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去的雨季

2024-12-31 00:00:00周美华
山东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女孩儿奶奶母亲

女孩儿,倦在母亲怀里,坐着牛车,有昏暗的天空伴着,凉森森的气息也不离左右。她不间断地拱母亲的怀,以阻止冷空气的侵入,获取更多的温暖,驱逐其他不适。比如说牛与牛车,这是她从来没见过的,她不知道那默默无语的动物叫牛,黄黄的皮毛,嘴里哈着气,鼻息时轻时重,眼睛瞪着,慢悠悠向前。她也不知道她们坐上去叫牛拉着行走的物件叫牛车,木头的轮子,吱吱呀呀,坐上去就恐惧,好在有妈妈的怀抱。比如说这次旅行,母亲告诉她,我们去旅行。她不知道什么叫旅行,她不知道为什么旅行还要带着家里的锅碗瓢盆和家中的那口巨大的柜。

那台柜,对她来讲高大无比,仿佛整个家只有它的存在,那台柜高大得即使她跳着脚也看不到柜上面,只能顺着炕爬到柜顶。那台大柜里有无尽的秘密,有时母亲掀开柜盖端详一会儿,吃饭时就会为她端过来一碗面条,面条里卧一个鸡蛋,母亲说你今天生日。曾经有那么几次,母亲天天掀柜盖,放下柜盖,就趴在柜盖上哭,女孩儿想母亲是哭没有面条和鸡蛋吗?又不像,当母亲拉着她来到一个土堆前,点上蜡烛时,母亲和趴在柜盖上哭的一模一样。母亲说女孩儿,那是你父亲的坟,那天是你父亲的忌日。女孩儿一脸的茫然,她不知道什么叫坟,什么叫父亲。那个叫坟的土堆,她期盼母亲看了以后,还会像看了柜那样有面条和鸡蛋出现?父亲是个什么呢?有鸡蛋和面条好吃吗?她多想自己一觉醒来长得比柜还高,好伸手就能掀开柜盖,看看里面的面条和父亲。可是,她还太小,怎么也够不着柜盖,她多少次梦见自己长得比柜还高,然而那柜盖却怎么也打不开,直到把自己急哭了,哭醒了,还是打不开。醒了以后发现自己还是那么大,并没有长大,就再哭一顿。母亲有时看见问,你为什么哭啊,她说,妈妈你快让我长大吧,之后就更加伤心地哭。她哭的时候,母亲也哭。她哭是想让自己快长大,好看看柜里都有什么,而母亲哭,是真的希望她快快长大。每当她顺着炕爬上柜的时候,就把柜盖压住了。有一次,她用了吃奶的劲将柜盖开个缝,还是看不到柜里面,还差点摔下去,从此以后她在柜盖上再也不敢开柜。断了开柜盖的念想,她只能在柜盖上看鱼缸里灵动的鱼。

那个早晨,小鱼缸里的水被母亲倒出去一些,用母亲为她绣花的小夹被裹着,又用包袱皮系好,就放在牛车上她的脚下。她们的车以牛的姿态,从早晨走到午后。当牛车慢慢接近一个村庄的时候,有细细的雨将冷空气挤向四野,来到她们周围,那细细的雨用了大半天的时间将天空昏暗的幕布穿破飘下来占据时空,让女孩儿的行程多了一种陪伴的形式。那是那年的头场雨,窸窸窣窣,有如春天破土而出的禾苗,细细弱弱,轻轻柔柔。春天的细雨落在女孩儿粉嫩的脸上、细细黄黄的头发上、编在细黄发辫中的红头绳上,那般晶莹。女孩儿转动下自己在母亲怀中的小身体,索性仰面望着阴沉的慢慢随她而行的天空,还有路边高矮不同的树,也在女孩儿眼边慢慢地向后移动。她从来没仰视过天空,或者是说移动中的仰视。天空,无比辽远,无边无际,灰蒙蒙阴沉沉,那里装着雨兜着风悬着云藏着雷隐着彩虹,也会爆发着光明,她看着看着,便对天空有了一种莫名的恐惧,赶紧闭起双眼,任那春雨布满了脸。在她满脸的晶莹中,在她的睫毛下,有两粒大大的“珠宝”落下来,女孩儿知道,那两粒“珠宝”来自她的眼睛。不知为什么她的眼里会落下“珠宝”,也许女孩儿对这次旅行充满了恐惧。

