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姑是最后一个来的。她风尘仆仆,身上裹挟着一股凉气。厚重的羽绒服,头上的帽子,让她看上去格格不入。房间内暖烘烘的,大家都早已脱掉外套,穿着厚薄适中的毛衣,舒适自在地坐着聊天。临近春节,气氛很是欢快。要不是小姑突然闯进,大家几乎要忘记有关她的悲伤和不幸。
堂哥把她引到最里面的位置,紧挨着我坐下。我给她倒茶的工夫,她脱下外套,解掉围巾,看上去利索精神多了。这才是记忆里的小姑嘛,我在心里默默想着。她捧起茶杯,连喝几口,才顾上跟大家说话。她拉着我的手,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在家能过几天?我从侧面端详着她,不过两年没见,她苍老了许多。美人迟暮的现象并没有发生在她身上,相反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大。脸上一直很平静,丝毫没有想象的悲伤和阴郁。
全驴宴。堂哥说,如今小城流行吃驴肉,正所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说完,他冲着服务员招手,让她把酒打开。我在南方生活多年,饮食习惯多少受些影响。望着满桌极具北方特色风味的肉类,胃里一阵阵生理不适。尤其听到服务员热情的乡音介绍——卤水驴心、姜汁驴唇、蘸水驴肝、鲍汁驴蹄、烧驴舌……我强烈地感到一股液体涌到嗓子眼里。我捂着嘴巴,硬是咽了回去。我宽慰自己,又不是专程来吃东西的。这样想着,我瞥了一眼小姑,她正紧锁眉头,一副沉思状。
堂哥给小姑倒了半杯白酒。小姑笑笑,却不拒绝。她是有些酒量的,这一点随了奶奶。奶奶没去世之前,经常独自小酌,说是有助于睡眠。堂哥过来给我倒,我紧紧捂住杯口,“不喝了,开车啦。”
“大家见你一次不容易,喝一杯吧。”堂哥劝说。
“今天别回去了,跟我去住一晚。”小姑看着我,眼里满是期待。
“难得一聚,喝点儿吧。”大家跟着劝。
不忍众人失望,便遂了大家的意愿。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大家兴致越来越高,从房价聊到股票,从教育聊到养老。堂哥最兴奋,脸上始终洋溢着喜悦。聊到那些有钱的朋友,买别墅、购豪车、生二胎……当然,他也不甘落后,该有的都有了。我默默听着,似乎插不上什么话。房子、车子、票子,是俗世生活里衡量一个人是否成功的标准。所以,他们活着的目的和追求也很明确。他们也更容易获得开心。不像我,整天跟一些虚无缥缈、形而上的东西打交道。有时思虑过多,很容易陷入自我怀疑。
蓦地,我心头掠过一丝复杂的心绪。他们还是他们,却再也不是过去的他们。
一阵婴儿的哭声传过来,一个阿姨推着婴儿车缓缓走进来。
“醒啦?”堂哥和嫂子同时问道。
“是呢,在外面睡不踏实。”阿姨抱起婴儿,小心翼翼地递给嫂子。
这是堂哥家的老二,才五个多月大。我惊喜地围过去,软软糯糯的一团,心一下子就化了。堂哥面露得意,“怎么样?你还不赶紧的?”话音未落,大家看向我。我笑着摇摇头,表示不要了。他们的表情不无遗憾,含蓄地说道,“等老了,一个孩子很难的。”我知道,在他们眼里,我只有一个女儿,并不打算再生,多少有些异类,有些犯傻。
话题一转,大家聊起童年往事。那些逝去的场景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大家一遍遍地回忆着,品味着,仿佛乘上时光穿梭机,回到了那些光景里。到最后,我发现有些事情并不记得了,有些事情只记得其中某个细节,甚至还有些事情,在我们彼此的记忆里是有出入的。小姑不时忆起爷爷奶奶。爷爷的犟脾气,奶奶的宽容,他们临终前所忍受的疼痛,所有这些让我们唏嘘不已。堂哥眼含泪花,他是爷爷奶奶一手带大的,对他们感情非同一般。
