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任技术科长

2024-12-31 00:00:00陈沛
山东文学 2024年7期
关键词:厂长科长车间

单从位置看,填充材料厂技术科便属“二级科室”,连化验室和卫生室都不如。政工科、供销科、行政科、账务科,都设在前面气派的办公楼一层,包括化验室和卫生室。技术科和生产科却是平房,且夹在办公楼和原料油池之间,不伦不类。然而不起眼儿的技术科,却不乏故事,单是几任科长,便各领风骚,很值得说道说道。

怎么说道,颇费思量,若按前后顺序写,拉拉杂杂,挺麻烦,不如拎出一个一个科长,分别说。看完,您自个也就把技术科甚至填充厂的身世弄明白了。

老 焦

先说老焦。老焦是填充材料厂首任技术科长。虽然时间很短——大约一个月吧,——被降为副科长,半年之后,又被恢复为科长。但他的正科长资历,却比填充材料厂还要长久得多:早在填充厂还是搬运公司的一个车间时,他就是技术科长了。不过,那时科员也是他,光杆司令一个。

老焦不是外号,他就姓焦,焦裕禄的焦,填充人都称他焦师傅,恭恭敬敬。

老焦也是外号。这个焦是烤焦了的焦,焦煳的焦。烙饼烙得太过火,煳得黑黢黢厚墩墩一大块,苦味刺鼻,当地人称之为“焦煳焦煳”。这外号是死后追认的。工友们叹息:“老焦、老焦,老焦这回可是被烤得焦煳焦煳的了!”当然,那是后话。

填充材料厂其实是搬运社下的“蛋”。原来是搬运社的化工车间。我从乡下侥幸回城,进入搬运社,认识的第一拨人中,就有他——他太扎眼了。说过,搬运社是由出大力流大汗的苦力组成的,一个单位的传统是其文化的一部分,极难改变,特色之一是衣着随意,极不讲究,即使是新入厂的青年工人,包括我这样刚由知青转为的学徒工,衣着也很随意,以免太格色。化工车间的,那就更不上讲了。夏天干脆光着膀子,油亮的上身落满乌黑的烟子。忽然有一个人,穿得板板正正,干干净净,钮扣全都在各自的孔眼里,一直系到最上面一个,即使刚从车间出来,手上脸上也不那么脏,站就站得直直的,两脚从不分开,坐则坐的端端的,从不跷起二郎腿。说话轻声细语,慢条斯理,极是儒雅。以为是外聘的技术员呢,一问,土生土长的当地人,还是我的街坊呢,就在我家南边,距我家也就三五百步吧。我记起小学同学中有姓焦的,问了一下,是他的本家侄子——原来,那条弯弯曲曲窄窄巴巴名叫金家巷的胡同里,不止我同学家姓焦。

小地方,三绕两绕,不是亲戚就是朋友,至少是朋友的朋友,甚至拐弯的亲戚,只要上心,有关某个人的信息就不难打听。老焦这样的人物,甚至不用打听。

他的故事被传成多个版本,我选较为靠谱地捋一捋。

那是火红的年代,火热的年代。贯彻上头精神,工人要敢想敢干,解放思想。现实情况也确实需要,搬运社当年的青壮一天天变大,变老,气力不足,扛大包拉地排车渐渐力不从心,急需转行。上头的要求是,要弄县里没有的产品。这道理对,其他且不说,自个县窝里斗,两败俱伤,损害县财政。偏偏县里的工业基础相当全面,卷烟,火柴,制革,钢铁,化肥,铸造,液压,农机,运机,印染,家具……几乎应有尽有,无所不包。没办法,还得向上级求援。上级考察一番,弄回几个产品的名称,都闻所未闻,不知工艺难易,也不知效益高低。粗人有笨办法,抓阄儿。结果马车社抓到了防老剂甲,搬运社抓到了填充材料。

领导觉悟高,抓到什么是什么,兴冲冲开全厂大会动员,破填充材料有什么了不起?蒋介石八百万军队都被我们撵到台湾去了嘛。不料群众觉悟低,太低,没一个踊跃报名的,倒是有几个直着嗓子喊“焦承宗!”“焦承宗!”“焦伙计!”“老焦!”

众望所归,老焦被推举出来。领导看看,颇不顺眼。膀不宽,腰不圆,眉不浓,眼不大,说话细声细语,像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简直给工人阶级丢脸嘛。成分虽然是城市贫民,但据说祖上阔过,不是依靠对象。扒档案,结合群众意见,又找了几个成分好、机灵、识几个字的。开会提高觉悟统一思想坚定信心宣布纪律。领导亲自带队,出发!

第一站青岛。第二站上海。第三站苏州。好嘛,最著名的海滨城市;最大的十里洋场;人间两个天堂之一。高楼大厦,马路汽车,女人胳膊大腿。领导眼花缭乱,心旌可能也摇动,说,既来之则安之嘛,考察不着急,咱得先熟悉一下环境。每个城市呆十天半月,真正进到工厂考察,不超过两个半天,还主要是听介绍,“看”材料。材料上的字认不全,从工厂到招待所路上丢了一半,另一半在火车上垫着吃烧鸡,油乎乎的,连鸡骨头一块扔进垃圾箱。还好,回来没忘了开总结会。领导带头发言定调子:“我看够戗!”随同者七嘴八舌:“就是嘛,横七竖八,钩挂吊鼻儿,机器转得我头晕,轰轰隆隆,耳朵里满满的,啥也听不见,这哪儿是我们这些大老粗能干得了的?”众口一词,这个项目不行,得另选。再选个项目,让领导带领我们再去考察。考察还不错,挺开眼。

领导很满意,宣布散会前,习惯地甩出一句:“还有要说的吗?”

“我说两句吧。”是老焦,眼从图纸上拔离,慢言细语,“难倒是不难,花钱也不多,咱这三间沿街的房子,安一台炉子绰绰有余。没什么太贵的设备,就是空气压缩机动静大点儿,再就是脏,在咱院里弄,怕是不太合适。”

“不难?嘿!你觉得不难?”

“不难。就是把原料油点着,不让它一直着,半路上喷灭了,让它产生的烟子越多越好,那些烟子,就是橡胶填充材料。”

“那那些横七竖八,那些钩挂吊鼻儿,你都看明白了?”

“看明白了,炉前管子是进油的,炉后管子是喷雾化水的,竖着的是冒烟的,横着的是收集烟子的,烟子湿乎乎的,转回炉膛附近,用炉膛的余热烘干——大致就是这样。”

“你这脑子——光是你这一说,我就听得头晕了。不行,我可弄不了。”有人说。

“我也弄不了。”

“我也够戗。”

领导还比较实事求是,汇报时都说了。局长说,让这个姓焦的,直接来局里向我汇报。之后局里让老焦挑了五七个人,二番到青岛上海苏州考察。半年后,县里多了一种化工产品,县财政多了一份收入,东方红路口一带白天暗无天日,夜晚机器格外轰鸣,居民怨声载道。

