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处有“声”——《无名》声音设计分析

2024-12-31 00:00:00张屹晨
今传媒 2024年7期

摘 要:“超级商业片”《无名》在声音的氛围营造、声音叙事和声音景观的构建上呈现出强烈的类型片风格,以建立复杂的语言环境和设计别具巧思的声画冲突来冲破类型之藩篱,留下导演独特的个人美学印记。本文以电影声音为研究方向,结合工业声音制作与观众声音感知的视角,从“类型之声”与“作者之声”两个角度对电影《无名》中的声音设计进行深入解读,旨在探寻这部商业与艺术共谋、鲜血与诗意共融的电影的声音魅力。

关键词:《无名》;声音设计;作者电影

中图分类号:J91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8122(2024)07-0088-04

一、引 言

2023年,电影《无名》带着“超级商业片”[1]的标签进入春节电影市场,以其谍战悬疑的题材与独特的美学风格,不仅展现了对革命先辈的崇敬与讴歌,还呈现出导演程耳浪漫、独特的“作者腔调”,体现了艺术与商业融合的自觉实践。因此,本文聚焦《无名》的声音设计,解读电影声音中的“商业面向”与“作者立场”;基于电影声音的多义性和复杂性,使用音乐分析方式解析该电影音乐的内部构造;从工业声音制作和观众声音感知的视角,探究该电影声音制作技术以及声音对观众心理感知的引导方式。

二、“类型”的声音

(一)声音的氛围营造

1.声音作为符号带来危机感和悬念

电影声音具有典型的符号特征,既能参与表层的故事叙事,又能言说深层的人物情感与故事内涵。《无名》作为一部谍战悬疑类影片,“危险”和“悬疑”是电影气氛渲染的核心,因此,一些约定俗成的声音符号被放置于特定场面中,起到烘托和暗示的作用。

《无名》中出现了大量的雨声与雷声音效,这些通过“后期音效制作(SFXRecordist)”处理的声音被设置在各类危机场面中。一方面,杂乱的雨声配合沉重的闷雷声,听感压抑,能使观众产生焦躁、不安甚至恐惧的情绪。导演将广州被日军轰炸、叶先生与日本兵互殴、方小姐被王队长跟踪并杀害等情节设置在雷雨天,以暗示未知但极为危险的结果。雷雨声的加入为电影构建了更为逼真的险境,快节奏的雨声衬托出打斗的酣畅淋漓,进一步引导观众感知人物所处的危急处境。另一方面,谍战片中的悬念制造通常呈现出不断累加、量化的趋势,持续出现的大雨声与闷雷声为后续惊险的情节埋下伏笔。当方小姐在夜晚被王队长跟踪时,雷雨声暗示了方小姐即将因身份暴露而惨遭不幸;当日军高层在雷雨天接到公爵死亡的消息时,一阵闷雷声紧接刚落的话音响起,暗示接下来的血雨腥风;“珍珠港事件”发生后,日军行走在瓢泼大雨中,闷雷声再次出现,暗示日本即将兵败。“雷雨声”作为一个危险符号贯穿电影始终,渲染与暗示各类危机情节。

2.声音营造神秘悬疑的氛围

为配合“悬念”氛围的渲染,电影常常通过特殊的音乐设计引起观众“紧张”“不安”“恐惧”的心理感知。《无名》中,在何主任身份暴露后的饭局上,五位分属三个不同阵营、各自间存在不同敌友关系的角色,以笑意掩饰内心的不安与杀意,可谓“诀别一餐”。起初,五人口蜜腹剑地相互试探,此时导演选择了一首旋律、音域都在线谱中低声部的曲子,曲子开端采用铜管类乐器的极低声部配合同音反复的旋律线,引导观众进入一种低沉、悬疑的氛围中。随后,伴随唐部长的一声“表哥”以及王队长对叶先生的坦白,一切有关身份与真相的掩饰在片刻间被击碎,五人之间正式“兵戎相见”,此时伴奏中的低音提琴伴随鼓声进入并成为主奏,低声部采用分解和弦式织体,以不协和音程关系的旋律进行,音乐如一张黑暗的网笼罩着整个场景,与文本内容相呼应,给观众带来不安、恐惧的感受,渲染出暗流涌动的悬疑气氛。