一股股温情默默流淌在心间,大家不自觉地多喝了几杯。渐渐地,谁也不再说话,气氛一下子陷入静默。就在此时,小姑突然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哭嚎。大家一下子清醒了,齐刷刷地望着她。她脸上扭曲着痛苦的表情,任凭一颗颗硕大的泪珠滚落。我非常自责,懊恼自己光顾着喝酒聊天,没照顾好小姑。其实,堂哥交代的事情,我一直想着,只是没找到合适的时机开口。大家谈笑风生,小姑的脸上也一直挂着笑容,谁也没料到她陡然之间情绪崩溃。
2
小姑闹离婚有很长一段时间了。确切地说,有许多年了。儿时,时常从大人那里听闻,“小姑闹离婚呢,小姑又闹离婚了!”一开始大人们还紧张兮兮的,纷纷去劝和。渐渐地,大家发现小姑真的是“闹”。不管当时闹得多么厉害,几天之后,她跟小姑父都能手拉着手、笑嘻嘻地出现在大家眼前。后来再逢闹离婚,大人们便听之任之,再也不过问。不过,可笑的是她闹了大半辈子,却迟迟未真正离成。所以,没人相信小姑这一次真的要离婚。
小姑年轻的时候长得如花似玉,是小镇上有名的美人。据说,上初中的时候,根本没心思学习,精力全用在处理情书上了。学校后面有一片杨树林,其中有好几棵树上刻了小姑的名字,下面写着“某某,我爱你。”在那个年代,这个事情还挺轰动的,整条街上都闹得沸沸扬扬。人们见了爷爷奶奶,指指点点,欲言又止,好像责怪他们没有教育好小姑。爷爷奶奶觉得很丢人,对小姑狠狠训斥一番。小姑十分委屈,哭得梨花带雨。这些话是从母亲那儿听来的,母亲和小姑曾做过两年初中同学。她俩上学的时候关系并不好,指着鼻子相互吵过、骂过,可谁也没有料到有一天她们竟然成了姑嫂关系。有了这层关系,两个人反而走得近了,小姑时常把一些知心话悄悄告诉母亲。母亲是个实在人,小姑说什么她就信什么,经常站在小姑的角度为她说一些好话。这招来父亲的极度不满,他总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什么也不懂。小姑心思不在学习上,初中还没毕业便早早辍学。在那个年代,女孩子能上到初中已经很不错了。
辍学后,小姑先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爷爷奶奶除去种了十几亩田地,还搞了一个养鸡场,规模不小,有好几百只。赶上农忙时分,养鸡场顾不上,便让小姑去帮忙。小姑进去待了一会儿,便捏着鼻子,干呕着跑出来,说什么再也不踏进养鸡场半步。爷爷奶奶没办法,这么大的姑娘,总不能在家吃闲饭。于是爷爷找到镇上毛巾厂的厂长,送去两条“大鸡”牌香烟,便把小姑安排进去干临时工。虽说是临时工,也足以让小姑高兴得手舞足蹈。这可比养鸡场强了不知多少倍,那刺鼻的鸡屎味儿,想一想就让人恶心。头两年,小姑还算老实本分,干得一直不错。自己挣了钱,除了交给家里一部分,剩下的就是给自己买行头,穿衣打扮,雪花膏、洗发水,小姑引领着小镇年轻人的时尚潮流。小姑越来越讲究,越来越漂亮,直到有一天,她的肚子渐渐隆起。
犹如晴天霹雳。爷爷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一支烟接一支烟地抽着;奶奶拍着大腿,哭得死去活来。他们觉得老祖宗的脸都被丢尽了。他们一辈子最在乎的就是颜面,可恰恰是小姑把它打得粉碎。小姑又伤心又害怕,哭得稀里哗啦,爷爷上去就是几个大嘴巴子,“让你哭!这时候知道哭了?早干吗去了?”小姑强忍着,不敢再出声。肚子里的孩子是毛巾厂隔壁电影院小陈的。小陈是城里来的,戴一副金丝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他跟小姑搞到一起的时候,谎称自己是单身。后来小姑怀孕了,他才道出实情,原来他早已结婚,孩子都满大街跑了。
