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粟特式八棱杯伎乐纹样研究

2024-12-31 00:00:00鲍子仪
东方收藏 2024年7期
关键词:粟特唐代

摘要:在唐代粟特式金银酒器中,八棱杯所饰的伎乐纹颇具特殊性。文章根据已知现存的四件唐代八棱杯的伎乐纹样内容,从乐器、舞蹈、酒器等几个纹饰元素出发,依据史料文献以及唐代的壁画、雕刻,分析考证纹饰内容在粟特舞乐文化中的具体指向,并据此探讨伎乐纹背后的粟特舞乐与唐代文娱生活的关联和融合。

关键词:伎乐纹;八棱杯;粟特;舞乐;唐代

带把杯,又名扳指杯或把手杯。作为唐代金银酒器中的一种特殊器型,带把杯在粟特地区以及国内均有所发现,其显著特征在于侧面配备把手,便于端拿与把持。在探讨带把杯的多样杯型时,其中一种杯型的设计较为特殊,其杯腹部分被多条竖棱均匀分割成多个区域,由杯身延伸出的棱线分割,形成了多棱形的微侈口部。此外,该杯型腹部较深,且腹底饰有横折棱,这种独特的带把杯被称为八棱杯。粟特地区发现的带把杯杯型,主要包括八棱状、圆筒状、罐状、圜底碗状四种[1]。唐代带把杯延续了粟特的造型,主要分为三种不同的形制,即杯体为筒状、八棱状、圜底碗状三种。唐代金银器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中亚器皿的影响,这种影响主要体现在装饰主题与内容细节而不是形制上。齐东方指出,在唐代金银器中存在着一些与粟特关系极为密切的器物,这些新的产品被称为粟特式器物[2]。本文的研究对象,为何家村窖藏的两件伎乐纹八棱杯、“黑石号”伎乐纹八棱金杯和胡人伎乐纹狮足八棱杯等少数现存的伎乐纹八棱杯。八棱杯伎乐纹饰的内容可分为三大类:乐器类、舞蹈类、酒器类。在粟特与汉民族文化交融加深的大背景下,胡舞、胡乐逐渐成为唐代人日常生活中的时尚风潮。透过对八棱杯纹饰的分析,便可还原中外舞乐文化融合之一二。

一、伎乐纹之胡乐

根据八棱杯中人物所执乐器的演奏方式,可分为弹拨类、打击类、吹奏类三种。伎乐纹中的琵琶、竖箜篌等,均为外域传入的弹拨类乐器。《隋书》卷十五《音乐志》记载:“今曲项琵琶竖头箜篌之徒,并出自西域,非华夏旧器也。”作为西域传来之乐器,琵琶在唐代包容并蓄的文化氛围中被不断改进,形制愈加丰富。八棱杯中伎乐图像的琵琶演奏姿势可分为横抱、向上斜抱和向下斜抱三种,其中,形制以曲项琵琶最为常见。关于弦数,以鎏金伎乐纹八棱银杯(图1)和“黑石号”伎乐纹八棱金杯(图2)为例,琵琶琴弦为四直无弯曲,手执拨,横抱演奏,类似史君石堂北壁、东壁、南壁刻画的琵琶形制。再观鎏金伎乐纹八棱金杯(图3),其琵琶弦数为二,琴体短胖,横抱演奏。无独有偶,与其琵琶形制略同的还出现在狮足乐伎纹八棱杯和史君墓左右门框中,共同勾勒出唐代琵琶类型之丰富。

琵琶常和竖箜篌以组合的形式出现,“竖箜篌,胡乐也,汉灵帝好之,体曲而长,二十二弦。竖抱于怀中,用两手齐奏”,竖箜篌原为西域传来,外形长而弯曲,有弦二十二,采用竖抱的方式,双手齐奏之。图3鎏金伎乐纹八棱杯的左2与右2人物所持皆为竖箜篌,顶尖,似长角状,愈往上愈有收窄之势。自北朝以来,中国和西域各国保持着文明的交流与互鉴,这种兼容并蓄的总体态势也包含了乐器以及乐队的布局与形式。八棱杯伎乐纹饰中持排箫者或居中心、或近中心,持竖箜篌者呈双侧对称分布。如此置排箫于中心或近中的乐队形制并非孤例,在北周张石安造像底座左侧的《胡人伎乐图》、北周张石安造像底座右侧的《伎乐舞蹈图》和北周夏侯董祭乐舞造像碑的《乐舞图》中亦可寻得[3]。对比八棱杯中乐器的种类与排列,这可能是乐队演奏时的一种固定排列形式,其规律性可能与乐舞题材有关。