此外,电影还会为典型空间设计特定的声音,来烘托特殊的环境氛围。谍战悬疑电影中经常出现代表反派势力权力中心的场所,比如,在《无名》中一座黑暗幽闭的建筑是汪伪政府的“办事中心”,监牢、询问室、恶犬笼等危险符号充斥于这个环境中。该空间内的对话声、犬吠声、脚步声都经过混音处理,总体呈现出低频较重、混响时间较长、混响量较大、直混较小的声音特点,而声音信号又在房间特有的声学环境中产生反射声,形成空荡的空间回响,使观众对声源所在空间产生四壁萧然、神秘阴森的主观印象。

(二)声音的叙事

1.听点叙事

学者詹姆斯·拉斯特拉在《阅读、写作和表现声音》中提出了“听点”的理论概念,认为“主观听点(Pointofaudition)”就像主观视点一样,代表一种剧情中的体验,通常表示某个角色的听觉感受”[2]。目前,大部分电影声音都是以主客观听点结合的形式出现,在听点转换的辅助下,视觉画面的引导作用增强,产生更好的戏剧效果。听点转换还能参与叙事,在推动剧情发展的同时,有效营造故事所需的情调氛围。在《无名》开头,洪亮的电话铃声打破了叶先生与王队长轻松的聊天氛围,随后铃声伴随着画面由车内转向海边,最终画面再切回到电话所在的空间,同一条声音信息连接三组镜头、三个场景,不同角色的听点转换让声音直接参与了魔方化叙事。电话铃声也阐释了叶先生与王队长坐车去往何处、两人又为何会出现于海滩之上,以“日本公爵遇刺”一事连接起三个不同时空的片段,整体上用听点组接、解释镜头,既叙事又传情。

而在广州被日军轰炸的剧情中,听点转换带来的叙事力量更为明显。最初,日本飞行员收听的天气情况与午餐信息是主观听点,传递出安逸惬意的气氛;随后,镜头切到地面废墟中的流浪狗(代表无法进入防空洞的难民),听点也随之切换到流浪狗所听到的清晰的防空警报声;最后,蜷缩在防空洞中的人们在镜头中出现,声场与听感发生变化,听点又切换为防空洞内难民的主观听点,警报声变得悠远而浑浊。从技术角度看,这种声音效果是通过后期声音制作时拉低音量,并对混响和声反射进行控制达到的,契合防空洞中的声学特性。三组听点转换以简洁高效的转场方式呈现了事件的进展,成为叙事的引导因素,展现出广州城内三种截然不同的生存状况,构成了鲜明的对比蒙太奇,也使观众感受到强烈的悲悯与讽刺。

2.声音的景观与主导动机构建

声音景观由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组合而成,前者以自然音响为主,后者以人类社会中各类人造音响为主。特定的场景音响能强调声音景观的特点,并通过建立场景主导动机的方式赋予该景观独特的气质。《无名》的声音制作团队将固定声音放置于固定场景,以声音构建起不同空间的景观样式与主导动机。

环境声是形成场景气氛并定位其空间位置的声音,也称为地域声,它们的连续性能够帮助我们识别一个具体的场所[3]。“和室”是日本传统的室内空间,其作为用餐场所多次出现在电影中,并且每次出现都伴随着日本艺伎演唱的和歌,隐喻该场所处于日方力量控制之下。随着声音与画面以某种固定搭配连续多次出现,和歌成为和室鲜明的音乐标签,形成了主导动机,成为影片中和室场景即将出现的音响信号,各方势力在和室中的暗自角逐也将在观众的预料中如期上演。