奶奶带小姑去医院做小产手术。这个时候,小姑认识了小姑父。小姑父姓戴,是接班的实习医生,他父亲从另外一个乡镇医院退休。小姑做完小产手术,恢复期间在楼道里溜达的时候,正好撞见小姑父跟着主治大夫去问诊。小姑迎面走过,他瞥了一眼,便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好一个俊俏的女孩子。他打听到小姑的消息,尽管知道她是来做流产手术的,仍情不自禁地产生了情愫。小姑说,那时候她根本不可能看上小姑父。小姑父除了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相貌真是一言难尽。除此,他还结巴,不是一紧张结巴,而是只要一开口就结巴,压根不会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因为结巴,他话极少,能不说就不说,这让他看上去非常木讷。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小姑父坚持不懈地追求下,两个人开始谈恋爱。爷爷很是担忧,“人家小戴到底是个大夫,能看上咱吗?况且她还是那样的。”奶奶白了一眼爷爷,“小戴都不拿那事当回事,咱可不能提。”小姑的脸通红,羞愧得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不得不说,小姑的命还真是好,小戴竟然求婚了。这样,在人们的羡慕中,小姑嫁给了小镇医院的实习医生小戴。彼时,小戴未分到房子,便跟着小姑住进爷爷奶奶家。小戴诚恳地说:“叔,我——我一定——一定对她好,等——等明年分了房子,我们就——就搬出去。”
3
恋爱是一回事,婚姻又是另外一回事。小姑生下表哥之后,再也没回毛巾厂上班。过日子,柴米油盐,一日三餐,两个人的矛盾越来越多。小姑带孩子天天喊累,责怪小姑父不搭把手;小姑父却觉得他挣钱养家才辛苦,不就带孩子吗?能累哪儿去?小姑嫌小姑父给的零花钱少,买完孩子的东西所剩无几,再也不能像以前当姑娘的时候那么任性自由;小姑父则怪罪小姑不会过日子,成天乱花钱……隔一段时间,两个人就吵一次。小姑父结巴,吵不过小姑,便开始动手。小姑不是他的对手,经常被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这还没触及小姑的底线,她尚且能忍受。直到有一次,小姑父突然骂小姑是破鞋,小姑疯狂愤怒,直接离家出走。小姑说,从那次吵架之后,两个人感情再也回不到从前。两个人房事明显少了,即便有,小姑父每次都像疯了一样吼着,搞你个破鞋,搞死你个破鞋。
这对小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耻辱。不管怎样,那都是婚前发生的。即便有过不正当关系,那完全是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换句话说,她也是受害者。当初,她也没逼迫他娶她,是他死缠烂打,非她不娶。因此,小姑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出离婚。小姑父却死活不同意,他很在乎外界的看法,怕同事们笑话他。那时,小姑父在医院里毫无存在感,属于混得比较差的那一类。因为结巴,其貌不扬,没有学历等,他内心极度自卑和敏感。他跪地求饶,给小姑疯狂买各种喜欢的东西,小姑这才松口。但是两个人没好几天,同样的情形又再次上演。
实际上,小姑父对小姑婚前的那件事还是很在意的。只是那时他被小姑的美貌强烈吸引,忽略了这个事实。一旦婚后冷静下来,他越想越觉得是一种耻辱。他后悔了,可一切都晚了。他没有勇气离婚,他已经让别人看了一次笑话,如果离婚,那就是让别人再看一次。上世纪九十年代,小镇上离婚的人很少。如果听说谁离婚了,那必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日子不好过。那件事犹如小姑父心里的一根刺,每次一不顺心,他就会把它挖出来,让小姑看一看。小姑每次都被深深刺痛,无数次要求离婚,可却始终没有离成。秋去冬来,寒来暑往,两个人打打闹闹,磕磕绊绊走到现在,如今年过半百,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谁也没有想到,小姑父这个年龄段,竟然在外面找女人。