母亲将女孩儿和家什卸到村庄的一户人家,那人家房屋破旧低矮,屋中黑暗,黑的屋脊黑的墙壁,有一位一身黑衣的老人。她们和黑衣老人住对面屋,老人住东屋,她们住西屋。母亲将那小鱼缸添了些水,放在窗台上,也许母亲知道那小鱼也是怕黑的,也需要阳光。母亲让女孩儿称老人奶奶,女孩儿就怯怯地叫奶奶。那奶奶细高个子,苍老的长脸苍白无色在黑衣的映衬下尤其惊悚,脑后一束蓬乱的苍白小簪,两只时时刻刻颤颤的手,她跟你说话的时候,就抬起手,颤颤地比画,仿佛要扑过来。奶奶曾端过来满满一瓢榛子,颤颤巍巍,母亲再不接过来,榛子都快蹦出来的样子,奶奶还送过来半小布袋核桃,小布袋在她的手里跳舞般晃动,因为奶奶提着有重量的东西,促使着奶奶的整个身体也在轻微颤动。女孩儿惧怕这样的奶奶,尽管她在母亲的引领下尝到了奶奶送来的榛子与核桃的美味,但是她惧怕奶奶,就像恐惧变幻莫测的天空。她从不去黑奶奶屋里,时刻不离母亲左右,母亲在院子中,她就在院子中,母亲在屋里,她就在屋里。偶尔不跟母亲,她的眼睛就在窗玻璃上,盯着院子里喂鸡喂猪抱草晾衣帮奶奶侍弄菜园的母亲,或是母亲做饭时,她盯不着院中的母亲,就盯着窗台上小鱼缸中灵动的小鱼。她感谢母亲把鱼缸放在窗台上,若还放在柜顶上,她还得很费劲地爬上去,而现在的柜顶上光线不足,会看不见小鱼的,小鱼是她的陪伴。在她看着小鱼的时候,她连头都不敢回,她觉得一回头,就会有一张苍白的脸在黑暗中与她相遇,会让她魂飞魄散,她时常僵僵的紧紧地将两只小手贴在鱼缸壁上,直直地盯着那几尾灵动的小鱼,直到母亲的声音传过来,才会使那种黑暗与苍白逃开,她才会舒适地喘口气,浑身轻松下来,不再僵硬,她会松开紧贴鱼缸的手,转过身伸向妈妈。

母亲每天早晨会把女孩儿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头发一丝不乱,因为女孩儿头发细软光滑稀少,只能梳一条小辫子,母亲就将红头绳编在辫子里,既能让小辫子变得粗壮些,又能防止红头绳脱落。母亲牵着女孩儿的手,上山挖野菜捡蘑菇,去生产队指定的菜地里指定的时间里间菜苗,那女孩儿前后左右,一件红兜衣,一双虎头鞋,发辫中的红头绳在辫梢处的蝴蝶结跳跳跃跃,一张粉嫩的脸,额头正中点一点胭脂红,就似一个人参娃娃在母亲左右,她是母亲的陪伴。

春天像那牛车般走啊走,走到夏天的时候,有一个阴阴的早晨,母亲又到了间菜的指定时间。女孩儿睡得很沉,母亲把早晨各种活儿都做好了,自己也收拾利索了,需要装菜的小篮子也提在手里,女孩儿依然没有醒,连身都没翻一下,粉嫩的小脸,在熟睡中那么甜美,母亲真不忍心叫醒她,心想,让她睡会儿吧,我快去快回,不然,过了这个间菜时间,她娘俩又得五天没有菜吃。就像有一次,母亲领着女孩儿赶去菜园儿的时候,看园子的人说,来晚了,不许进园子间菜。母亲弄不懂什么叫来晚了,不是规定在今天间菜吗?这才刚刚是半上午啊。看园子人大声叫嚷着,规定五天间一次菜,每次是早晨,最好是天不亮,我看完你们间菜还得去队里上工哩。那一次,母亲没有间着菜,她们五天没有菜吃,是奶奶一双颤颤的手递着不同的东西接济着。她们是春天来到村庄,到秋天才能分到菜地,这期间,队里的白菜地里的菜允许她们去间着吃,但是每次不准拔多,有看园子的人在监督。母亲推开门急急地去向菜园。菜园出家门南走,需要上一个小坡,对女孩儿来讲是一个大坡,穿过几户人家,走长长的山路,下了山,在山根底下便是一片菜地。