“多亏了焦师傅!”厂子效益大增,三十多个老弱得以安置,人们由衷说。

“都怨老焦!”居民嫌脏,嫌动静大,来闹,领导不胜其扰。

成也焦师傅,败也老焦。但在工人嘴中,老焦渐渐转为焦师傅。说起焦师傅,口气骄傲得很,佩服得很,只差把焦承宗说成无所不能的神仙。如果不是他那次生病。

换位思考,移时思考,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一群没有文化的半大爷们,放下撬杠和地排车,走进车间搞起化工生产,难度之大,尽可想象。用工人们的话说:不是驴不走,就是磨不转。而不论驴不走还是磨不转,只要生产不正常,老焦或焦师傅就离不开。白班的走了,夜班的来了,白班的又来了。他两眼通红,脸上黑一道灰一道,罕见地有失斯文。但他依然心平气和。虽然都是人为的因素,但他太了解哥们儿了,他们不是故意的,他们确实是粗手大脚习惯了,蛮不在乎习惯了,扛起一大包粮食,颤颤微微走过搭在粮垛上的木板,好不容易到头,肩头一歪,麻包落得正点儿还是歪点儿,无所谓;拉起地排车,上坡全身用力,步步难挨,下坡则一溜小跑,痛快,到货台卸车时,哈!丢了一个烟包!没事儿,后面的伙计给捡着,拾回来了。虽然干不动了,仍然怀念那样的日子。就是他们,守着轰然作响的机器,瞅着烈焰升腾的炉膛,巡查这儿滴那儿漏的管线,压力表温度表差那么几度,机器声音不太正常,没事儿!甚至,根本就没看到没听到。你不上心,他想上心不知怎么上心。众人不拾柴,炉火不灭才怪呢。焦承宗一道工序一道工序纠正,一个岗位一个岗位手把手教,都是老伙计,好哥们儿,话还不能说急了。终于,炉火又着了,那一排抖抖索索的小口袋,又往外落烟子了。他又前前后后检查叮嘱一遍,洗罢澡,换好衣服,到化验室看到第一批产品质量合格,这才推出自行车,晃晃悠悠往家骑。

一连三天没见他的面,工人们有些慌,没有主心骨,万一再熄了火,咋办?觉得焦师傅歇了三天,大致也歇过来了,几个顺路的,下了班相约着,到金家巷子看看。咦,大门上着锁呢。那时候甭说手机,电话也只有厂里政工科有。铁将军把门,无可奈何。踌躇了一阵,没办法,走吧,一转身,焦大嫂挎着箢子,箢子上蒙着块白布,回来了。焦大嫂说:“啥也别问,先来家坐坐吧。喝口水。”

她刚从医院回来。老焦病了,高烧不退,一直输液。她去给他送饭,陪床,现在回来给他做晚饭,一会儿还得去医院。

“我们跟你一块去!”

“可别!可别!千万别!那天他上班,就是发着烧去的。我说你身子不利落,歇一天吧。他说歇不了哇,这两天不大正常,产量、质量都不行,我得去看看,一看就是两天一夜,回来就治不得了。你们去,他以为炉子又灭了,一着急,更好不了了。”

这才知道焦承宗不是神,跟大伙一样,吃五谷杂粮,也生病,尤其是这回,生生是累病的。就想起他那单薄的身子,想起他苦口婆心一个个叮嘱,想起自己的不尽心或尽不上心,有愧。尽管她老婆不让,还是买了罐头、烧鸡、点心,浩浩荡荡前往,把病房堵得满满的,把床头的小桌堆得小山一样。焦师傅!焦师傅!焦师傅!一个个红了眼圈儿。老焦很不适应:别,别,别叫师傅,咱都是伙计。哪能!哪能!我连做你徒弟的资格都不够!焦师傅,你好好休息,回去,我一定加心加意看清楚表盘上的洋码子!

这回,轮到老焦红眼圈儿了。他身子骨弱,原先扛大包,大伙都让他发肩,拉地排车,也总是让他少装一件,大伙都没少照顾他啊。

焦大嫂以为他担心生产不正常,赶紧打岔儿:“大伙儿来看看你,是心里有你,你就别挂挂着车间的事儿了。”

“对,对,焦师傅,这两天生产很正常,一点事儿也没有。”

从此不论年老年少,全车间人全都改叫焦师傅,一个个换了个人似的,瞪起眼竖起耳朵。遇上不明白的,恭恭敬敬问,一个字一个字记到心里。是啊,都拿一样的工资,焦承宗不比咱多拿一分一厘,人家操多少心?咱得讲良心啊。按说,他得拿咱的两倍、三倍!工资的事儿,咱说了不算,咱上上心,让他省省心,总能做到吧?

搬运社领导顺从民意,化工车间之内,不伦不类地设了技术科,科长和科员都是老焦,办公室则与化验室一体,在化验室不碍事的角落,放张桌子,摆把椅子。放也基本是白放,成了科长的老焦绝大部分时间仍泡在车间,回化验室,也主要是站着看或指导化验员操作。桌上那杯茶或水,总是满满的,凉透。

工人心红了,眼不一定亮,尤其不一定马上就能亮。隔三差五捅出点娄子,正常。看到工友内疚的表情,和认真听他讲解的眼神,焦承宗已经很满足很满足了。

车间迁出来,主要不是民愤太大,而是县里决定将这个车间划归化工局,扩大规模,于是在城郊新建了厂。当然要健全组织,健全规章制度,逐渐走向正轨,技术科也有了独立的办公室,添了人马,多了好几张桌子。按说老焦的日子该顺畅了,可他心里却更堵了。

不是突然堵的,像阴沟的淤泥,像管道里的烟子,一点一点一层一层日积月累。开头忙,搬迁实际是建新厂,炉子,管道,一直用着还能支撑一段时间,一拆一搬,就成了连废品公司也不愿意收的废铁了——嫌里里外外都是厚厚的烟子,太脏。当然,比白手起家在搬运社建第一台炉,还是要有底气的多,但新厂一下子就建了两台炉,而且炉膛加粗加长,大了一号。焦承宗再次没日没夜投身其中。他累,但更多的是喜悦和兴奋。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成亲。终于,一切就绪了,皆大欢喜了,回到崭新的办公室崭新的办公桌前,准备喘一口匀和气儿的他,突然被通知自己成了副科长,当然,厂长强调,享受正科长待遇不变。副的就副的吧。他心胸不狭窄,尤其尊敬甚至崇拜有知识有文化的人。是啊,自己年纪大了,跟不上时代的发展了,厂子要发展,要实现四个现代化,说到底还是要靠年轻人,靠专业技术人才。对新来的科长,他十分尊重,事事请示,并要求其他科员也这样做。可是,他想不出自己哪儿做的不对。新科长除了态度很好之外,对于所有的事情,难的,易的,大的,小的,一概踢还给他。仿佛他当这个科长就是为了看着副科长怎样工作。这只是一方面。科员多了,狗撕猫咬的事也多了。主要是争待遇,大到评先进,小到办公桌的朝向,你鼓鼻子他鼓腮,当面不说背后猛说。这种事,当然要由科长管,但科长视而不见。科长不管,他这个副科长就得管啊,无奈他秉性懦弱,且不谙人事,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手足无措。这是怎么了呢?不是说人多力量大吗?怎么好像把一辆马车的四个方向各套上一匹马,不论马怎么使劲,车也不朝正确的方向走。唉,看来自己真的是老了,跟不上形势了,连副科长都当不了。忽然,厂长又说,让他官复原职,把技术科的工作全面抓起来。怎么抓?从哪儿下手抓?他觉得管人太难了,就像眼前有只刺猬,下不得手。他要求到车间去,当炉前工,当带班长,解决实际问题,哪怕最棘手的难题,只要别管人。厂长却找他谈心,说,让你当副科长,让你官复原职,都是工作的需要,你是老先进了,要有大局观,不要闹情绪。

他委屈。有苦说不出。我什么时候闹情绪了?厂长说:看,有情绪了吧?