伎乐纹中的外来吹奏类乐器,包括笳、螺、贝等。笳又名胡笳,本是外域胡人乐器。《太平御览》描述胡笳:“笳者,胡人卷芦叶吹之以作乐也,故谓曰胡笳。”卷叶可为笳,便可知其最初的形态。图3中的乐器螺,是将海螺的旋纹状硬壳磨穿,以形成吹口,故而发出声响。《通典》记载:“贝,大蠡也,容可数升,并吹之以节乐,亦出南蛮。”蠡、大蠡、螺号等皆为此类乐器的俗称,这是中原汉地对外来乐器的本土化挑选与改造。

从杯纹中的中外乐器数量出发,可以观察到唐代舞乐对粟特文化的选择性吸收,其表现为主要乐器已转变为曲项琵琶、竖箜篌、螺等粟特舞乐常用乐器。尽管八棱杯中伎乐纹饰的局部仍显现出与早期中土元素的某种联系,但风格已然呈现出与粟特文化的融合以及本土化的新特征。粟特乐舞元素在多民族碰撞与交流融合的历史大背景下,逐渐被中原本土文化吸收并融合。通过对八棱杯伎乐纹细节的深入分析,能隐约窥见其文化脉络的若干线索。

二、伎乐纹之胡舞

胡旋舞起源于西域康国,其舞蹈形象多为女性胡人舞者立于圆毬之上,身披五彩的纱巾,边舞边转,快速而轻盈,“胡旋舞,舞者立毬上,旋转如风”[4]正是描绘了此番情景。图1鎏金伎乐纹八棱银杯左3与右4的胡人舞者,头戴尖帽和平顶小帽,上着翻领宽袖短袍,下为广口裤,衣袖中长及膝。舞者右臂高举挥袖,左手自然摆在身侧,踏乐而舞。有学者认为两舞者脚下錾刻的花叶图案为胡旋舞者所踏圆毯,因此得出其为胡旋舞这一结论[5]。脚踏圆毬并非胡旋舞的专属,胡腾舞也以脚踏圆毯作为识别标准之一,若脚踏花叶就可被视为胡旋舞所用圆毯,从而得出是胡旋舞的结论,那么六位伎乐师脚踩莲花瓣或忍冬花叶的形象又该作何解读?皆是为服务二位舞者形象而作出的协调设计,似乎也解释不通。通过舞服的摆动走向和舞者的动作走向,可发现二者的舞蹈动势并无胡旋舞的急旋特征,仅凭圆毯和双人舞就判断是胡旋舞还尚早。

值得一提的是,在与伊朗和粟特文化密不可分的巴尔提姆银高足杯中,有对胡旋舞姿的清晰刻画。唐代不少壁画和石刻中的胡旋舞形象,与巴尔提姆银高足杯中的舞蹈有着高度的相似性。

胡旋舞的人数组成除了单人舞外还有双人舞,如果说双舞是胡旋舞的特征之一,那么这种情况同样存在于长袖汉舞中。长袖舞历史悠久,最早可追溯至夏商时期,仅以袖起舞、无舞具搭配为其典型舞蹈特征[6]。两汉时期的长袖舞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高峰期,其形式内涵更为丰富,逐渐流行至全国[7]。南北朝时期,这种传统汉舞的式微与胡舞的传入有很大的关联,李勤墓后墓室的乐舞图就是传统汉舞长袖舞的体现。

常与胡旋舞混淆的是另一种舞姿——胡腾舞,这是一种在表演时动作脚步不断跟随音乐跳动,时而反向叉腰的外来舞种。胡腾舞的具体动作如《胡腾儿》所载:“帐前跪作本音语,拾襟搅袖为君舞……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环行急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8]胡腾舞大都是由身着窄袖“胡衫”的男舞者,在多变的节奏中腾跃踏步。如图2“黑石号”出水伎乐纹八棱金杯中的舞者,将身躯调整至S形姿态,双手紧握并高举至头顶正上方,同时单腿站立支撑,另一腿则屈膝抬起,进行扭腰摆身的动作,这是标准的胡腾舞形象。与图2八棱杯纹饰高度重合的舞姿,在安伽墓围屏、山西兴平北周佛座线刻、国博石堂都可找到对应。