《无名》中伴随上海这座城市出现的背景音乐来自一家舞厅,舞厅内的交响乐由大提琴伴奏,小提琴主奏。在大提琴的低音伴奏下,小提琴以C大调与四分之三拍的节奏型为基础,配合连弓与跳弓的手法,演奏出轻快的旋律,展现出舞厅优雅、安逸的声音景观。该段音乐也出现在展示上海城市风景的空镜头中,导演通过以小见大的手法,以一个小舞厅的声音景观隐喻上海这座“孤岛”因外国势力盘踞而免于战火、偏安一隅的城市现状。“风平浪静”的上海便于地下党员掩饰身份,人员身份复杂的舞厅是地下党员刺杀敌人的绝佳场所,每一次舞厅画面都与上述弦乐捆绑出现,场景的主导动机不断得到强化,使观众能迅速、准确地识别该场所并沉浸在舞厅特殊的氛围之中。

三、“作者”的声音

若程耳导演七年前执导的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像一坛好酒,越放越香,那《无名》则如畅销饮品般“开盖即饮”[4]。在如今的主流电影市场中,“商业性”受到追捧。面对竞争激烈的春节档,《无名》不仅在宣发阶段就贴上了“超级商业片”的特殊标签,众多商业元素也被添置到剧本中。虽然《无名》呈现出明显的商业倾向,但其中的声音设计却以“作者”之声呈现出鲜明的个人风格,显示出导演对于自身风格的坚守以及通过独特风格冲破类型桎梏的自觉实践。

(一)“他/她”者之声

1.方言的使用

《无名》的导演在采访中提出,“方言是一个城市的魂魄,是我们不应该去放弃的东西,我们尽可能让戏中人都用自己最熟悉的语言去说话,因为生活中我们就是这样的”[5]。《无名》延续了《罗曼蒂克消亡史》大篇幅使用上海方言的特点,这与导演在上海多年的居住经历直接相关,使用上海方言是其电影中鲜明的“作者元素”。电影开场就是使用上海话的人物对白,在开头几秒内就交代了故事的发生地———上海,而后续上海方言的大量使用逐渐构建起上海的人文景观,增加了在地性与真实感。

方言能为陌生双方建立起对话空间,推动故事进展。在影片结尾,当叶先生来到王队长家人在香港经营的餐馆时,起初双方仅仅是顾客与店家的陌生关系,而当叶先生用上海方言说了“谢谢”后,王队长的母亲立刻流露出遇见同乡的欣喜,两人的对话随之开启。方言成为几位同乡在异地他乡相识的纽带,不仅开启了双方的对话空间,也联系起二人事关血债的复杂关系,狭窄空间内充斥着巨大的情感张力。观众可以解读出王队长母亲对儿子的思念,叶先生对过去恩怨摇摆不定的纠结以及逐渐释怀、选择放下的善意。除此之外,导演还在电影中加入广东方言、普通话和日语,丰富了语言种类,高度契合当时上海多方势力盘根交错的真实情况,合理而不突兀。

2.复杂语言环境下的身份构建

在《无名》中,各位主演被要求根据角色身份背景使用相应的语言语种,以此定位角色的阵营。其中,隶属汪伪政府、国民党的人物大部分使用上海方言,例如王队长、江小姐与前期的叶先生,这符合当时汪伪政府在上海培养了大量当地特工的史实,也隐喻着这些势力仅仅达到地方规模;日本军人使用日语对白;身为共产党员的何主任、陈小姐、方小姐、后期的叶先生等人物则采用普通话对白,作为我国通用现代标准汉语的普通话也隐喻着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实现中华民族大团结。三方阵营通过不同的语种对白,以直观的听觉感受被有效区分,形成了独有的声音形象,并以对白建构起人物的主导动机。当不同阵营的人物进行对话时,二至三种语种的复杂语言环境也增强了身份感与真实感。