果然有了情绪。郁闷。正好,孩子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得,别呆在家里晃来晃去晃得我和你娘头晕了,趁着眼下有政策,我办个病退,你接替我,上班去吧。

厂长很照顾,孩子进了技术科。

他到厂里找厂长,说这不好吧?孩子啥也不懂,咋能刚就业就进技术科?应当让他从炉前工做起,或者从维修工做起,扎扎实实学一门技术,过个三年五年,摔打摔打,看是块什么材料,再决定让他干什么。

孩子回家跟他急,说人家都拼了命地从车间往外调,你倒好,亲自找厂长把我往车间推。有你这样当爹的吗?老伴这回完全彻底站到孩子一边,催他赶紧再去找厂长,让孩子回技术科,或者,去别的科室,离车间越远越好。

他受不了老婆嘟哝孩子埋怨。出门,不知该朝哪儿走。头一阵晕,手一阵麻,再醒来,是在病床上。当着他的面,和他老婆的面,厂长说:老焦,你放心,孩子我安排到财务科了,嫂子很满意,孩子如果还有什么想法,你不好意思说,让嫂子对我说。

他摇摇头,闭上眼,两滴浑黄的泪珠从眼角滚下。

当地风俗,一个人死了,不论怎么死的,不论人好人差,总要议论一阵,达成共识,所谓“盖棺定论”吧。那时我已经从填充材料厂调到报社,虽然“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琢磨编副刊,但阻挡不住风中满满的流言,况且是有关我街坊的。流言很多,方方面面,杂七杂八,鱼龙混杂,泥沙俱下。经过耳朵的筛选过滤,我觉得这条流言还有点儿价值——

说,焦家本是显赫之族,连续二百年代代有人考中进士,被皇上封官,在城里有好大一片公馆,门前旗杆之外,还有牌坊。明末,还是清初,抑或清中叶,不知犯了事还是子孙不肖(这种事,家谱照例不记,老人也不对子女讲),竟至一败涂地,四散逃生。有的去了外县,有的去了外省,焦师傅家族这一支,就近搬出城,在北关这条曲曲弯弯的巷子,安安静静隐居下来。遭此变故,血脉没有中断,文脉却断了,至少他们这一支,再没出个读书人(我想起我小学的焦姓同学,小学毕业没考上初中)。焦师傅虽然也没上学,但凭着家中的几本旧书,居然自己学会认得了字,看得懂报上的文章。早在干搬运工时,就是苦力中的异类。说,若生在时里,焦家因他而复兴,也说不定。可惜了。

人已经驾鹤西去,议论再多,叹息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老 黄

说老黄是技术科长有以偏概全之嫌,但他确实干过技术科长。

老黄不姓黄,谐音“晃”。外号由“老晃悠”简化而来。你想啊,如果有这么个人,挺大的个子,整天在你眼前晃晃悠悠,碍眼,不干事儿也罢了,还坏事儿,谁能受得了?

我电大毕业后,在厂办当秘书,与主任老闷对桌办公。一天,我独享清静,构思小说,正灵魂出窍,突然乒乓乱响,有人抬进张三抽桌,桌上倒扣把椅子。房间小,桌子只能放在门口附近,若横放,就在进门处形成一小小走廊,若竖放,他的桌子就与老闷的非常近。最后还是竖放了。我以为是老闷安排的。过会儿老闷回来,瞅着新加的桌椅直皱眉头,瞅了一阵,转身出去。一会儿回来,后面跟着刚才抬放桌子的两个人,又把桌椅弄走了。

见老闷愠色有所缓和,我问:“主任,什么情况?”

“老黄啊,哪儿也不要,给咱。我说厂办也不要。郭厂长说:先这样,以后再说。我说那也别跟我和老偶一个屋。郭厂长说:也行,叫人把他的桌子抬到我屋里吧,先这样。”

我说:“郭大仙不知道老黄的厉害,不出三天,肯定把老黄撵走。”

老闷浅浅一笑。“先这样”是郭厂长的口头禅,得外号“老先”,演进为大仙。

我估计得稍稍超前了一点儿。第四天,厂办副主任老黄(享受中层正职)的办公桌又移到了资料室,头衔改换成规划科科长,手下三分之一个兵——白丹身兼三职:资料员,打字员,规划员。

白丹从此整天呆在打字室,与来找她玩的男女闺蜜说说笑笑,让老黄在挂了规划科牌子的原资料室当光杆儿司令。有人故意问她原委,她朝着资料室的方向撇撇嘴,翻翻白眼,一脸不屑。

老黄这种人,与屎蛋一样,也是各个单位必不可少的类型之一。

身材,相貌,不敢说千里挑一,相当出众是肯定的。足足一米八,在中国男人中是令人羡慕的身高。相貌堂堂,浓眉,大眼,阔嘴,头发墨黑,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挑不出半点儿毛病。身份与相貌相匹配:中专生,正式国家干部。

老黄是局长亲自安排到填充材料厂的。

填充材料厂建厂之初,化工局领导左想右想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党支部书记,厂长,政工科长,团支部书记,都选定了,那还缺什么呢?突然想通:没个有文化的。恰好化肥厂厂长来找,说他们厂里大中专生太多,用不了,要求局里给调出个去。局长想,好嘛,瞌睡有人递枕头,没过脑子,就把老黄连同外号一块调来,一块来的还有职务:技术科长。

老黄上任,风清云淡。人虽然高大,声嗓子不高,反倒有些沙哑,刚送出喉咙。脾气也不错,时不时抿抿嘴角,总挂着淡淡的笑。

过了一个月,也许两个月,厂长到局里,局长问:“哎,我给你的技术科长,怎么样?”眯起眼,等着厂长夸赞,感谢。

厂长有些茫然:“咳,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这个人呢。”

局长难免失落。那时还没粉碎四人帮,但基层许多人已经自发抓生产,开始重视技术。局长说:“咱们对知识分子不要太苛刻,要管理,也要发挥作用。”

“是,是是,局长批评得对,我对他关心不够。”

厂长回来,先向书记汇报。那时书记是一把手。书记老黑起身掩了内间房门,小声说:“那人是中专生吗?局长没弄错——塞给咱个冒牌的?我想让老杜查查,又觉得不妥。”

老杜是政工科长。

厂长吃了一惊,拿眼问时,老黑却不再说什么。

回屋,厂长让人悄悄把技术科副科长叫来。

副科长说:“厂长,你问别的,问他,我不好说什么啊。”

副科长焦承宗是原来的科长,也是当年搬运社建立填充材料车间的头号功臣,他扛大包出身,头脑活络,带人到青岛上海苏州参观学习,回来,不到半年就捣出了产品。只因年纪大,文化低,不是干部身份,不但建厂时没提拔成厂长或副厂长,眼下科长的位子也让了贤,但享受科长待遇。

厂长说:“老焦,我明白,也理解。但除了你,我还能问谁呢?”

副科长略一思忖,字斟句酌:“这么说吧,厂长,说没这个人呢,他竖在那儿,晃过来晃过去,晃得人头晕。说有这个人呢,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管,他是科长,有什么事,人家先问他,不论大事小事儿,他扭脸就问我,权当没他这个人。”

“行。我知道了。这话就到咱俩这儿为止,老焦。”

厂长上了心,发现老焦未打诳语。

他装作无意,到技术科转了几次。老黄有时捧着本书,有时站在窗前不知想什么,有时不在,说到车间去了。厂长问车间主任。主任说:“他啊,挺好的,除了不大爱说话,没别的毛病。他没一点儿架子,见了谁也是笑眯眯的。”

“他到车间也不说话?”