女孩儿翻一个身,抻起胳膊腿,再翻一个身,就接着喊妈。妈是没有应答的,妈去了菜园。女孩儿睁开眼,再喊妈,还是没有母亲的应声。她一骨碌爬起来,开始胡乱往身上套衣服,刚下地穿上鞋的当儿,门开了,进来了黑奶奶,女孩儿嗷地大叫一声钻出去。黑奶奶在后面扎煞着手,颤颤的声音跟过来,你妈去前山菜园了。女孩儿撒腿往前山跑。

外面在下雨,淅淅沥沥。快跑上大坡的时候,一阵风就送来了大雨,吧唧吧唧地打脸,几个闪将天空划破,就掉下一个响雷,女孩儿一哆嗦继续低头快跑。这时,面前一块黑坨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以为老天又掉下一个响雷,别让雷炸着,刚侧身想跑,却被黑坨拽住,接着小辫子被紧紧地揪住,让她挣脱不得。在她被揪得仰面朝天的时候,天空一道刺眼的闪电,紧跟着一声巨响爆裂开来,似要劈开天地,女孩儿同时跟着那剧烈的雷声惨叫,雷声噼里啪啦还没停止,女孩儿早已倒下不省人事。

黑坨是山上人家的孩子,大女孩儿十几岁。黑坨慌里慌张将牛赶回家扔掉蓑衣时,他的妈妈早已听见叫声。赶到大坡上时,黑奶奶也扎煞着两手赶到,女孩儿的母亲也被大雨浇回来了。她们共同将女孩儿弄回家,又喂鸡蛋水,又烧聚魂码,一天一宿女孩儿终于醒了。

黑坨是半大小子,力气大,本想轻而易举拽个红头绳给妹妹。没想到那红头绳编在女孩发辫中,一把没撸下红头绳,却把人家吓死过去。

女孩吓着了,被黑坨,被惊雷,也被黑奶奶。女孩开始不敢出门,坐在窗边,手握红头绳,眼睛惊恐地随着母亲和金鱼转,很少说话。棚子里有声音,她就直瞅棚子,那声音忽南忽北,她的眼神就惊恐地盯着棚子南南北北,那声音如果不规律,她就吓昏过去,一双小手死死握着红头绳,掰也掰不开。妈妈把女孩拥在怀里:那是小老鼠在比赛跑步,在陪伴你呀?你也该出去练一练跑步了,好参加小老鼠的比赛呀。妈妈能将她化开,她在妈妈的怀里,四肢松开,心地坦然,呼吸均匀。

窗外各种鸟儿叫,妈妈说:出去看鸟啊?它在叫你呢。蛐蛐叫了,妈妈说:我们去听蛐蛐唱歌吧?山上的杜鹃花开了,门口的马莲花开了,院子里的黄瓜开花了,芸豆开花了,眉豆开花了。妈妈说:我们出去啊!我们出去啊!突然有一天,妈妈发现女孩的腿不会走了。妈妈抱着女孩嚎啕大哭,比那一次看柜盖的哭都哭得惨烈。

收获时,女孩家分到了两间新房屋,远离村庄,在山根的菜地边。还是那辆牛车,将他们的家什一同拉进新屋。可是,这次,女孩不是自己走进新家,而是母亲背着进到新家的。新屋没安门窗,大敞着,墙面是黄泥拌草抹的,未干透,碰一下掉一块,这样满屋的橘色也比奶奶家多年烟熏火燎的黑墙亮堂。女孩的母亲用草包帘将窗挡一层再挡一层以御风寒,窗里挂上雪白的绣花窗帘,以饰新屋。母亲编一扇密密实实的柴门当风门,娘俩一个能避风寒的居所有了。母亲很能干,捡山上的石头围起院墙,在院子中间隔起种地种花的地儿,养起鸡鸭猫狗。

收获时,她们家还分到很多东西。有一种全身都是红红的土豆,妈妈说叫红苹果土豆,有一种芽窝是红的土豆,妈妈说是红眼圈土豆。有村里人送来的一寸多长的红玉米,金黄的癞瓜,鸡蛋大小的葫芦。花生有三个豆的,有两个豆的,剥开来,每一个豆儿都异常俊美,仿佛一只只形态各异的鸟儿,女孩儿把花生豆摆满窗台,护卫着鱼缸,与金鱼与那些“鸟”有说不尽的话。窗户是草包帘挡的,女孩倚在窗前,撒目不着院子,就撒目棚顶。这个新屋压根没有棚子,也就压根没有耗子跑步给她带来的惊恐。金鱼悠然地游来游去,似乎长了点。女孩喝着妈妈山上采来熬制的中药,腿时好时坏,有时能走路,有时腿发软,走时间不长。但是在无人打扰的自己家里,她使劲锻炼,屋子里,院子中,千方百计锻炼,能走路才能上学,女孩儿多盼望啊。