小姑觉得,这是原则性问题,触及到了底线。哪怕吵得再凶,哪怕动手打她,哪怕骂她是破鞋,她也能勉强过下去。唯独在外面找女人,她无法忍受。光想一想,她就觉得恶心。特别是当她质问小姑父时,小姑父却说,“你——你能搞,我——我就不能搞?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结巴了一辈子,老了反而好多了。小姑气不过,那些话她都说了千百遍,一点儿也不想再重复。小姑父却上瘾了似的,每每都要拿出来说一说。
所以,小姑这一次是极为认真的。实际上,她也想借机做一个彻底了断,她再也不想顶着破鞋的帽子过完下半辈子。
4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闹的时间有点长,拖拖拉拉都半年多了,一直没有消停。”堂哥在电话里如是说,“你是大博士,读书多,会讲道理,好好劝劝小姑,年轻的时候都没离,现在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离什么?让别人看笑话。”我握着手机,心头一颤。眼下,我的婚姻生活一地鸡毛,又有什么资格去劝别人?婚姻简直是一门玄学,你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不料前面等着你的却是万丈深渊。
很多细节,堂哥未向我道出实情。他总是一副很忙的样子,每次不管见面还是打电话,他都显得急匆匆的。他轻描淡写说了吵架的原因。让我不舒服的是,他站在男人的角度,认为这件事情并没有多么恶劣。“要怪就怪小姑父太笨,怎么轻易露出马脚呢?”母亲说,你哥的生意越做越好,这两年没少挣钱。我轻笑一声,当年他的学习成绩可是班里倒数的,没想到现在就属他混得最人模狗样。从母亲那里,我才知道事情的真实原委。我相信母亲知道的更多,她和小姑的关系一直不错。很多事情,父亲未必知道,母亲却知道。
在小姑去外地照看孙子期间,小姑父勾搭上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小姑家楼下拉面馆的女老板。小姑父经常去吃面,一来二去,两个人便勾搭上了。小姑认识那个女人,那是一个东北女人,看上去四十多岁,有几分姿色。小姑曾亲眼看见她撩骚那些独自吃面的男人。
小姑既悲伤又生气。两个人吵了一辈子,互相嫌弃了一辈子,没想到到头来,他却在外面找了女人。这不能不说,跟小姑父心里的那根刺毫无关系。小姑大闹一番,指着鼻子骂小姑父,骂了三天三夜。两边的亲戚人尽皆知,小姑父丢尽了脸面。小姑父自知有错,态度还算诚恳,三番五次向小姑磕头求饶。小姑心里却过不去这个坎儿,坚决要离婚。小姑父面子上挂不住,死活不同意。况且离婚代价太高,他无法想象他一个孤家寡人晚年的凄惨生活。一向吝啬的他,不惜花大钱,拿着好烟好酒来到三个舅子家,让他们劝劝小姑。小姑性格遗传了爷爷,脾气犟得很,认准的事情,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不,上一辈劝说无用,便把任务交给了晚辈。晚辈几人,我是大家公认的羡慕对象。其实我也没什么本事,就是喜欢读书,一口气念了个博士。这成为众人口中的美谈,也是他们教育下一代的榜样。堂哥对我尤其看重。春节一放假回家,他就迫不及待地给我打电话,特意组织这次家庭聚餐,让我劝劝小姑。
实际上,我心里一直很忐忑。这种事情,做错的是男人,受伤的是女人,却还要劝女人原谅男人,这对女人很不公平。换作是身边的朋友,如果人家要离婚,我肯定不劝和。可是,这是我的亲小姑,我有些左右为难。像堂哥说的,不能光考虑自己,也不能光考虑眼前。他们更在乎的是面子,是别人怎么看待他们。虽说都这个年代了,他们仍旧认为离婚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情。
