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想象性的努力

倘对小说的叙述过程作一分辨，父亲的消失赋予“我”追踪的动机，“我”在母亲的书籍助力下，得出“想象·回归论”。小说对这一概念的解释，尤其是“重新回到当年此刻”等阐述，是对后续散文化的情节的注解。由此角度来看，小说铺了一层洞眼颇大的写实的网，在此基础上，用童话和奇幻叙事的元素，敷衍出一则抽象的故事，带有寓言的特征，其核心正是照应了标题“时间的形态”。主人公是自渡也渡人的“我”、丢失小猫的老妇人、丢失心脏的女人、失忆的男人、寻找死去男人的女人、被命名为“莱昂纳德”后来消失的小狗、反复被提及的沉入河底的那枚戒指，是任何曾深陷失去与寻找迷宫的人与物。可以说，这篇作品以小说的名义发起邀约，以童话和奇幻小说铸就外壳，反复指向了作者确立的概念，最终抵达的是散文的心，是经由散文肌理传递的哲思，指向了时间、人与永恒。保障内在统一的方式，是概念。概念允许小说拥有绵密舒展的语言节奏与诗性，允许它碰触散文化这一写实叙事的诱惑与风险，给予作者编织叙事的信心。

用写实的眼光看，小说用了物件线索、细节等加固真实性，也在稀释着真实性。那枚蓝色宝石的戒指，在寻找死去男人的女人那里，并未被点明是银戒。“我”对小狗的讲述中，有一枚戒指，带蓝色宝石的，点明了是银戒。在老年的“我”对童年的记忆中，再次出现一枚戒指，并未点明是银戒，只说了有蓝色宝石，仿佛回到了叙述的起点，父亲与戒指一起出现，完成虚实相生的闭环。叙述的过程会加以虚构，重复讲故事尤其会如此，这是讲故事的必然，这一定律出现在“我”对小狗讲的童话及爱情故事里，也出现在小说整体的叙述里。

小说里的消失与死亡，我倾向于认为是发生在记忆中的，而非现实生活层面，或并非局限于现实生活层面。我们须留意“母亲”这一人物，并对比与“父亲”“母亲”相关的叙述。母亲已逝去，留下积灰的书架。“我”有两次尝试通过书籍破解父亲消失的谜题与困惑。可以说，母亲在“我”的精神生活里，是常在，是基点，是不自觉的精神倚靠。而“父亲”与“我”的联结，在“我”的回忆里是细碎的流动的日常。“父亲”在“我”的精神世界中，是常常消失的人。我忽而觉得，“母亲”并未逝去，只是离开，“父亲”并未消失，依然存在。

由此，可以触及小说诠释的更多哀思。丢失小猫的老妇人、丢失心脏的女人、失忆的男人、寻找死去男人的女人、被命名为“莱昂纳德”后来消失的小狗、反复被提及的沉入河底的戒指，在抽象的层面上，禁得起多重诠释，如在女人心里死去的男人可能只是变心。存在于日常生活的人，时而消失在精神生活里，是常态。曾在精神生活里交互密切的人，最终成了讲述或叙事过程中消失的、逝去的他者，尽管其并未实际离开或死亡。这是一种修辞。

小说以热烈与死亡并存的夏天为起始，也以夏日漫游为收束。写及此，庆幸小说底层铺了张洞眼颇大的写实的网，在此基础上抵达作者想实现的写作意图。在广奈的所有小说中，这篇作品对我的邀约力最大，也许得益于这层写实的网。因我作为创作者和读者，对“消失与寻找”这一母题有所关注。我想，对这一情节诠释较好的是埃莱娜·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年老的莉拉彻底地、决绝地将自己存在的痕迹消除，她的儿子只好求助莱诺。两位女性相伴成长的过程中，彼此“消失”也“重现”，是常态。

《时间的形态》自陈触及寻找，但寻找的反义词是等待，写得更多的是等待。我以为这篇作品也写出了人在瓦解“等待和失去”包裹的负面情绪中，所有想象性的努力。故事收尾时，身体苍老、欲望消无的“我”洞见少年时的回忆，交叠起父亲消失后我的奇遇，是一种回响，是要“重新回到当年此刻”的“我”的欲望与意愿造就的结果。思及此，整篇小说并非“我”被动等待，相反，是抽象意义上的寻找，是另一种抵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