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漫电影《长安三万里》“出海”的国际传播逻辑探究

【内容提要】动漫电影作为文化折扣较小的片种，有利于打破文化壁垒，吸引国外受众目光，是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的重要载体，在跨文化传播和国际传播领域具有无可比拟的优势。近年来，得益于政策支持和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一系列中国动漫电影在国际市场崭露头角，《长安三万里》凭借诗歌盛宴的独特文化属性，吸引了不少对中华文化感兴趣的外国观众，在全球范围内收获广泛关注和好评。剖析其国际传播的叙事逻辑、美学逻辑与技术逻辑，能够为国产动漫“出海”提供行之有效的参考策略。

【关键词】动漫电影 国际传播 《长安三万里》 文艺国际传播

2021年11月，国家电影局发布的《“十四五”中国电影发展规划》明确指出，应坚持“树立全球视野，创新方式方法，开拓海外市场，切实增强中国电影国际竞争力”。①动漫电影一直被认为是文化折扣较小的片种，在打破文化壁垒，吸引国外受众目光，向世界更好展现中华文化塑造中国形象中具有独特作用，在跨文化传播和国际传播领域具有天然优势。

近年来，得益于政策支持和互联网技术发展，一系列国产动漫电影在国内掀起热潮，取得叫好也叫座的佳绩，在国际市场崭露头角，成为中华文化海外传播的重要文化载体。2019年《白蛇：缘起》入围法国安锡国际动画节、美国电影声音协会“金卷轴奖”；2020年《罗小黑战记》全线登录日本商业影院，日本市场总票房达到3500万元人民币。2023年暑期大热的动漫电影《长安三万里》在公映期内取得全球票房18.24亿元人民币，陆续斩获第20届中国国际动漫节“金猴奖”综合奖动画电影金奖、第36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美术片、第10届丝绸之路国际电影节“金丝路奖”最佳动画片、第20届中国动漫金龙奖最佳动画长片奖、最佳动画导演奖、最佳动画编剧奖、最佳动画配音奖等多项大奖。《长安三万里》凭借诗歌盛宴的独特属性，吸引了不少对中华文化感兴趣的外国观众。

一、共识共情的叙事逻辑

叙事是对于一个时间序列中真实或虚构的事件与状态的讲述，通常被理解为叙述事情、讲述故事。②近年来，“叙事”这一概念受到传播学领域广泛关注与深入研究。《长安三万里》在叙事主题、叙事策略等方面可圈可点，充分展现了国产动漫电影为“破圈出海”所作出的探索与努力。

（一）激活共识的精神书写

在跨文化传播中，以凝聚共识的符号作为切入点，可以有效提高信息编码清晰度，降低信息解码难度，减少文化折扣，为中外文化交流搭建融通共识的平台。《长安三万里》牢牢抓住“诗歌”这一激发普遍共鸣的意象，跨越国际传播障碍，激活良好共识。

东西方民族都具有源远流长的诗教传统，这为中外文化交流提供了高度契合的逻辑基础。公元前8世纪至公元前6世纪古希腊诗人荷马创作的《伊利亚特》《奥德赛》是西方最早的史诗经典。后来意大利诗人但丁、英国诗人弥尔顿等继承了这一诗歌传统，以诗歌褒贬善恶、歌颂理想和追求真理与至善。作为西方文化的一部分，西方传统诗歌寓含着诗人主体的价值倾向和道德教化，形成了独特的审美传统。③中国古代诗歌从《诗经》和楚辞开始，从诞生之初便被赋予了言志抒情、德治教化的重要功能。唐诗、宋词的广为流传更进一步凸显了诗歌的价值，促进了文化共同体和民族共同体的构建，内化为中国人文化气韵的一部分。

《长安三万里》抓住了“唐诗”这一能够激发普遍共鸣的意象，将其作为跨越国际传播障碍的载体。影片中李白在受召供奉翰林时写下“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表达受到赏识的意气风发和雄心壮志；在十数年漫游途中写下“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表达历经磨难后的自勉与激励；在流放夜郎中途遇大赦后，写下“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表达经历人生百态后的豁达与释然。诗歌是人类的精神家园，伴随着影片对诗歌的呈现，国外观众得以感受到中国优秀诗歌中蕴含着抚慰人心、慰藉心灵的力量，从而通过诗歌这一凝聚共识的精神书写，跨越文化鸿沟，感知中国诗词和中华传统文化的魅力。