“哪儿啊,他从不进车间,总是在上风头,远远地,绕着车间转半圈儿。”

趁他不在屋,厂长看他桌上那本《化工生产基础常识》,半个多月,书签位置未曾变动。

恰好,生产科长急着让孩子顶替,递了申请。厂长请示老黑后,宣布技术科老焦官复原职,老黄调任生产科长。“咱们厂,技术科不重要,有它也过,没它也过。生产科必不可少,是咱们厂最重要的科室,你要大胆工作,充分发挥聪明才智。书记说,这也是对你的新的考验。”想,这回,你可得进车间,到炉前了吧?生产上的事都是现把现的,具体的,当时就要解决的,你不能推三却四了吧?你总该亮亮真本事了吧?

没承想,老黄依然故我。倒是进车间,也偶尔到炉前。还是不说话,只抿着嘴眯眯笑。问他生产上的事,他认真听完,吁出一口气,声音低沉沙哑:“我刚来,这事儿,你们以前是怎么弄的?”

气得炉前工对着车间主任骂:操!以前怎么弄,还用问他?

车间主任找厂长:咱弄个生产科干啥?啥都推给我!要么,你把生产科撤了,要么,你让我去当,让老黄当车间主任!

厂长再次亲自调研,发现老黄也有改变,那就是洗澡:五点下班,他不到三点就进澡堂,一直洗到快下班,足足两个多小时。他皮肤很白,打上许多肥皂,旮旮旯旯都是白沫,咯吱咯吱反复搓。别的男人洗澡,三下五除二,十分钟八分钟,穿衣走人,出来,笑着说老黄:比大闺女老娘们儿洗得还仔细,特别是老二,逮着可劲儿搓,横搓,竖搓,也不怕搓脱了皮!

生产科确实重要,不能让这种人占着茅坑不拉屎,厂长又去请示老黑。

……这样的事儿,不止一件,老黄在老闷来之前,已经熬了数任厂长,厂内中层科室的正职,也基本干遍了。大仙虽然当过副厂长,眼下又是厂长,但与老黄交集不多,不知道老黄的厉害,竟然让他与自己对桌办公。没想到老黄刚搬进来,屁股还没坐热,就捅了娄子。化工局某科长陪着省化工厅的办事员来了:“郭厂长,这是省厅的,来指导咱们厂总结节能降耗的先进经验。”

这样的事,应当到接待室谈。那时厂里没有接待室,一般是到开生产调度会的会议室谈。偏偏那天会议室暖气片爆了(幸好是散会后,没伤着人),正更换暖气片和管道,乱,脏,进不得人。郭厂长给老黄递眼色,那意思,你回避一下。不料老黄理解错了,觉得自己是厂办副主任,正职待遇,之前干过技术科长、生产科长、调度室主任,资历比厂长深得多,以为厂长让他说说。他开口就说:“节能降耗?咱厂没干这事儿啊!”

气得郭大仙恨不得当场把他一刀捅了。幸亏是冬天,西瓜刀收起来了。

那天我没在现场,老闷赶紧架着一条胳膊把老黄弄走,老黄人高马大,比老闷高出半个头,挣扎着回头喊:“没有就是没有,我一贯实事求是!”

化工局的科长笑着打圆场:“一个神经病,动不动就闯到厂长屋里,说他是老同志,要待遇。”

郭大仙还在大喘气,脸通红。

这种事,省厅的人见怪不怪,一笑了之。

“哼,我恨不得扇他两耳光!”事后老闷说起,仍气愤填膺,“唉,也怪我,当初老郭要与老黄对桌,我该坚决制止才好——谁想到他迫不及待就捅娄子啊!”这是我唯一见老闷形动于色。他也从不叫老郭的外号。

没办法,专为老黄设立了规划科,之所以设在资料室,是看中资料室地处偏僻,离厂长远。眼不见,心不烦嘛。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他抻不长长揉不圆圆,撤他的职就是了,为什么非得养着他不行?为什么还一定得安排他中层正职?

过去,直到改革开放之初,考上中专或大学就等于捧起了金饭碗,不论你是城市户口还是农业户口,只要你的户口往中专学校或大学里一转,嘿,好吧,你就是人上人了——只要好好学习,守法听话,熬到毕业,国家包分配不说,你还摇身一变,成为国家干部,叫做“有了干部身份”。

这个干部身份可不得了。填充材料厂建厂之初,真正有这身份的,书记肯定是,厂长是从化工局派来的,大概也是,其他人,包括极其重要的政工科长,就不一定是了。也就是说,全厂很可能只有不超过三个正式干部,而老黄就是其一,而且是其中唯一有正式学历的。幸好那时学历还不太吃香,否则书记厂长都得让他三分。让他当科长,只是过渡,局长的意思,三五个月,就是分管生产和技术的副厂长,一年两年,有可能就是厂长。如此不破之金身,哪敢不好好安排?俗话说,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别看他晃晃悠悠啥也不干,那是他不想干,或不屑干。学问在肚子里呢,万一他到上头告上一状,书记也罢,厂长也罢,都吃不了兜着走。他来,是局里让他来的,中层正职,是局里让他当的,咱何苦当这个恶人,把他撤下来呢?更何况随着形势的发展,各级领导一再强调重视知识、重视人才。人才是什么,不好说,知识不就是文凭么?只是有一条千万要记清:来了上级领导,兄弟厂家,指导啊,学习啊,交流啊,事先要把他支开,支得远远的,越远越好,免得他再捅娄子,砸锅。

忽一日化工局需要一位副局长,干部身份,厂里中层正职多少年以上,非党人士。左找右找,唯此一人。于是老黄成了副局长,虽然仍不着调——这可不是故意损他。有一次省厅来人,分头考察各厂,局里领导可能分身乏术,安排黄副局长陪同省厅大员到填充材料厂考察调研。那时候我已干报社多年,我的对桌老闷庄外庄已经成了厂长,率领一干人马在厂门口迎接。老黄第一个从面包车上下来,昂首阔步往厂里走。老闷截住他,半开玩笑地说:“黄局长,别急啊,你先给我们介绍一下省厅的领导嘛。”

老黄勃然变色:“你叫谁呢?你儿子才姓黄!你孙子才姓黄!”

老闷猝不及防,只好对着省厅的领导及局里其他人员自我解嘲:“局长跟我是老同事,开玩笑开惯了……”

一语未了,被老黄厉声打断:“谁跟你同事?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

“你瞧咱大领导,还没喝酒就醉了。”老闷打着哈哈,与贵宾握手。老黄看了一下风向,独自往车间方向走去。

幸亏那天省厅来人只是考察调研,没带着项目和贷款指标,就这,也让老闷出了好几身汗,憋了一周的气,若非身居要职,需要顾虑和提防的小人太多,很可能告病休养十天半月。

庄外庄想起他办的那些糗事儿禁不住一阵牙痛。

小 哈

小哈在技术科时间比较长,弄出的动静也比较大——当然,后来他步步高升,弄出的动静更大。

小哈是我脱产读电大期间进厂的。中专毕业生,正式干部身份。这些是我后来知道的,有相当一段时间内,我与他没有交集。

电大毕业回厂,我完全没意识到已经成为全厂最高学历者之一,依然浑浑噩噩,不辨东西南北,每天吃罢中午饭与团支部书记小鬼打羽毛球或乒乓球,打到忘情处,光着膀子,前嫌尽释。某天,小鬼中途收拍,神神秘秘对我说:厂里把你和小哈列为第二梯队,重点培养呢。

我茫然:小哈?有姓哈的吗?