5
我轻轻搂过小姑的肩膀,像小时候她搂我一样,“我都知道了,你心里憋屈、难过,我都懂。”这么说着,我的鼻头一酸。
小姑索性放声大哭。大家像商量好了似的,谁也不说话,就这样静静地任凭她释放。同作为女人,我能感受到她的悲伤。其间,服务员闻声进来。她们诧异地看着这一幕,关切地问需要帮助吗?我摆摆手,让她们关好门退出去了。
渐渐地,哭泣停止了。大家说着安慰小姑的话,劝她想开一点,“这个年龄离婚没什么意义,别人只会看笑话。你就把他当空气,别搭理他。”
“道理都明白,就是心里憋屈。你们不知道,我一看见他,就浑身哆嗦,不是怕,是恨!”小姑眼神里透着一股绝望。
“你们只会越来越老,孩子又不在身边,身边没个人不行啊。”堂哥说。
“真到那一步,我会提前做好准备。”小姑语气坚定。
“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呢?很多事情都会让人措手不及。”大家跟着点头,觉得堂哥说得很在理。
小姑却冷笑一下,“你们别劝我了,我铁了心要离婚!”
“唉!要是真离了,人家怎么看你?怎么看咱们这个大家族?”堂哥的酒劲已经下去,他看上去有些严肃。
“哼”,我跟着冷笑一下,“你就知道别人怎么看我们!可你们谁考虑过小姑的感受呀?”
大家诧异地看了我一眼。堂哥递给我一个锋利的眼神,意思是你疯了?别胡说八道!
“离婚也不是不可以,如果你真想离。”我脱口而出。想到身边离异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有的再婚,有的依然单身,不管哪一种,他们都安安静静地生活着,从没听说谁因为离婚变得如何悲惨。“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离婚率挺高的。”
大家露出惊愕的表情,纷纷看向我,“说什么呢?喝多了吧?”
“我——我没有啊”,我摸摸自己的额头,只觉得热乎乎的,“你们看不出小姑很痛苦吗?为什么还要劝她?”
小姑紧紧盯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感动。
“行了,行了,大家都回去吧,明天再说。”堂哥突然变得很不耐烦,张开胳膊,做出驱赶状。走出门外,堂哥一把拽住我,“刚才怎么回事?‘劝和不劝离’的道理你不懂?回去好好劝劝小姑,可别惹乱子。”
话音未落,外面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今年过年,小城里解除了鞭炮禁令,进入腊月后,三天两头听到鞭炮声。
6
外面寒风凛冽,大家相互告别,很快都走了。夜色中剩下我和小姑,她提议走回去,过前面两个路口拐个弯便是。正合我意,我也想在家乡的街头走一走。小城变化很大,与我上学时的样子大相径庭。实际上,今天吃饭的地方距离我当年上的那所高中很近。它们在同一条街上,而我却丝毫没有辨认出来。变化实在太大,马路宽了两倍,两旁的建筑也都高出好几截。
漫步在寒冷夜色中,望着眼前长长的影子,我和小姑各怀心思。她想什么,我不知道,我满脑子想的却都是她。“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堂哥当初在电话里跟我说,“你就当个和事佬,劝劝小姑,让她想开点儿,难道你忍心看到小姑年老以后一个人孤苦伶仃吗?”可是,小姑的突然崩溃不足以说明什么吗?我决定再跟她谈谈。
转过弯,还是那条旧街道,还是那栋老房子。熟悉又有些陌生,街道两旁的商铺早已更新换代。记得这条街曾有一家面包房,里面的豆沙面包和鸡腿面包特别好吃。“那家面包房怎么没有了?”我望着左前方的一家眼镜店,“记得明明就在这里。”
“啊,前几年还有呢,去年刚关门。据说,老头突发心梗去世了。”
我唏嘘一口气,“啊,没多大年龄吧?”