（二）激发共情的叙事策略

国际传播中的共情传播实践目的在于促进国家间交往、消弭文化间认知差异、促进社会合意以及匡扶人类社会的正义秩序。④共情是跨文化传播的润滑剂，能够有效提升中华文明国际传播效能。

2023年10月6日，《长安三万里》在北美地区上映，引发一系列好评与热议。西语动画媒体Cafetoons为该片进行专题报道；希腊希中网刊发题为《海外华人心里也有一座“长安城”》的文章；美国《好莱坞报道》指出，影片主创团队从中国历史中取材，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创新方式，讲述了距今1300多年前盛唐时期一批诗人间的交游和情谊。

影片在叙事逻辑上采用倒叙手法，推动故事产生悬念，使受众更易代入影片人物角色，实现共情传播。同时，坚定不移追求理想精神是人类永恒的叙事母题。影片主角高适的成长历程让人动容，从年少时籍籍无名、科举不中，到中年时卧薪尝胆、发愤图强，再到老年时厚积薄发、老骥伏枥，终使心中的一团锦绣脱口而出。这种对理想的不懈追寻是全人类共同追求的美好品格和价值共识。这种共情叙事能够最大程度激发海内外受众的情感体验，触发人类对真善美的向往与追求，获得情感共鸣，促进形成情感认同。

二、融通互鉴的美学逻辑

传播美学作为传播学新兴延伸的学科领域，通过传播审美属性、审美价值、审美理念，将美的感受与审美经验深入人心，是研究生活之美与美的传播的重要领域。将具有审美性的传播活动融入国际传播过程当中，有利于提升国际传播内容的共通性、审美性、包容性，打破他者的文化边界，寻求传播的美学“间性”，使跨文化传播背景下所传递的中国思想更好地到达彼岸。⑤国产动漫电影作为联通海内外文化的桥梁，是传播我国优秀传统文化、悠久历史积淀、东方生活美学的重要载体。海内外受众在观影的同时，能够感受影片所蕴涵的东方美学价值。

（一）融通儒道的东方美学体验

美无国界。人类对美的认知是相通的，人类对美的共同审美体验能够为跨文化传播带来更多便利。通过传播主体与传播对象的共识构建，传者和受者能够相互给予关注，投入情感，共同组成一种审美共同体，平行地体验着二者共同的审美体验和时间。⑥共通的审美体验和价值取向能够以富有感染力的精神内核，激发人类对美的共同鉴赏。

中国传统美学的特征之一是吸收儒道两家思想，趋向于和谐与平衡。在影片中，高适一生渴望建功立业，报效家国，最终创下赫赫战功，成为唐代诗人中功业卓著者，是谓儒家的入世精神。同时，影片以高适“深藏功与名”结尾，体现了中国道家和玄学所特有的对于宇宙和人生的充分体悟后的命运感。⑦电影对于高适人生轨迹的刻画，凸显了中国传统美学儒道合一、天人合一的特征。在西方世界，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提出“诗意栖居”这一人类理想生存状态，与儒家的“天人合一”、道家的“道法自然”的哲学观念十分相似，本质上都提出了一种人类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生存方式。⑧中西方在审美理念上的共通取向为《长安三万里》顺利“出海”提供了可能。

影片在海外上映后，不少海外网友自发助力影片宣传推广。优兔、美国华人媒体RADII、知名社区红迪网（Reddit）等平台影评人纷纷点赞，盛赞该片艺术价值与文化价值。《长安三万里》的创作基于全人类共同的生活经验，将艺术之美与电影故事完美融合，通过审美共通感增强了异域他者的审美体验。

（二）推动互鉴的诗歌审美再现

与其他国产动漫电影相比，诗歌蕴含量大、诗意承载度饱满的《长安三万里》在面对国外受众的语言、文化差异时会面临更高程度的挑战。作为高语境文化，如何将中华传统文化的精粹与要旨准确完整地传递给海外受众，是中国电影打开海外市场必须解决的难题。搭建好国际传播的语言桥梁，通过恰当的翻译策略，运用中英双语字幕等方式，可以有效消除语言和文化障碍，降低海外受众的理解难度，促进中华文化的海外传播。⑨为最大限度减少文化折扣，《长安三万里》邀请澳大利亚畅销书作家、汉学家和翻译家贾佩琳（Linda Jaivin）担任电影字幕译者。贾佩琳热爱中国文化，研习汉语多年，翻译作品包括《霸王别姬》《一代宗师》《悲情城市》《活着》等蜚声世界的中国影片，具有丰富的翻译经验和译片成果。