小鬼一脸不屑:中专生。一来就分到技术科。

我才知道技术科那个中专生姓苟。比我年轻十多岁,顶多二十岁吧,身量约一米六,比小鬼略尖爽一点儿。他给我的印象不坏,甚至可以说挺好,衣服总像是新的,干干净净,板板正正,一行一动透着精干,精明,精神,仿佛还没毕业。

“那,小苟就小苟吧,咋成了小哈呢?”我小声问。

小鬼看看,四下无人,慢慢说出缘由。

苟某进了技术科,不像新来的科员那样,早早上班,为科长、副科长和其他科员擦桌子,扫地,然后提着暖壶去打回开水,而是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书,如入无人之境。看一阵书,说到车间转转,走了。但有人跟踪发现,他有时到车间,有时却去找厂长或书记说事儿。说什么事,没听见,但不几天厂长就给技术科开会,宣布他为副科长。包括科长在内,大家都忿忿不平,他才来几天啊,凭什么就当了副科长?看这来头,用不了多久,就把科长给顶了。趁他出去,大伙在背后嘀咕。

于是有人便叫他小哈——小哈巴狗。

我听罢一笑。

我对于当官本来就没概念,对于“第二梯队”更不感冒,尤其是与比我年轻十多岁、且是国家干部的小哈并列,感觉就是一个玩笑。或者,我干脆就是陪衬,凑数罢了——我那时略微知道一点儿上层的事儿了,提拔干部嘛,首先要看是否干部身份,然后才是学历、年龄、是否党员。如果不是干部身份,勉强提拔到某个岗位,还要带个括号——(以工代干)。虽然我学历比小哈高,却是工人身份——而且是集体企业的工人,最等而下之的那种。

所以,即便我关心,热衷,也没戏。

但因此却认识并在某种程度上关注起小哈。

那时候,中专毕业生与大学毕业生包分配,且是国家正式干部身份。按不成文的规矩,尤其是我们这样的集体企业,国家干部都在科室,没有到炉前的。所以“一来就分到技术科”太正常了,小鬼的嫉妒口吻完全没有理由。至于不几天就当副科长,也不算过分——老黄来时,还是戴着科长的帽子来的呢。

我在厂办期间,有一次奉命与时任技术科副科长的小哈去见一位台商,或港商。是晚上,宾馆总统套房站着坐着十六七个人,来自七家工厂。谈的什么,记不得了,临走时,台商或港商给我们每人一个刮胡刀,塑料的,当时觉得稀罕,后来明白是宾馆标配,一次性的,与牙刷、梳子配套,实在不值什么。那时许多人以外商投资考察的名义骗吃骗住甚至骗钱骗色。我们厂与此人后来似乎未再接触。之所以记下这一笔,是因为我与小哈一同外出共事,印象中仅此一回。之后,大约时间不长,小哈就成为正科长。

小哈荣升技术科长后,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是重振技术科。

那时候技术科四个人,三男一女。小哈让那个女孩建立档案,让两个男的布置各种画框,挂在东西南北四面墙上。画框里是规章制度,是生产流程,迎门处是白底红字醒目的仿宋体标语:规范化,现代化,争创一流科室。三个科员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是,女的负责抹桌子椅子扫地,男的负责擦门窗玻璃,尤其是面向车间的那个窗户,一天要擦三次,标准是无论什么时候,看上去就像没安玻璃。科员紧着忙活,科长定时向厂长汇报,向书记汇报,隔三差五请厂长或书记来“指导工作”。其他科室的,尤其是左邻生产科、前邻供销科,都嗤之“瓢儿汤”(即当地人口中的表面文章)“娶个老婆是石女——中看不中用”,不论厂长如何表扬,如何要求其他科室积极效仿,都岿然不动,依旧抱着膀子当笑话看,当笑话听。

突然有一天,化工局一位副局长率领化肥、磷肥、电石、双氧水、防甲的科长们来参观,浩浩荡荡,人多,只能分批鱼贯而入,鱼贯而出,再进下一拨。没进去的,或者进去后出来的,望着车间方向黑气弥漫,都惊讶不已,忽一阵北风吹来,感觉脸上有点麻,像有细沙粒落上,顺手一抹,半个腮成了灰的。自个儿看不见,都瞅着别人的脸乐。走时都庆幸副局长没叫大伙进车间体验一下。

参观事件后不久,小哈就成为分管技术和生产的副厂长,令当初那些个嘲笑他的科长主任们再也笑不起来。调度会上,小哈副厂长一脸严肃,讲规范化管理和现代化管理的重要,强调“不换脑袋就换人”。科长主任们回去,立马安排手下擦玻璃,挂标语。好在小哈的就职演讲,跟当初把技术科弄成全局的样板一样,本质上还是瓢儿汤,说过了也就说过了,并不当真,各科室的玻璃,原先是每天擦,后来是隔天擦,再后来逢周一擦,再后来干脆春节前打扫一次,跟之前完全一样。

标语倒是一直挂着。

若说小哈在技术科只做表面文章,显然不够公允。他最大的成绩是解决了发电车间的老大难。说过,生产烟子,是让煤焦油燃烧,又在其未充分燃烧时喷以雾化之冷水,这样,在产生大量烟子的同时,也产生大量的可燃性气体,安全起见,车间后面竖起粗大烟筒浓烟滚滚之外,还有根细高铁管,终日燃烧,白天不甚明显,夜里红火摇曳,像一枚很不小的火炬。工厂发展,技术进步,节能环保,上级扶持,学外地经验建了发电车间,烧的就是这些尾气。设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尾气忽大忽小,汽轮机时转时停,全厂上下束手无策。小哈科长提出,从生产车间炉前分流一路油管,直接接进汽轮机,随时点燃以补充。这办法之前有人提过,被厂长当即否了,厂长说:“尾气发电、尾气发电嘛,为的是节能,接进油管,还叫尾气发电?”时隔两年,同样的建议由小哈提出,却得以实施。可见同样的话,由谁说,什么时候说,以什么方式说,都极有讲究。油管接进去,问题迎刃而解,而且,嫌开开关关麻烦,发电车间的操作员干脆让这油一直供着,等于反客为主,用油发电。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但厂长加以肯定——成本算什么?每天少了若干次“又不转了”的挠心电话,耳边清静了许多。媒体闻风而动,将此举写成一朵花,顺便挣厂子几千广告费。小哈这期间参加自考拿下了大专文凭。人才难得,条件初具,一家伙就调到局里去了,任副局长,分管生产技术,从此仕途一帆风顺,从化工局内干到化工局外,先后担任什么局和什么局的局长(正科级)。直到爬到市里最高的楼顶——忽然,有一天一个消息如雷炸响:小哈从市里最高的饭店顶层一跃而下,摔死了。

反响可想而知。

我弟弟那时也是什么局的局长。与小哈年龄相当,级别相当,同属县经委管,而且那天是坐同一辆面包车去市里开会,中午相约一块儿吃饭。几个人说说笑笑等电梯,小哈手机响。电梯门开了,小哈没进,而是先接电话,还笑着朝大家招了招手。吃饭时没见他面。我弟弟饭还没吃饱,就听说有人跳楼了。过一会有人说,跳楼的是小哈。我弟弟和一块去的局长们赶去看时,小哈已身在一块很大的帆布之下,周围拉起警戒线。

据说,法医验过尸,弄走的时候,费了不少事。

还说,身子摔成了好几块,惨不忍睹。这话是否可信,我不敢确定。活人的身子是软的,能摔成数段?但言者凿凿,说是亲见。只好立此存照。

小哈纵身一跳时,大约四十岁。

作为填充人,小哈对于填充厂的贡献,不限于升迁之前。据说厂子最终运行不下去了,找不到接盘的,是小哈从山西找来煤老板,为县里解决了一大难题。为此小哈很是红了一阵。但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小哈乘胜前进,又与澳商谈了个大项目,还陪同县委书记前往澳洲考察过两回,动静闹得很大,最终却没成。有人说他最后演空中飞人,与此事有关,也仅属猜测。

一个人,从那么高的楼顶跳下,得有多大的勇气!