电影中叶先生在不同情节先后使用了上海话、日语、普通话,安排同一人物在有限时间内使用多种语言是较为冒险的决定,不仅让演员本身产生负担,也容易造成观众听感的混乱。然而,叶先生极度复杂的政治身份恰好为多语种对白的运用提供了合理性,他的语言始终伴随着身份进行转换。起初,作为汪伪政府爪牙的叶先生,使用汪伪政府的声音标签———上海方言;随着他取代何主任成为卧底于日本军官身边的“一把手”,开始用日语和日本军官对话;而在与何主任秘密交流的情节中,两人使用普通话,此时的观众才了解了叶先生的真实身份———共产党员。因此,叶先生使用三种语言的设定并没有带来听感的混乱,而是符合剧情的“神来之笔”。

(二)“它”者之声

在《无名》中,部分特定场景内出现了动物的特写镜头。在贴合剧情表达特殊视觉效果的同时,动物的“它”者之声常被用来隐晦地传达某种内涵。电影前中段,当日军残暴地坑杀无辜劳工时,影片情绪在音画的共同渲染下显得非常沉重。通常导演会在低沉的情节后选择转场至其他平淡段落,以此安抚观众情绪、控制电影节奏,但在《无名》中,导演选择衔接一个日军的主观镜头———一只劳工养的小羊在门外叫了一声,洁白的它站在光明之中无辜、纯洁,给观众以救赎的希望。正当观众以为悲伤的气氛即将消散时,残忍的镜头在下一秒出现———一锅满满当当的白煮羊肉正被日本士兵蚕食,其中一人甚至说道:“在来中国前,我从没吃过羊肉。”更为直白讽刺的悲伤再次向观众涌来。小羊在镜头中的叫声响亮却无力,日本士兵从前没吃过羊肉的言论暗指日本因物资匮乏而发动侵华战争,羊的叫声代表着劳工们的呐喊,代表着当时中国百姓的呐喊,他们因极度的痛恨而选择放声对抗。中国共产党作为抗日战争中民族独立最坚定的维护者,真正倾听到了群众的声音,面对日本军国主义的种种暴行,始终高举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旗帜,进行坚决有力的斗争。

(三)声画冲突下的“诗意”

电影开头处,满脸鲜血的叶先生将刀拼命地刺向敌人,画面传递出血腥与暴力,这个镜头穿插在上海城市风景、何主任走入办公室以及上海舞厅场景的片段中,与悠缓的弦乐形成对比,构建出一种“优雅的暴力”,将残酷与诗意交融,营造出独特的美学气质。当何主任身着西装坐在老式汽车中决定放走江小姐时,江小姐一袭红衣站在错落有致、昏暗阴郁的芦苇荡内,画面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江小姐的哭泣、何主任的痛苦神情都传达出悲凉之感,此时的江小姐失去了人生方向,失去了坚定意志。观众并不能绝对确定江小姐究竟是带着赤诚之心回归,还是带着悔恨离开。低落、悲伤的画面配以宏大、磅礴的背景音乐,昂扬的女高音在使用四度音程、连续上行的级进型交响乐伴奏下吟唱,产生了强烈的声画冲突。

四、结 语

1908年,卡米亚·圣桑为电影《吉斯公爵的被刺》进行专属配乐,开启了专业电影配乐之滥觞。百年后的今日,电影配乐已发展为一门多元化的艺术,能够根据导演的商业倾向或个人风格进行“特殊定制”。《无名》作为一首时代下的个人史诗与一部动荡时光中的群像纪录,沉重却有力,残酷却优雅。我们能够从电影的声音设计中窥探导演对于商业的考量和对“作者特性”的坚守,感受到他对商业、艺术如何平衡的自觉探索。

参考文献:

[1] 徐鹏远.《无名》导演程耳:真正的好电影一定比商业更商业、比艺术更艺术[EB/OL].https://www. inewsweek.cn/life/2023-01-28/17457.shtml,2023-01-28.

[2] RickAltman.Soundtheory,soundpractice[M]. NewYork:Routledge,1992.

[3] 米歇尔·希翁.视听:幻觉的构建[M].黄英侠,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4:64-93.

[4][5] 刘珞琦,白晨.导演程耳:“《无名》开盖即饮”[EB/OL].https://www.sohu.com/a/634425009_388075,2023-01-25.

[责任编辑:喻靖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