女孩母亲找来多样纸张,有报纸有花纸,糊好了棚子,并且把各种纸搭配糊得很好看。妈妈教女孩绣花、画画,累了,母女俩躺在炕上看棚子的时候,母亲就教女孩认字。女孩聪明,棚子上能看清的大字,全认得。

一天,女孩的母亲在她们家门前小溪边刷药壶吊子,突然药壶吊子掉石头上碰碎了。那是母亲借村里人的,这可怎么办?拿什么还?哪有钱买呀?再说女儿的腿还没有好利索呢。母亲在溪边,边捡破碎的药壶碎片边嘤嘤地哭。母亲遇到难处就哭。母亲时常遇到难处,那些难处将母亲粉红的脸庞变得苍白,苍白的额上常有紫黑的罐子印痕;乌黑的秀发渐显灰白,并稀拉拉飘忽着;一双绣花的手,变得毛毛糙糙;母亲的衣服渐渐宽大,但是她的脚步却更加掷地有声,噔噔噔地去垒墙、去耕地、去拾柴。

母亲的难处从心底奔涌而来,哭声渐渐加大,恰有秋天的雷声,从远处轰轰烈烈滚来,跟随雷声的是那劈头盖脸的雨和撕破苍穹的闪电。母亲起身迎着风雷闪电与其对唱,尽其全力,无遮无掩,耗尽生命在所不惜的样子。母亲嚎着嚎着,看到自己家的鸡鸭猫狗随膨胀的小溪慢慢漂来,自己拾的柴垛散架似的被大风刮得四处飞扬,有上山的,它们原本就是山上物,有在水中无所适从的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母亲要往家里奔,女儿呢?可是,她的腿也如女儿一样,不会走路了。母亲望着家里的方向,女孩儿站在门前,苍穹下,闪电如画,天地间,女儿仿若精灵重生,蹦跳着向自己跑来。

女孩的母亲追着柴草去了,追着鸡鸭猫狗去了。途中遇到了女孩的父亲,在药壶吊子破碎过程中,女孩母亲把满腔的怨恨都倾尽了。她遇见丈夫时,紧闭着嘴,牵着丈夫的手,他们一同随波逐流奔向快乐的远方。

家里能走的都走了,鸡鸭猫狗、柴草垛、粮食,还有深爱她的妈妈,跟随着那场风雨,那场闪电,都走了。留下不能走的瘫在炕上的她,和斜横在门边的那台大柜。她歪歪扭扭下地,掀开大柜,那柜盖里面记着她父亲的忌日和她的生日。无怪乎,母亲掀开柜盖是她的生日便有一碗面条,是父亲的忌日,便有一顿嚎哭。

当村人们把她母亲打捞回家时,女孩掀开大柜,填上了母亲的忌日,并在村人的帮助下,用大柜装殓了母亲,葬在母亲曾经间菜的山脚。

女孩仿若她母亲看到的那样,精灵般的生存着,不哭不闹,不知冷不知热,不知饱不知饿。偶尔绣花,多是画画,什么地方都画。窗台、屋里、院子里、沙滩上、山坡上,用手指头,用树枝,用草棍。画牛车,画金鱼,画各种“鸟”,画漫山的红杜鹃,画小老鼠,画蛐蛐,画马莲花,画黄瓜花,画芸豆花,画眉豆花。画父亲的坟头。画母亲各种劳动场景。画母亲时,女孩泪如雨下,只是没有声音,她没有母亲嚎天嚎地的勇气,她哑巴悄声。她曾试着放声,结果却被自己的声音吓一大跳,仿佛来了鬼音。母亲走了以后,她一个人居住山脚,任何声音她都害怕,哪怕自言自语。她画天地间的电闪雷鸣。画红头绳。也试着画黑奶奶和黑坨。她觉得自己长大了,能像天地一样容万物,或万物容她像天地一样。

