,但是在我的记忆中似乎还没有一个比玛琳娜·茨维塔耶娃更为悲惨的形象,她生平的一切:政治思想,批评意见,一个人的悲剧——除了诗歌以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虚妄的。”

作为一位诗人,她是一颗成熟的苹果,亮艳动人;

作为一个女人,她是荆莽丛中一棵苦涩的艾蒿。

我们不可能去莫斯科郊区卡马河畔叶布加镇凭吊这位天才的女诗人,听导游说,她的小屋还保留着。茨维塔耶娃活着时曾说,她死后,愿人们在她的墓碑上写上:“大写存在的速记员。”没有,在她被埋葬遗体的地方,村人们草草地为她立了一个简单的十字架,上面写着茨维塔耶娃的姓名、出生和死亡日期。

在她生前 (1914年——1924)曾居住在莫斯科阿尔巴特街尽头一座二层小楼,在她诞辰100周年时改造为诗人博物馆。现在诗人故居已成旅游景点,游客很多,一年四季,络绎不绝。博物馆下层曾是她和孩子的卧室,上层是她的书房,陈列着她的诗集,照片、手稿,还有信札,她与里尔克、帕斯捷尔纳克的通信,并结集出版,那是一个时代的情感记录。留给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一幅照片,是茨维塔耶娃殉难处,叶拉布加的住处,这是一所普通的农家小院,两座木制的房屋,一座高大的正房,一座矮小的侧房,平顶,她就是在这小小的耳房自缢的。不,那是俄罗斯白银时代一轮月亮灿烂的凝固在天空。那银白的月辉穿过时空,仍然诗意地照耀着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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