回观图1鎏金伎乐纹八棱银杯中的两位舞者形象,其衣袖中长及膝,具有传统的汉式服装特征。肩与膝盖同向一侧抬升,舞者右臂高举挥袖,左手自然摆在身侧。从舞服的摆动和动作的走向来看,舞者身体呈倾斜态势,并无胡旋舞姿的急旋特征,反具踏步而舞的动态[9],与陕西市郊苏思勖墓壁画中的男性舞者动作相似度极高。该壁画中的男性舞者一臂高举,一臂垂于腰间,一脚踏于莲花台上,另一脚悬空抬起,正欲踏步。相同的舞蹈动作还出现在李勤墓后墓室的伎乐图中,壁画中的女性舞者身着大袖,舞动翻飞,折射出传统汉文化所崇尚的含蓄清逸之美。从宽袍大袖的长袖舞服到单举侧臂抬腿动势,不同的只有舞者的面容,因此笔者认为鎏金伎乐纹八棱银杯所饰舞种并非胡旋舞,而是胡腾舞与中国乐舞的融合创新。

三、伎乐纹之胡酒

唐代社会所弥漫的粟特之气,除表现在胡乐、胡舞之上外,还通过胡酒与胡酒器有所体现。长久以来,舞乐与宴饮的习俗密不可分,在唐代更是对胡酒与胡酒器的传播与普及有着重要的推动作用。鎏金伎乐纹八棱银杯有两组持酒器的人物纹饰,其中一胡人头戴瓦楞帽,身穿汉式广袖短袍,双手捧一杯于面前;另一胡人与“黑石号”八棱杯中的捧壶形象相同,所捧之壶口小带盖、带圈足,表面刻有纹饰。较为特殊的是,“黑石号”八棱杯中出现了胡人双手捧碗,碗中似盛满食物的形象,食器在八棱杯中的出现仅此一例。

粟特的金银器工艺与粟特式酒食器沿丝绸之路传入大唐,《全唐文》中记录了西域各国进贡的众多酒器,有金铨、马瑙、胡瓶等,何家村窖藏出土的镶金兽首玛瑙杯、舞马衔杯银壶等金银酒器便是胡汉酒器交流的印证。除了出土的金银酒器外,在长安县南里王村唐墓壁画、金泘沱村唐代墓室壁画中,描绘了大量唐代酒器品种和宴饮场景,给人以外域文明对唐代酒文化影响最为直观的感受。

四、结语

在粟特与大唐文化碰撞交流的过程中,伎乐纹八棱杯具有双向互动的特性,既包含了文化的输出,也涉及文化的吸收。一方面是乐舞题材,胡乐的东渐、胡腾舞与汉式舞蹈的逐渐相融以及胡酒与胡酒器的传入。这种胡汉文明交融之下的舞乐文化与宴饮文化,对于推动唐代多民族的融合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伎乐纹八棱杯所展现的胡汉文化逐步融合的新特征,日渐成为唐代工艺美术领域的一股潮流。

参考文献:

[1]鲍里斯·艾里克·马尔沙克,李梅田,付承章,等.粟特银器 第三章 历史解释[C].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历史学院,2019.

[2]齐东方.唐代粟特式金银器研究——以金银带把杯为中心[J].考古学报,1998(02):153-170+265-266.

[3]高悦.北朝至隋入华粟特人乐舞研究[D].西北大学,2022.

[4][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470.

[5]王棣.伎乐回响 胡韵悠长——何家村鎏金伎乐纹八棱银杯赏析[J].文物天地,2020(08):40-43.

[6]王宁宁.“长袖善舞”的历史流变[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13(03):46-52.

[7]汪雪,朱建军.敦煌石窟长袖舞图像流变考[J].敦煌研究,2023(06):12-20.

[8]陈贻主编;郝世峰册主编.增订注释全唐诗第二册[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

[9]张裕涵,曹飞.韩休墓乐舞壁画演出类型献疑[J].文化遗产,2019(03):75-82.

作者简介:

鲍子仪(2000—),女,汉族,山东青岛人。中国地质大学(北京)珠宝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代珠宝首饰设计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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