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短篇小说)

2024-12-31 00:00:00潘峰
作品 2024年12期
关键词:肠粉池塘

早上起来,他向窗外望去,看到两个太阳都在发光,一个在天边的云彩里,一个在荒地里的池塘中。年轻的时候他在这边当兵,对着一年四季常出的太阳天很是厌恶,天气太热,阳光刺眼,这是他以前对这边的印象。现在完全反过来了,他觉得人就应该住在阳光充足植物茂盛的地方,人们穷其一生首先是要让身体处于饱暖的状态,无论是感情还是事业。

当初租房时他用了些心思,选了这幢临着荒地的公寓,举目远眺视觉的空旷那可真是居家难得的奢侈,天空和云彩昼夜不停地向大地输送着能量物质和我们暂时还无法得知的暗物资,有些事情根本就不需要人类操心,伤痕累累的地球会自动恢复如初,就像他眼前的这片荒地,无人涉足,废弃的池塘却波光粼粼,围了一圈郁郁葱葱的树木,落在水面上的太阳形状圆润饱满,熠熠生辉,而它的母体由于距离、云朵的遮挡反而显得虚幻破碎,从湛蓝的天空射出一道道晃眼的金光才毋庸置疑地证明了天上那个太阳的存在。大多数日子他都会在厨房自己动手弄点吃的。睡房和厨房的窗户平行朝着同一个方向,视线的尽头是一线五层七层的自建房,那里的大马路两边全都做了门面,连接着镇中心的商业区,他所处的位置正是房子建得比蚂蚁打堆还要紧密的城中村,他很庆幸窗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幸存下来的一片净土,这样他的地方便有了景观,而且是非常独特迷人的景观,具有田园风光和公园般的景致。

翠鸟的鸣啭声让人心情舒畅,已经是冬天了,在家里,这个时候他总会在阳台上撒些米,栖息在闹市里的鸟儿在天寒地冻时很难觅到食物,慢慢地他发现隔些天撒在花钵里的米粒大部分被一只灰扑扑的斑鸠给吃掉了,它在花架上走来走去,看到他的身影一点也不会惊慌,像鸽子一样平和淡定。看得出来,这只生活经验丰富的老斑鸠已经把这儿当成了它的一块飞地,有时候它还会带着一只小斑鸠过来。事实上,开始他并不知道飞到阳台上的鸟是斑鸠,他拍下发了朋友圈,朋友留言告诉他那是斑鸠,说了斑鸠和鸽子的不同之处。

最初他是做广告策划的,接触了众多公司和品牌,知道他们是怎样崛起,怎样败落的!后来他自己创办环保科技公司,自己发明专利,做产品创品牌,那个时候他的理想真的非常宏大,一心一意想让中国人民喝上干净的水,呼吸新鲜的空气,吃上安全健康的食品。他非常在乎媒体采访报道他的企业家精神和事迹,可是他失败了!他找了很多失败的原因,总之恨自己太天真太傻,心疼白白损失的钱,损失了那么多赚钱的机会……金钱,他原先是十分鄙夷的,过去几十年,像他那种有点家世有点文艺小才华的人赚钱真的是易如反掌,从来没有去想过没钱和欠债是如此残酷,东野圭吾的小说《祷告落幕时》那一对父女的悲惨经历震撼了他。其实全世界只存在一种游戏规则,想要体面的生活,一分一厘的欠账都必须偿还,至于别人欠你的,那可能只是一个数字。

他趿拉着一双绒布拖鞋走出公寓。

刚来这里的第一年冬天,他在超市和流动摊位上找不到绒布拖鞋,后来经人提示才从批发市场找到货源。本地人不穿,绒布拖鞋应该是专供北佬的小众商品,他一口气买了两双。皮鞋运动鞋被灰尘凝固到角落了,至于袜子,好像没有这个产品也无所谓。像他这种上了年纪的老头,头发是黑的,根本就不需要染,脸和手被晒得黑黑的,光着膀子跟周围的环境也很搭,何况他有一大堆原先买的奢侈衣服,即便十年不买新衣服,穿着依然体面。