《长安三万里》所涉48首古诗，不仅有曾获国际翻译大奖“北极光奖”的译学泰斗许渊冲足译本，还有诸多海外汉学家的成熟译文。但贾佩琳并未采用“拿来主义”，而是充分考虑字幕译制空间、观众认知负荷和短时记忆等制约因素，在遵循忠实翻译原则和品鉴阅读现有译文的基础上，采用灵活的翻译方法传达唐诗音韵之美与中华文化之美。例如，许渊冲将“人生得意须尽欢”中的“须尽欢”译为“drink your fill in high delight”，而结合电影场境视觉模态，贾佩琳则将“须尽欢”译为“be joyous”，如此既不影响实质性内容，又能方便观众在瞬时看完字幕；“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字幕英译“Ancient sages leave no name. It’s great drinkers who enjoy great fame”中的韵脚有效传递了中国诗词韵律之美，是“以诗译诗”的典范。又如，在电影中勾连起黄鹤楼与扬州的著名诗句“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许渊冲译为“His lessening sail is lost in the boundless blue sky，Where I see but the endless River rolling by”，而贾佩琳充分解读原诗意境后将之译为“The lone boat slowly vanishes against the sky， I see only the Yangtze flowing to the edge of the world”，不仅具化了长江意象，更与字幕出现时的电影场景形成复调叙事。

三、相辅相成的技术逻辑

在数字技术赋能下，动漫电影的工业化趋势日益增强，数字技术的快速发展为中国动漫电影工业化发展提供了方向与内驱动力，不仅有效拓展了动漫电影的艺术表现力，满足了观众的审美需求，同时也为中国动漫电影的生产与“出海”传播注入新活力。⑩在跨文化传播中，视听语言符号能够以直观可感的形式架起文化沟通的桥梁，打造更直接有效的传播渠道。《长安三万里》将新媒体技术、中国水墨画风、成熟的音效系统与人们耳熟能详的唐诗紧密结合起来，为观众呈现出视觉上的文化奇观和听觉上的饕餮盛宴。

（一）立体清晰的视觉奇观

动漫作品的魅力在于跨越语言障碍，以视觉可见的呈现方式展现中国故事，增强不同文化背景下他者的审美体验。通过强大的视觉艺术、华丽的场景设置、中国风的动漫设计，使国外受众被《长安三万里》构建的诗歌盛宴所吸引。影片制作者致力于用新技术诠释盛唐风气，打造文化与科技的现代结合，造就“唐风、诗意、壮美、考究”的审美风格。全片多处采用三维动画、云计算、人工智能技术对画面进行创作、描摹和渲染，细节考究、真实生动。以名场面《将进酒》为例，伴随李白的吟诵，依次呈现出大鹏翱翔、琼楼玉宇、天上仙境、宇宙极乐等画面，华丽恢弘的场景、虚实相生的手法、浪漫洒脱的想象，牢牢抓住观众眼球，将电影气氛烘托到高潮。同时，继承并发扬中国动漫的水墨画传统，将二维水墨场景穿插全片。在表现崔颢的《黄鹤楼》、高适回到商丘梁园十年勤学苦练、永王与高家军战场厮杀等场景时，别出心裁地采用水墨动画，中国传统文化的工笔写意与数字技术的恢弘场景相配合，向受众展现出中式传统美学的留白韵味和美好意境。

（二）美妙绝伦的听觉盛宴

就电影制作而言，听觉表达既独立于视觉表达，又与之紧密联系，共同塑造着电影形式欲要表现的生命力，以增强影片的审美价值和异域他者的观影体验。《长安三万里》中音乐、配音、对白、吟诵等音效技术的处理，丰富了影片的听觉叙事，增强了故事的生动性和感染力。细腻贴切的听觉叙事与华美辉煌的视觉叙事相辅相成，是该片传达中式美学、传承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促进中华文明国际传播的重要策略。音乐和音效是营造氛围和表达情感的重要工具。例如，高适第一次到达长安时，背景音乐恢弘大气，烘托出长安的繁华昌盛；李白在曲江池的酒楼弹奏琵琶时，琵琶声如玉盘走珠，清脆急促，衬托出中式乐器的独特魅力；高家军与吐蕃军决战时，配乐慷慨激昂，振奋人心，暗示战局的走向。特定音效的运用增强了场景的真实感，受众得以跳脱出当下的时空，置身于当时当地的历史情境之中，准确感知故事的发生与变迁。同时，如中国诗人宗白华先生所说，在表达人的内心情感上，“嗟叹”作为逻辑语言的形式之一，在感情的推动下，才能产生质的飞跃，成为音乐的语言，音乐的语言高于普通的语言就在于借助嗟叹，继而达到歌唱的境界。11《长安三万里》中多次出现对诗歌的吟咏，如影片结尾监军太监用手拍打剑鞘，向高适吟咏了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歌声清幽远扬，诗歌意蕴丰富，展现出中华传统文化独有的魅力。