“跟我差不多吧。” 小姑又说,“他还不如突然死了呢,那反而更能让人接受。”
我心里咯噔一下。原来恨意如此之深。
一抬头,我们已经走到小区门口。保安从窗户里探出脑袋,跟小姑打招呼,小姑淡淡地回应着。
我突然有些紧张,思索着进门怎么跟小姑父打招呼。我怕过于热情,小姑会不高兴。小姑父每每见我倒是极为热情的。上高中时,一到周六,小姑就撵着小姑父去学校接我回家吃饭。我家住得远,学校规定一个月才能回去一次。我在小姑家饱餐一顿,再洗个热水澡,玩一会儿,小姑父便送我回校。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小姑父那辆摩托车,每次坐在后面,凉飕飕的冷风都会灌满脖子。
楼梯房,“噔——噔——噔”地一口气爬到五楼,小姑按了一下指纹,门一下子打开了。屋里一片漆黑,小姑打开灯,“我把锁换成指纹的,他再也进不来了。”
我吃惊地张了张嘴巴,再次感受到小姑内心强烈的恨意。在堂哥那儿,包括在父母口中,他们说得如此轻巧,“你姑耍耍脾气,闹一闹,消消气,过几天就好了。”
“那——那小姑父去哪里住了?”我试着问道。
“他,谁知道呢?或许找那个相好去了。”小姑说得若无其事,转身去厨房烧水。她让我摆好茶具,放上茶叶,说要喝会茶。时间不早了,我担心她喝茶睡不着觉,她却说最近睡眠一直不好,就算不喝茶也会失眠。水很快烧好了,茶也泡上了。卷卷曲曲的茶叶慢慢舒展开来,然后缓缓沉入透明壶底,随着水的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浓,茶香味渐渐溢出。“这是你表弟给我的,他那儿产红茶。”小姑说。
“他知道这事儿吧?他什么态度?”我脱口而出。
“知道,他说离不离就一个本儿的事儿,不差这个本儿。”
作为子女,有谁希望父母离婚呢?即便父亲犯了错,那也是父亲,我默默想着。
7
我以为小姑会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再诉说一遍。女人不都这样子嘛,当内心承受巨大伤痛时,都要在一遍又一遍的倾诉中,获得一定程度的缓解。
小姑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她问我工作怎么样,累不累?我说还好,平时都是跟书打交道,别人写好稿子交给我们,我们负责校对、编书、做书。她又说,那你们厉害还是写书的厉害?我觉得还是写书的厉害,你也得多写啊。我笑笑,难得她一个家庭妇女有这样清醒的认知。不过,我还是故意说,我们也很厉害啊,我们给写书的把关,能否出版得经过我们核验。小姑说,人家不写,你们出版空气啊?我被小姑的睿智逗笑了。她又问我李先生怎么样?能怎么样,就那样呗,我随口说道。其实,我们俩平时各忙各的,关系寡淡得还不如一杯白开水。她说,你们得多交流,有什么事情摆到明面上说开,不要相互猜疑。说完,她笑了。“你看我,自己都这样了,还教你呢。”
一阵短暂的沉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面对外人我习惯称他李先生。这个称呼有些正式,但因为正式,它带着一点点距离感。这种距离感反而让我觉得安全,仿佛在对众人说,瞧,我对他很尊重,如果我们俩有什么,那肯定是他的错。其实,没结婚的时候喜欢叫老公,结婚了反而再也叫不出来,叫孩子爸爸,或者以一声“哎”开始。他每天下班回来晚,有时孩子已经睡了,第二天早上匆忙离开,去公司吃早饭。所以,总觉得他像个影子似的,在每天的某个时刻晃几下。能坐下来一起吃饭的时刻只有周末。而我因为忙了好几天,周末却不想做饭,只想静下来看看书。他做了几次,味道不对,便放弃了。他带女儿出去吃,给我打包带回来。很奇怪,不管是生活还是想法,我们总不在一个频道。我懒得跟他交流,而他天生是个很闷的人,看我不说话便也沉默。沉默着,沉默着,就变成了无声的冷战。