冬天一步步向女孩走来,北风呼呼声音由小到大,她循着风声答应着,她心里说那是妈妈的呼唤。她循着妈妈的呼声迎着风四处画画。新家像有无数的宝藏,画画回家,家里今天有了门,明天有了窗。屋里黄泥墙干透了,地面却渗水还有冰碴。同样有那么一天回到家,地面上铺满了厚厚的草包帘,压住冰碴顶住寒气。门旁又有了母亲拾掇的那般柴草,炕上放一抱玉米甜秆,锅台上有热乎的地瓜,墙上挂着核桃榛子梨坨,门上拴着红头绳。家中,小溪边,山上,妈妈无处不在,妈妈般的温暖无处不在。

冬天是要下雪的,大雪在北风的护送下,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漫天飞舞,挂在树枝上,撒到地上。树枝承受不住沉重,抖抖还是落在大地上,大地是能承载万物的。厚厚的积雪将天地的一切掩盖,掩盖了裸露的岩石、洼陷的河床——整个大地呈一片洁白。雪后的天空晴朗无比,太阳暖洋洋,山川大地美如画。女孩要出去走走,梳好头,像妈妈那样用梳蘸水,编好红头绳,眉心点上红胭脂,她要去看看山脚下长眠的母亲。她走在雪地上,踏雪的声音咯吱咯吱,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不知什么鸟叫,脆滴滴清亮亮。世界如此纯洁,她一颗清纯稚嫩的心,心花盛放,她转着圈,要和这个干净的世界拥抱,要把自己融入这个无瑕的怀抱中。

女孩儿转着圈,仰望着辽阔的高远的蓝天,接着便天旋地转,她掉进雪窝里了。下沉下沉,她越挣扎越下沉,她索性发出狼嚎:救命呀!救命呀!山谷回响:救命呀!救命呀!妈妈,妈妈,我要去看你呀。妈妈你在哪里?父亲你在哪里?你们在一起吗?我在雪里!我在雪里!女孩在这个世界里终于发出了生命里最强烈的声音。山川大地回声不断。纯净的世界里,她的声音不再使自己恐怖。

她仰望蓝天,阳光正好,小手在雪中攥着雪,雪轻盈松散滑爽自由,脚不再蹬跶,越陷越深,静静地全身心沉浸在雪中,红头绳在眼前飘飘忽忽,她幸福甜美地微笑着。天空辽阔伟岸,渐渐布满五彩祥云,萦绕着她,温暖着她。五彩缤纷中,有那么多熟悉的人来为她装扮,有黑奶奶、黑坨、村里人。母亲也来了,母亲的手指还是那么轻柔,摆弄绣花丝线般细数她的发丝,在妈妈的指间,她的秀发成为金发,每一根金发都伴着一根长长的红头绳,白雪般漫天飘扬。妈妈身边还有一个人,给妈妈递梳子,递红头绳,轻轻地托着她的头,妈妈说那是父亲。父亲的胳臂弯温暖健壮有力量,父亲看她,笑得那般慈祥,父亲不再是没有生气的土堆,那般鲜活。那些五彩祥云变成她精美飘逸的裙衫,那么多俊美的人们簇拥着她,将她引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中。她再也不恐惧天空,在干净的雪中,在干净的天空中,她是一个纯洁的天使,她无所畏惧。她要去找母亲找父亲,她要永远和父母在一起。她想,旅行更不恐怖。黑奶奶、黑坨、村里人都是她旅途中遇到的好人。旅行还让她穿上了五彩华服,住进了辉煌宫殿。从此,还与父母在一起,再也不怕寒冷与饥饿。走着走着,只要走,只要继续走,一定会到达一个美好的去处。

村里人发现女孩不见了,漫山遍野地找。人们看到雪窝边的红头绳,把雪窝挖到见土,没有女孩。发现那雪窝边还有人的爪印,鹰的爪印,还有混乱不清的脚印,有人说是傻狍子的,不对,像熊,不对,像狼。善良的人们到处寻找,跑遍了每一个山峦,每一片老林。鹰崖、熊窝、狍子沟,甚至传说中的狼洞。人们找女孩心切,把一个洁白的世界践踏得斑斑驳驳。一个天使般的女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叫老鹰叼去了?叫好心人救了?人们纷纷猜测着。

之后,每一个冬天雪后,村人们都会莫名地走到雪地上,轻轻地放置一段红头绳在雪窝中,黑坨还带来那么多五彩线。苍茫中,雪窝似一朵盛开的雪莲花。

多年后,人们说,看到“雪莲中”站着一个人,仿佛就是那女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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