四、思考与启示

中华文明从历史深处走来，向全球文明走去。在时代变迁中历久弥新，其生命力不仅在于凝聚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更在于成为世界文化交流互鉴的桥梁，沟通世界，融通中外。身处多元文化互鉴的世界文明百花园，在智能技术驱动的新媒体时代，《长安三万里》等优秀国产动漫电影的国际传播实践巧妙抓住“唐诗”这一文化符号，在叙事逻辑、美学逻辑、技术逻辑等方面发力，有效提升了不同文化背景下他者的审美体验，为中华文明的对外传播打造了新范式，对于数智时代中国电影提升全球叙事能力，激活中华文化传播力、增强中华文化影响力和助推中外融通与互鉴具有一定启示意义。

（一）坚持东方美学引领，激活中华文化传播力

人类对美的共同审美体验与价值取向是架设国际传播桥梁的重要基石。挖掘更多中西方审美价值的交汇点、中外受众审美体验的共鸣点，是促进中华文明国际传播的重要手段。当下，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既是对外传播的时代刚需，也为中华文明走向世界提供了丰富的文化资源。国产动漫应持续深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挖掘唐诗宋词、中国神话等富有中式传统韵味和东方美学价值的文化IP，打造中国文化对外展示的重要窗口。国产动漫电影“出海”应坚持东方美学引领，呈现中华文化的美学意蕴机理，以“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的叙事理念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价值导向。

（二）推进数字技术赋能，增强中华文化影响力

近年来，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推出的《中国神话》《AI看典籍》《千秋诗颂》等AI作品，释放了人工智能技术在文化传播领域的潜力，是充分利用AI技术赋能国际传播的有效尝试。在数字化、网络化时代，中国动漫电影应巧用技术突围，一方面，利用优兔、奈飞（Netflix）等国际流媒体平台推广优秀艺术作品，通过本土企业的海外平台夯实数字基建，实现“借船出海”与“造船出海”相互协同、双管齐下，建设中华文明国际传播的媒体矩阵；另一方面，运用普适性的视听科技手段、全方位赋能的人工智能技术与产业化的工业制作体系，提高艺术作品的表现力与感染力，增强中华文化国际传播的实际效能。

（三）提升全球叙事能力，助推中外融通与互鉴

把中国故事讲好，不能局限于自说自话，自满于孤芳自赏。中国动漫电影还需提升全球叙事能力，注重以激活共识的叙事内容、激发共情的叙事策略、助推文化互鉴的叙事原则，突破以自我为中心的话语模式，关注自我与他者的融通与互鉴，借力中西方文化的共通之处与中外受众的情感认同实现文化的触达与对话，打破国家和时空壁垒，跨域语言和文化障碍，提升国际传播效能。

辛红娟系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杨贺系宁波大学外国语学院学生

「注释」

①《“十四五”中国电影发展规划》，《中国电影报》2021年11月17日，第1版。

②[美]杰拉德·普林斯：《叙事学：叙事的形式与功能》（徐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页。

③祁志祥：《中西诗美的不同样态及其审美比较》，《文艺争鸣》2023年第10期，第84-91页。

④杨奇光、左潇：《国际传播中的共情：理论、策略与省思》，《对外传播》2023年第6期，第35-39页。

⑤王唯一、姜飞：《求索传播审美视域下的全球“诗意栖居地”——双语纪录片〈万象中国〉的生活方式传播美学初探》，《对外传播》2024年第3期，第36-39页。

⑥周黄正蜜：《康德的共通感理论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127页。

⑦梁君健：《论当代国产电影中的历史审美——以〈长安三万里〉〈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为例》，《当代电影》2023年第12期，第30-36页。

⑧曹沸：《“共通”与“差异”：汉语国际传播的跨文化美学阐释》，《社会科学战线》2022年第6期，第263-268页。

⑨唐春梅、高月：《非遗纪录片〈四季中国〉国际传播实践及启示》，《传媒》2023年第8期，第61-63页。

⑩王岩岩：《电影传播何以工业化？——论中国动画电影国际传播的“神话寓言—算法计量”策略》，《电影文学》2024年第5期，第52-57页。

11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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