至于为什么,那就只有天知、地知了。

小 关

小关不姓关。“关”谐音“官”。“官”来自“官迷”,全称为“小官迷”——讥讽他年纪不大,想当官的野心不小。

小关原本非填充人。1979年,我脱产读电大,读到第二年,班里突然来了三个新同学,都是男的。原来,县印染机械厂破产,工人分流,他们三个被分流到了势头正盛的填充材料厂,于是他们从机械班转到了化工班。其中就有小关,于是我与小关就有了交集:两年电大同窗,之后四年同厂工友。

那时他也有外号,但不叫小关。至于真实姓名,唉,没必要说了。方便起见,就叫他小关吧。他比我小七八岁或八九岁,也许十岁,很可能是班里最小的男生。

小关在班里不扎眼。人不高大,学业也不突出。记得他总是笑嘻嘻的,有点儿佝偻肩,因为不高且佝偻,跟你说话时,总自下而上瞅着你的脸笑,像是巴结。毕业后到填充材料厂,先到生产科,后到技术科,与我交集不多,可能与小哈有所交集甚至冲突吧,但我没听说过。我与他曾有一次为期半月的南方之行。那个时期的厂长姓姚,外号姚人精。姚厂长亲自带领我们去苏州、上海——不是游览,是到苏州和上海的填充材料厂参观、学习、取经。记得很清楚,那次没有小哈。行前姚人精分工,我侧重规章制度方面,小关侧重工艺技术方面。在苏州,某天下午没事儿,我约小关出来,满大街打听找我姥爷的地址。我说山东话,人家根本听不懂,直到拿出信封,人家才明白,比比画画好一阵,我又听不懂苏州话了。记得是“官司巷”多少号,“官”,苏州人念“狗”,“巷”则读“杠”。好不容易找到“狗死杠”,坐一会儿出来,小关问:“是你的亲姥爷吗?”

“是啊。”

“那你怎么空着手?连包点心也不拿?”

我觉得他问得很奇怪。母亲听说我要经过苏州,让我“如果有空,去看看你姥爷”,并找了个信封给我,没说让我拿点心啊。再说,这是打听着了,如果找不到,拿着点心,往哪儿搁?

我姥爷那年年近九十,一个人生活,除了行动略显迟缓,没什么毛病。没记得姥爷留我们吃饭。也许留了,我们“公务在身”,没吃?

许多年后,我才意识到,小关是对的,可笑的是我。直到现在,我在人情世故方面,还属菜鸟一只。

成立报社,调我,厂领导不同意,书记老黑扣着调令,不通知我。所以我走得有些匆忙,有些孤寂,没任何填充人送,也没任何填充人表示祝贺,包括电大的同学小关。

我在报社如鱼得水,当然乐不思蜀,不记日月年。忽一日有人说:“你们厂要竞选厂长,你不去看看?”

我分管的是副刊,对此不太热心,只哦了一声。

“小关还参加竞选呢!你们不是电大的同学?”

我一下来了兴致。电大二十三个同学,毕业各回各厂后,有的朝气勃发,有的暮气沉沉,头几年还有所联系,渐渐断了消息。小关领风气之先,参与厂长竞选,不论从哪方面说,都值得为他站站台。我匆匆赶到时,竞选已经开始了。因为未被邀请,只能站在后面,踮起脚伸长脖子看。正在发言的是原双氧水厂的副厂长,代理填充材料厂厂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他侃侃而谈,气场很足。之后就是小关,职务是技术科长。单从身量和音量上,先就输了一着,谈管理,谈远景规划,谈创造利润,谈提高职工福利待遇,煽动力都不及前者。小关侧重于技术进步,尤其是加装过滤袋,既增加产量(他说,跑了的都是最好的),又节能环保。他特别强调职工培训,说,要建成现代化工厂,首先要有一支现代化的职工队伍。可能因为在台上吧,他是朝下看,一扫之前的巴结行状,反倒有几分气宇轩昂,目光炯炯有神,语调也干脆利落。我天生懦弱,最怕出头露面,所以对于小关敢于公开演讲竞争厂长非常佩服,同时,感觉他讲的理想化色彩太重,恐怕难以打动评委和观众。他讲完,局长当即宣布竞选大会结束,但未当庭宣判。当时,竞选厂长虽然盛行一时,但参与者都是由领导内定,甚至明确告诉你,做好陪衬。小关则是未经领导提拟,自己主动报名的。得知此,我对他的敬佩更加了一重。但他这惊世骇俗之举,却不为他人看好,被冠以“小官迷”的外号。渐渐演化为“小关”。估计他想到过竞选失败,但没想到会得此外号吧。

但祸兮福兮,虽然竞选失败,不久他被任命为厂长助理,而且全面负责加装过滤袋工程。在局外人看来,小关在相当程度上实现了报名竞选的目标。我却不以为然——联想到当年我提议加强对卸油班的监督,结果自己去晒了三天大太阳的经历,不禁暗暗为小关叫苦。再后来听说过一番折腾,滤袋终于安上了,但不太好用,有时候着火。更有一回甚至有一个炉前工煤气中毒,不治身亡。据查是炉前工违规,跑到楼顶偷懒打盹儿,睡过去了。甭管什么原因,死人总是大事故,估计那段时间小关的日子不太好过吧。工人素质在那儿摆着呢,越先进的设备越是需要高素质的工人。小关在竞选时看得清清楚楚,却一意孤行,难免遭受挫折。这事我想过也就想过,渐渐淡了。

记不清过了多久,一次中层会议上,社长批评我们“缺乏新闻敏感,对改革开放的关注度不够”。原来,地区报纸用了半个版,登了小关刻苦钻研,突破技术难关,使填充材料厂在提高优质率、节能降耗以及应用先进的过滤袋回收工艺的先进事迹。社长严肃而不无严厉地说:“我们县出了这么突出的先进人物先进事迹,我们浑然不觉,让别的报纸先登出来,这是严重的失职!”说完,可能觉得有点过,收回眼,低声补救了一句:“当然,首先是我失职。”

社长批的,主要是二版(经济版),也包括一版(要闻),与副刊关系不大。但小关是我的同学兼同事啊,事先竟没得到半点信息,不用社长批,也觉得有点儿说不过去。就想,什么时候,找老同学叙叙旧,套点猛料,写篇过硬的报告文学,在自己把持的四版登上一整版。弄得好,还能上省报也说不定。

这样想着,便等时机,最好是小关叫我,或者社长派人前往时,我也跟着去,显得师出有名。潜意识里还有小关既然出了大名,扶正为厂长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那时再去,双方更有话说,也更为皆大欢喜。采访提纲都拟好了,没想到等来等去,却等来电大同学的电话:问我参不参加小关的追悼会。