茶的颜色已经冲淡了,小姑却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她从茶几底下端出一个坚果盘,瓜子、花生、开心果。喝茶喝得胃里空了,我剥花生吃了起来,喷香,是小时候的味道。小姑见我爱吃,说明天走的时候给我捎着一些。这是她专门买的人工现炒的,不同于机器炒出来的味道,有一种天然的醇香。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阵烟花爆竹声,扭头望过去,一束束绚丽的烟花腾空而起。不禁起身跑去窗前看了个尽兴,从未见过如此五彩斑斓的烟花,红色、金色、绿色、蓝色,变幻着不同的花朵形状,伴随着不一样的声音,花开又花谢,看得我俩如痴如醉,如梦如幻。
“我想这几天就去办离婚,赶紧做个了结,过个清静的年。”小姑望着夜空,喃喃自语,“我们这一代人不全是你们想象得那样,我什么都不怕。你看,烟花多美啊,如果他站这儿,我肯定一身戾气,哪有心情欣赏?”
此刻,朦胧的灯光映在小姑脸上,她出奇地平静、祥和,丝毫看不出一点儿悲伤或愤怒。
“小姑,我希望你能开心,这比什么都重要。”我从后面轻轻环住小姑的肩膀,发自内心地说道。
小姑眼眶子红了,“只有你理解我,只有你支持我。”说着,小姑靠在我的肩头,仿佛我是她的靠山,是她最后的盾牌。昏暗的灯光下,她的白发清晰可见,一根根又粗又硬,透着一股倔强。
“所有人都以为我只是一时生气口头上说说,所有人都劝我过阵子就好了,所有人都说你小姑父是一时糊涂,以后会改正……他们不知道,我是心凉了。他犯什么错误我都能原谅,唯独这件事。他跟别的女人干了那事,我觉得他浑身都是脏的,想想都觉得恶心。你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见过世面,懂得我……”
“其实没想那么多,就是单纯想让你心里畅快一些。要不,他跟刺一样,天天扎你。”
“这一辈子就不该在一起,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唉!跟照顾孩子似的照顾他,一日三餐,臭袜子都是我洗……哎,不说了,都过去了,以后再也不会了。”小姑长叹一口气,好像要把所有心酸都吐出来。
8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我回到了婆婆家。见到女儿,所有的阴霾瞬间烟消云散。她胖嘟嘟的小脸是那么可爱,我忍不住捏捏她。她跑来跑去,高兴地给我展示着在老家得到的宝贝,“这是爸爸买的仙女棒,这是奶奶给我织的帽子,这是姑姑给我买的水晶鞋……”我抚摸着她的头,看了一眼李先生。他似乎被女儿的情绪感染,正笑眯眯地望着我们。我突然觉得有些幸福,这种感觉很神奇,它是那么简单,来得又如此突然。毫无疑问,我内心深处正悄悄发生着某种变化——似乎滋生了一丝丝对幸福的渴望。
年味越来越足,燃气灶上的油锅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婆婆正在炸着各种吃食,酥肉、丸子、带鱼、藕合,公公一边给她帮忙,一边看着另一个锅里煮的羊肉。我们一家三口去拜访了几家亲戚。从前,都是李先生带着女儿去,我总以有紧急工作为由留在家里。路上,我和李先生聊起小姑,话不自觉地多了起来。我们又聊了一些其他的,各种变化、见闻感受等等。这一次,我们竟然意外地在同一个频道,互相彼此都能接得住对方的话。