因为是星期天,环村路上的车辆少了许多,他租住的公寓靠近新修的大马路。他的生活极有规律,白天他往村里走,晚上他会到新修的马路上溜达一圈,走到与池塘平行的路基上,看看池塘后面的两棵伞状的大榕树,那两棵树大得如同家乡的山丘。在老家,花工们会对盆栽的万年青进行修剪,把罗汉松和桂花树修剪成伞一样的形状,那是颇费时间和心思的工作,伞一样的桂花树和罗汉松卖价也会大大提升。池塘边除了两棵大榕树并没有别的树木,三面被菜地围着,平时他从窗户里看到一圈的绿荫,除了那榕树枝叶,其他的都会有着长长短短的距离。人们相信的真实最多不会超过眼见为实,而眼见为实包含着视力和距离的偏差。所以就有了长期看不到真相的人。晚上的散步他压根就不打算去看什么,人行道边上的木瓜树甘蔗树白天长什么样子他都不清楚;迎面而来同他一样在散步的人,拴绳子和自由行走的狗,都会在暮色中隐隐约约地表明,放风出来走走,并不是要到哪里去,而是身体和精神的必需。他在那里看到过变幻成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月亮,好像从来没有看到过星星。有时候天空就像一叶清荷,看上去什么都没有,冷不丁弹出一盏茱萸般的灯,在什么也没有的天空中一闪一闪地亮着。那是从距离这里十几公里的白云机场起飞的飞机,如果是降落到那里的客机,会呈现出一个球状的发光体,肉眼可以看到它深红和浅黄的灯盏,有时候它会倒映在池塘里平静的水面上,他会盯着那个静止的画面,并不是这个映象有多美,而是令人惆怅。他以前从未想过,过去稀松平常的事情,有一天会变成不可能!要是映在水中的是月亮,他想象着的与家人团聚可能就没有那么伤感。可是月亮从来都没有映在他能看到的池塘里,是池塘里的水不够清澈,还是月亮的光辉不够,他不得而知。

更加不得而知的是那些沙石款什么时候能要得回来。钱要不回来,他就回不去,没脸面对那些曾经无比信任他的。

人“息我不要了,本你总得给我吧。”他们对他一拖再拖的还款时间愤怒至极,他们中有些人的确陷入了困境,有的人虽然并不缺那几个钱,但谁愿意为朋友白白损失钱财,上了年纪的人,衣食无忧的人,只会考虑为子孙后代留下点什么,绝不会因为你是朋友而损失钱财去支持你,在你没有还清债之前他们会恨你,看不起你。他从来没有想过会遇到今天这样的困境。垫资同央企做怕什么?同房地产做怕什么?付不出款还有房子,高息借钱怕什么?只是一部分高息,一个项目还是有的赚。他把女儿读研的学费都投到了项目中,等到女儿问他要钱,他拖了一次又一次,他想,不就是百八万的事情,她妈妈随便开个口不就解决了,可是并没有解决。他又想,以前曾帮过那么多人,现在孩子缺学费,只要有一个朋友帮忙不就解决了。孩子从小就是学霸,考取的又是世界名校,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还不起,将来孩子也一定会还啊!原先的人对待一个会读书的孩子,一个家族都会全力支持,现在不存在了。他想起了那些他曾经全力帮助他们改变命运的亲戚朋友,当他们看到他不行了,谁都不会伸出援手,害怕被他拖下水,他也断然不会去做考验人性的事情。

这根本就不值得抱怨!

即使是夫妻,当他从一个给对方带来荣耀的人蜕变成给她带来耻辱的丈夫,他知道夫妻关系是保不住了。

三年前他离婚了,拖着行李箱离开了家,离家后他只回过家乡一次,应约去补办分割房产的公证。完事后他们要一起吃晚饭。她还是很讲究,挑了几家店都不满意,女儿都不耐烦了,于是将就着找了家饭店包房。吃饭的时候她问了一些话,他平静地回答,她的眼泪一直止不住哗哗往下流。吃完饭女儿说不跟爸妈一起了,在附近找同学玩去。他知道女儿的意思,想给他们留下单独相处的时间,这对他来说已经完全没必要。女儿离开后,他叫了一辆的士,顺路送她回去。汽车开到了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就在这里下。”她在后座上对的士司机说。

每个月只有这么一点点生活费,逼得他不能乱走半步,白天他只能沿着这条路宽三米的柏油马路往村里走,走到农贸市场去买米买油买蔬菜水果肉类和酸奶等等,出来吃早餐也成了间歇和奢侈的事情。他固定在一家石磨肠粉店吃肠粉,并不是那肠粉有多好吃,就连米粉汁是不是石头磨子磨出来的他都一无所知,也不关心。他走进那间只有五平方米的小店先喝茶吃东西,茶水在塑料壶里,你自己拿一次性杯子去倒;在两张条桌和案板上转着三个盆子,里面分别装着黄豆青辣椒丁和酸菜,都是免费供应的,他会用汤匙把这些佐料打到一只一次性杯子里,然后坐下来,啜着茶,把杯子里的佐料当成茶点吃。

这家店的老板早晨自始至终都站在店外墙角处,肠粉机搁在那,不锈钢做的案板柜紧靠着肠粉机,一只装米粉汁的白色塑料桶放在不锈钢的拖车上。这种可移动的工厂生产出来的设备显然给顾客留下了好印象,它设计合理,该藏的东西都藏起来了,人们只看到一根连接着煤气罐的橡皮管伸进了肠粉机预留的孔眼里,案板上摆放着所要做的六种肠粉的原料,包括两种容器。每做一份肠粉老板都得用刷子给蒸板抹上油,麻利地把米汁浇到烫板上,铺上瘦肉浆,撒点葱花,嗖地一下把烫板推进蒸格,蒸两分钟后用不锈钢的钩子取出热气腾腾的蒸板,双手用小刮子翻卷画线,移到瓷碟里,淋上酱汁,一份鲜香可口的石磨肠粉便宣告大功告成!关键是它还够营养易吸收消化。如果顾客要打包带走,会用上一个泡沫盒子。