小关的死,太意外,太不应该,甚至可以说,太轻如鸿毛。

香气四溢。街头停了辆车,车上是著名的当地特产,官庄沙滩银瓜。小关骑车路过,停住,未下车,一条腿点地,问价,看瓜。恰在这时,驶过来一辆拖挂车,主车已经过去了,车斗后挡板的挂钩松了,路面有个坑,不大,车斗一颠,挂钩一悠,不偏不倚,轻轻撞了小关的后脑勺。

小关就这样挂了。一滴血都没流。以至于汽车司机被追上叫停,一脸茫然。

追悼会没什么可说的。副局长亲自致悼词。我才知道小关已经是分管技术的副厂长,也入了党,是局里重点培养的第二梯队。鞠完躬,仪式也就结束了,我们不是领导,不用与小关的妻子握手。散了,几个电大的同学唏嘘感叹了几句,无非是人生无常啊,甭这么挣命啊,名和利都是空的啊,等等。说心里话,我真的难过了一阵子,但从礼堂走入阳光,从郊区走入市区,从稀稀落落的三五好友走入茫茫人海,从片刻的清静投入世俗的纷争,那点儿反省,就如半瓶酒倒入太平洋,立马归零。

一个人,怎么可以这么轻易就没了呢?每当想起小关,我就禁不住感叹。

但也止于感叹。

登载有小关事迹的那张市报,我一直保存着,本意是等小关发达了,邀请我前往时,行前读一遍,便于采访新材料。那上面有一段文字,可以弥补我离开填充厂后对小关了解的缺失:

电视大学毕业后,他来到填充材料厂,从机械行业转到化工行业,面对的是全然不同的工艺流程,身边是全然陌生的面孔,一切都要重新开始,一切都要从零做起。他没有犹豫,没有叫苦,主动请缨,从相对安逸的技术科回到生产科,深入炉前,与工人打成一片,很快取得了工人们的信任,也很快掌握了生产工艺流程。因为具有较强的针对性,他提出的革新改造建议切实可行,比如在炉前油管加装温度表压力表,空气压缩机加装消音装置,花费不大,效果明显,不但大大降低了车间噪音,改善了生产环境,还极大地降低了工人的劳动强度。入炉油温压力一望而知,炉温炉压也一望而知,工人们由炉前巡查,打开炉门察看,改为值班室看仪表,遥控操作。特别是经过多次调试,引进的过滤袋工艺在他的精心努力和工人们的配合下,运行稳定,效益明显,据概算,仅此一项,该厂一年即可增加利税60万元。面对取得的成就,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满足。他说,我到苏州和上海参观过,我们的管理水平、工艺水平,比起大厂仍有明显差距。他向记者描绘了这样一幅远景:工厂彻底堵塞跑、冒、滴、漏,天是蓝的,工厂大烟筒冒出的烟是白的,那主要是冷凝水遇热变成的水汽。车间内没有噪音,而且干干净净,工人们穿着白色工作服,在室内通过电脑键盘操控生产,各项数据适时呈现于大屏幕上,异常的数据呈现黄色甚至红色……

我想起在上海和苏州参观时,走着走着,就不见了小关的身影。我们在接待室与对方座谈好久了,他才由人带领,与我们汇合,坐下,掏出小本子,一条一条询问炉前工艺事项,核实过滤袋的安装成本、运行成本和效益。原来他不但仔细观摩人家的生活流程,记录各个数据,还爬上车间顶棚,现场考察过滤袋。对方负责接待的,大概是个副厂长吧,也许是生产科长,半开玩笑地说:我们有规定,过滤袋不经过特批,是不允许参观的。小关仰脸笑着说: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啊。对方说:主要是考虑到安全。尾气是有毒的,而且易爆易燃。我们姚厂长说:要遵守人家的规矩,不要擅自行动。对方说:这位同志精神可嘉,来我们厂参观的很多,从来没有到房顶看过滤袋的。姚厂长说:他是我们技术科的。对方说:后生可畏。也许再过几年,我就得带人到你们厂参观学习了。厂长说:开玩笑,开玩笑。

我又想起电大化工班一件往事。大概是他们三个转过来不几天吧,因为做课间操不认真,体育委员小常批评原印染机械厂一位姓黎的同学。姓黎的挺不合群儿,尤其是集体活动,总漫不经心且怪话连篇,做操不但止于应付,还用鬼脸嘲笑认真做的同学,弄得队形乱糟糟的。可能看到小常年龄小吧,姓黎的上来就恶语相向,说得很难听。小常哪吃这一套,自恃真理在手,与他戗戗起来。常言道,话赶话,无好话,两人声音越来越高,用词越来越恶毒,眼看要撕破脸。我当班长,发现情况不妙,赶紧前往调停。我还是有些面子的,再说姓黎的与我是街坊,从小学、中学、下乡、直到电大,都如影随形,我一劝,他就闭了嘴,带着一脸不对牛弹琴的神气扭身而去(其中不无对我这个班长的不屑,对我们“官官相护”的讥讽)。姓常的却有些不依不饶,冲着他的身影追了一句:“丧家之犬,还耍什么威风!”这话明显过分,我赶紧制止,然而已经迟了。姓黎的没听到,或听到假装没听到,小关却不忿了,挺身而出,义正词严:“俺厂子是垮了,但责任不在俺,让我们转来是县经委研究的,不是我们自己愿意来的!再说化工班也不是你办的,你不能这样恶语伤人!”

小常猝不及防,急不择言:“我没说你——”

“说谁也不行!”

身体羸弱,气势却咄咄逼人,双眼炯炯如火。

书 生

日月如棱。转眼我退休已经多年。到省城混了几年,没能发财,回到老家闲居。这天拖着小布袋车到市场买了五棵葱三棵芹菜,走小路回家,拐弯处,与老同事、填充厂最后一任厂长老闷迎面相撞。老友见面,分外亲切。于是他叫上刀鱼、他的司机小毛(也退休了),到酒馆相聚,相谈甚欢,你请,他请,我请,隔三岔五轮流作东。那天扯着扯着,我忽然问:咱填充厂,眼下谁主事儿?

“书生啊?你不知道?跟你住一个小区呢!”

我茫然。

刀鱼瞅着老闷,那意思,你说,还是我说?

老闷呷了口酒说:

“那时,我还真被他弄蒙了,他一个正经八百的大学生,硕士,好好的北上广不呆,非要回来‘振兴家乡企业’不可。那时候咱厂快草鸡(倒闭)了,别人找我,是办调走的手续,一个个逃都来不及呢,他却找到我,说,庄厂长,咱是老乡——非让我把他弄进填充厂不可。当时我就想,看上去挺机灵的孩子,是不是读书读傻了,脑子有毛病啊?”老闷虽然一如既往面无表情,但语调里的感情,却是藏不住的。

“是啊,是啊,当时我也觉得,来了个半浅!”刀鱼说。当地话中,“半浅”是傻子的同义词。

关于书生的印象、概念、零零碎碎的细节,就这样开始了,日积月累,这位未曾谋面的工友,渐渐在我脑海丰满起来。

书生全称“白面书生”,姓洪,洪常青的洪,单字名流。他来的时候,老闷已经感到前程不妙,那些来求他帮忙转走的,办其他擦屁股的事儿的,已经令他焦头烂额,他自己也得找条退路啊(刀鱼原话,以下不一一注明),所以洪流找了他好几次才堵住他。他一看是生人,娃娃,以为是某个家长让孩子来堵他,大人随后到,立马托词欲溜。洪流截住他去路,掏出毕业证书,自我介绍,陈述志向,侃侃而谈,满嘴学生腔,一再强调“与庄厂长是老乡”。老闷这才放下一颗心,一边听一边打量,发现这孩子白得不像中国人,比最白的大闺女还白,脸,手,脚腕儿,凡露着的地方,皮肤细腻得像两岁以内的婴儿,活了半辈子了,头一回见这么白嫩的男人。一走神儿,就听洪流问:“你看这样行吗?庄厂长?”好在他是厂长,这点权威还是有的,不必有问必答。他说:“你这么白——咱厂的情况,你了解吗?”那意思,这厂子非常脏,从车间出来,一个个黑鬼似的,你这么白,尤其不合适。

洪流却很高兴:“庄厂长,你同意了?”