除夕夜,屋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洋洋。门框上贴上了新的春联,玻璃窗户上贴上了玉兔迎新的剪纸,电视墙两侧挂上了一串串红色灯笼。我们围坐在一起,一边吃着年夜饭,一边看电视聊天。要不是父亲打来电话,小姑的事情早已被我抛在脑后。
原来是小姑在微信群里甩出一张照片,红通通的小本子上赫然印着“离婚证”三个字!小姑的行为如同突然投下一颗炸弹,微信群里纷纷问她怎么回事?她一概没有回应。
而我,突然之间竟成为众矢之的。堂哥第一个打过电话来,质问我那天晚上跟小姑说了什么?还有,小姑父不是不同意吗?他怎么突然之间同意了?言语间透露着对我的不满和怪罪。我深呼吸两口,故作镇静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是小姑心意已决。外面响起一阵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迅速淹没了说话声,本想等鞭炮声停下,继续说几句,谁知道那声音此起彼伏,一阵又一阵,堂哥滴地一声挂掉了电话。拿着手机的手突然有些颤抖,我内心隐隐有一种恐惧感和罪恶感。
父亲坐在沙发上半天没吱声,抽了一棵又一棵烟。他和堂哥一样,问来问去,好像小姑的突然离婚,我有着难以推卸的责任。他上升到家族颜面,说一个女人离婚,对家族来说是一种耻辱。他训斥我,“我看你一点儿也不中用,真是读书读傻了。”我立马火了,腾地一下站起来,“是小姑自己要离婚,我能拦得住吗?”
“你咋劝的?怎么还越劝离得越快?”
“我——我——”嗓子眼里干得要命,我使劲咽了咽。
“你不知道,咱们家老一辈都很重视家庭,都和和睦睦,没有离婚的。你说,她离了婚,让别人怎么看?特别是你二爷爷家那边的几个叔伯,因为宅基地跟咱有过矛盾,他们就等着看笑话呢。”父亲点上了一棵烟,唉声叹气。他让我用我的手机给小姑打电话,他说小姑一看是他的号码就拒接。
我躲到房间里,悄悄地想着这一切。从小姑家回来的那天,我去见了一位老同学。他是一名律师。小姑心意已决,眼下的麻烦是小姑父不同意离婚。她希望我能帮她一把,能尽快拿到离婚证,彻底跟他划清界限。这可是小姑,我怎么能不帮她呢?同学了解情况后,说可以带着出轨证据去法院起诉离婚,法院审理案件后,一般先进行调解,如果感情确已破裂,调解无效,会准予离婚。感谢老同学后,我赶紧打电话告诉了小姑。小姑说,她早有所准备,已收集了微信聊天记录和转账记录。小姑在电话里声音高亢,她似乎看到了胜利的光芒。
我再次打过去,小姑终于接了电话。
那边却没声音,“喂——喂——”我喊着,“小姑,你说话呀?是不是信号不好?”我换了一个位置,想挂掉重新打过去。
“我——我在,我跟你说啊,我今天要走了。”她的声音有点儿不对劲,我立马警觉起来,问她大过年的上哪儿去?
“我在火车站,准备要走了——去乌拉。”
“乌拉?那是什么地方”我好奇地问。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小姑的声音变得虚无缥缈,“年轻的时候,我跟他看过一场电影,名字叫《去乌拉》。情节不记得了,只记得里面有一个叫乌拉的地方。那里有广袤的草原,绵延的高山,夏日青草芬芳,冬日寒风凛冽……我喜欢极了。后来,我问过你表弟,他跟我说,果真有这样一个地方。”
“啊——啊——你等等,我去送你啊。”电话那头很是嘈杂,后面的话我并没有听清楚。
“再见,检票了!”小姑挂掉电话。
眼泪哗地一下流出。我抓起外套,冲到茫茫夜色中,一路朝火车站急速驶去。夜空中烟花烂漫,等红灯的间隙,我久久地凝望着。此刻,不知道小姑坐上火车了吗?透过车窗玻璃,她能看到漫天的烟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