他不是常常在外面吃早餐,他吃早餐必去那家店,他谨小慎微地品尝着他们免费供应的佐料,每种配菜打一汤匙,绝对不会多打,以免引起他们的反感不适。他怀着感恩的心吃着肠粉,因为他知道很多东西都涨价了,而他们坚持不涨价,他担心他们是否还能赚到从前的利润,即算利润不减在物价上升的情况下开支是否也受到了影响。他甚至想劝他们涨一块钱价,但是他同他们并没有什么深交,不适合说出这样的话。在这期间,石磨肠粉店的对面又开出了一家“重庆小面”店,店面要比它大上两三倍,一开张生意还很不错,对肠粉店的生意有点影响,他注意到了老板老板娘不经意间朝着对面方向的一瞥,那一眼所包含的内容,真的好复杂。他们两人在他进店时的表情明显比以往亲切。他找到了暗暗回报他们的契机,决定暂时不去对面尝鲜!其实他很喜欢吃面,在家里吃面的次数多于吃粉。

环村公路上没有一点阳光,两旁的建筑物间距太近,偶尔有一片阳光穿过密布建筑物的缝隙一一打在他前面房子的外墙上,就像大户人家的家什镶金嵌银的那一部分尊贵,他抬头望着那房子。少顷才注意到路面湿漉漉的,像是昨夜下了一场雨。其实根本就没下过雨,也没有洒水车经过,是两旁开超市的人冲洗路面留下的痕迹,经过车轮的碾压形成了三四百米的水渍。也就是这么长的路段,两边开了五家超市(至少营业至凌晨,有的通宵营业),做的就是周围住户的生意,几乎没有外来顾客。在往里走或者绕到外面,更是被一家又一家的商超充塞和缠卷,在欧洲的很多地方一个小城镇的商超都没有这一段几百米的环村路多。

一会儿他就走到了肠粉店门口,看到的却是从门楣一拉到底的卷闸门,贴了张白纸条,上面写着:“回家休息两天。”他半天没缓过神来,心心念念的早餐,性价比第一的石磨肠粉,竟然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暂停营业两天,这让他难以接受。这老两口平时节假日都照常营业,怎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周末说关门就关门呢?回家休息两天,老两口的家在哪里呢?他见过他们的三轮摩托车,就摆在店外面,他们的家应该离这儿不远;可他们又不像是本地人,他们所说的回家是回哪个省呢?这些都不应该成为他想的事情,没办法,谁叫他眼神不好,走路又不太观察,本来隔几十米远就可以看到肠粉店关门了,非要走到距离卷闸门不到一尺的地方,一个字一个字去读白纸条上的内容,让那扇灰色的铝合金卷闸门像是关到了他的脑海里似的。

肠粉店紧挨着停车场的铁栅栏,几百米长的铁栅栏顺着丁字路口向外延伸,那里可以感受到冬天的暖阳毫不悭吝金辉,往东的路边栽着两棵细叶榕树,就把这个没有遍地砖瓦的城中村衬得绿蓁蓁的了。在树后面的一线门面又亮出了一块新店招,“云浮石磨肠粉”,比老店多了“云浮”二字。他慢吞吞地走过去,小店门面外面的一头支起一台肠粉机,另一头摆着一张折叠桌,一位瘦瘦高高的靓仔正在肠粉机前忙活。小伙子戴着口罩,手上戴着布护具。他点了份瘦肉肠粉,店里还有两张食桌,坐满了人,那些免费的佐料一样都没有,整个店里从老板到伙计只有一个人,靓仔忙得跟顾客交流连点头的工夫都没有,只能快速地瞥一眼。

但他还是觉得别扭,不舒服,压抑,他骨子里依然是个浪漫的人。年轻时他曾在这边认识一个女孩,其他的女孩子都被太阳晒得黝黑,唯独那女孩很白,手像肠粉一样。复员后他收到过女孩的信,字写得歪歪斜斜,还有错别字,大意是父母要她嫁给大十几岁的香港油漆工她不愿意,问他怎么办。他能怎么办呀,那个时候他是城市里有工作的人,怎么可能去找一个农村姑娘!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记得那封信,记得那双像肠粉一样的手。

回不去了,他无声地嘀咕了一声。幸好他知道该去哪里,老两口的肠粉机在他身后冒出热气,他差不多又可以看到枝叶间的云浮店牌了,迫切的需求永远都是不麻烦别人活着,有尊严地活着,死的时候必须正大光明。

责编:李京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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