“我啥时同意了?我同意啥了?”

“刚才你说,‘咱厂’。”

老闷一愣,叹口气。那就算同意了吧。你自己不长眼,硬往火坑里跳,我也不拦你了。人各有志,但没见过这种志。人有傻的,有精的,但没见过这么傻的,这个精法的。算了,你来上班吧。你愿意干点儿什么呢?先去技术科吧?什么,你愿意去车间?先去车间熟悉一下?行行行。我想想。这样吧,技术科现在缺着科长,你先顶着,至于你愿意到车间,没问题,随便。你去找老胡,胡侃——胡大山——哦,胡林丰,这名字真难记。他是车间主任,你说我说的,让他带你熟悉情况。哦,那谁,你领着俺这个小老乡去办手续吧。好好,再见,不谢。

那天是时任行政副厂长的刀鱼亲自带领洪流领床垫、凉席、蚊帐。因为逃离者众,单身宿舍空出好几间,洪流选了间僻静的,说方便读书。床垫什么也都是旧的,别人用过的。若是遇上较真的,会嫌脏,洪流却视而不见,一直乐呵呵地刀厂长长刀厂长短谢谢刀厂长。刀鱼想,反正你是技术科的,井水不犯河水,日后见不了几次面,再说厂子这情况,还不知能撑几天,刀厂长就刀厂长吧,我今天就先姓刀。过后对老闷说:“那小子,不怎么样啊。”

“谁?”

“就是那个,不在技术科好呆,天天往车间里钻的白面书生啊——啥也没带,就只一网兜书,也不嫌沉。”

刀鱼一语成谶,“白面书生”这名字风靡全厂。

老闷那时经常不到厂。前程已定。他无力回天。有时间还不如找地儿清静清静,或者安排安排自己的退路。到厂里也不大在办公室呆,胡乱走走,遇上难缠的,说,你没见我正忙着吗?也是个托词。临近车间,忽然心血来潮,喊:“老胡!胡侃!侃大山!”

胡林丰慢悠悠过来:“啥事儿啊,厂长,老没见了。”

“那什么,新来的那个,怎么样啊?”

“你问‘白面书生’?”

“啊,就算是吧。倒是真白,没见过这么白的。”

“他是大学生吗?”

“怎么?”老闷想,这年头假文凭泛滥,那天自己走神儿,没仔细看,怪不得不敢进技术科,主动要求进车间呢。

“啥都不会,却哪里脏往哪里钻,哪里危险往哪里钻。我说你靠边儿,靠边儿,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他退后半步,不一会儿又挤进来了,不眨眼地看。他连个眼镜都不戴,是大学生吗?”

白面书生轶闻趣事很多。比如第一次洗澡,脱光衣服,跳进池子,撩起水就搓脸搓身子。这可犯了大忌。你可别小看化工企业,洗澡比炉前操作要复杂得多,撩水可以,千万不能搓,而是打湿之后,先虚虚地撒一层洗衣粉,稍过一会儿,闷一闷,让洗衣粉把烟子闷得脱离了皮肤,当然是若即若离,先用水冲,再似贴非贴轻轻拂之,那层原来附着在皮肤上的烟子就随着洗衣粉走了,然后再用肥皂,最后用香皂,才能洗得大致干净。下手就搓,烟子实实地贴在皮上,钻进毛孔,你就是有孙悟空的本事,也甭想洗出清白。

白面书生黑着大半个脸,依然乐呵呵地好几天。他看不到自个的脸。厂里不发镜子。他自己也没带个小圆镜什么的。他房间的灯,每夜都亮到十二点以后。有人好奇,以为他忘了关灯,或约了女朋友,窥探过几次,都是在读书,写字。

“真是个书生!”窥探者一脸不屑。

填充人不读书,也看不起读书人,尤其是下了班不喝酒不侃大山不找女人胡混而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的男人。书有什么?不就是黑乎乎一行一行一页一页的字?没滋没味,不说不笑,不能吃不能喝,有什么看头?看得饭也忘了吃,觉也忘了睡,迟早看傻了。不,已经看傻了,不傻他能这个节点上来填充厂?不傻他能不进技术科进车间?咱那孩子?咱那孩子考上大学那叫聪明,毕了业,打死我也不让他做填充人!

忽一天胡丰林来找庄外庄:“厂长,那谁,白面书生还挺带架儿呢,既然他不愿在技术科当科长,整天往车间钻,干脆让他给我当副手得了?”

——车间副主任跳槽,给个体同类厂子当副厂长,小半年了。

老闷这才知道,他这个小老乡功夫都下在生产工艺流程上,已经能独挡一面了。

老闷没撤他的技术科长,也没让他兼车间副主任,而是直接提拔他当了副厂长,分管技术和生产。指望他带领厂子起死回生,至少是死马当作活马医吧,抱着一线希望。然而填充厂像一节车闸失灵而处于下坡的车皮,不可遏止地走向没落。

清算时老闷玩了失踪。

刀鱼也找好了下家,只等时机一到就走人。

山西来的煤老板不识字,但有钱,雇了个总经理替他管理企业,遴选留下的工人。总经理干过化工大厂一把手,钱不是白拿,很尽职,从操作工维修工开始,一个一个谈话。谈话时间不一。有的三五分钟,有的大半个小时,最后轮到副厂长白面书生时,竟然谈了一整天,第二天接着谈,第三天又谈了半天。谈完,总经理对煤老板说:“别人,可去可留,这个叫洪流的,必须留下,而且,必须做我的助手,任副总经理,待遇参照我。”煤老板说:“他是你什么亲戚?”总经理说:“我是你什么亲戚?”煤老板:“若是你看走了眼——?”“咱实行的是年薪制,我若看走了眼,年底我带着他走人,一分钱不要你的。”“那好,一言为定。”啪!煤老板拍出两捆老人头,“还没碰上个敢跟我叫板的,你和他,一人一捆,属年薪以外的,先花着。告诉他,今晚我请他喝酒,你作陪。”

总经理从此当了甩手掌柜,包括定人定岗,包括后来厂子搬迁,全盘交由书生负责。据说为了多留几个人,书生还曾与煤老板拍了桌子。不知煤老板是否又扔给他一捆老人头。

眼下,厂子搬到开发区了,叫什么腾达股份有限公司。洪流是总经理啊。原来的总经理早告老还乡了。听说书生年年去上海看他。

腾达有限公司的效益应该还不错。开发区建了那么多厂子,关了一多半,这个什么腾达公司的烟筒一直冒着烟。

——填充厂的原址,没有恢复庄稼地,而是高耸起一片三十六层高的居民楼,小区名字华丽得与填充材料完全彻底脱胎换骨:湖畔香榭。

我曾数度乘车经过开发区,远远的,确有一个高高的烟筒,冒着烟,是白烟。大约那就是现世的填充材料厂吧。有一种冲动,想见见年轻的洪总经理,当年孤注一掷的白面书生。但也止于冲动。

互相不认识,见了,说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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