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女硕士被“收留”疑云

2024-12-31 00:00:00付思涵
南风窗 2024年26期

AI创意图(制作/本刊记者 郭嘉亮)

十多年后,流落在外的“花花”在晋中市榆次区找回了自己的亲人。除却多年未见的生疏外,她与父亲和哥哥之间,更有一重隔膜。

她是一名精神分裂症患者,已有多年病史,且可能因此从家中走失。当她在距家百余公里的和顺县石叠村被发现时,已经和当地男子张闰生育一儿一女。

协助此次寻亲的志愿者朱玉堂发现,花花在走失的人里还有一点特殊,她曾在数年前获得工科硕士学位,是他帮助过的500多例寻亲当事人里“学历最高”的。

2024年12月,这起发生在山西晋中的寻亲事件经媒体报道后,很快由一场喜事色彩的“大团圆”极致反转。人们质疑,张闰家人所称的,花花当年是由张家“收留”的说法站不住脚,有可能是被拐卖的。

花花丢失的这些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南风窗记者前往山西晋中,试图寻找答案。

来历不明的女人

从晋中市区出发,沿着省道往东南方向行驶,汽车逐渐远离平原,进入太行山区。170公里后,掩映在太行山脉之中的石叠村,才显露出眉眼。

据镇上的饭店伙计介绍,十多年前,这里还没修上柏油路,主要是土路。石叠村人以种地为主,去县城主要靠固定班次的乡村公交,一天四趟。

12月的寒风里,背靠大山的村庄静谧而萧瑟。砌着红砖的平房分布规整,家家门户紧闭,无人走动。只有门口的玉米垛子一人多高,金黄灿烂,显示有人生活的痕迹。

石叠村村民张福山夫妇告诉南风窗,村里有30来人,青壮劳动力都外出打工了,留在村里最年轻的人,也有50多岁了。人口稀疏,老头老太太无处可去,下午就在他家聚众打牌,形成一个小中心。

张福山跟张闰是堂兄弟。问起“花花”是哪一年来的,他摆摆手,“说不着了”。花花来村多年,具体的年份已经随着时间而模糊。

不过,他们记得,花花是被人从土岭村的路边领回来的。土岭村在石叠村北面,大约两三年前,两个村子合并为一个行政村。

领花花回来的人,是村里一个老太太。“不是人贩子。(老太太)捡上她了,看见可怜,说那谁(指张闰)家里没媳妇,给他当媳妇吧。好心领回去的,让她跟他结婚了。”

这位老太太,就是当地第一个发现花花的人。据张福山夫妇回忆,土岭村有个光棍,把花花“占了一黑夜”,发现她脑袋不聪明,又把她“送出来了”。

张闰的侄女核桃,提供了一个更详细的版本。

她记得,11岁时,村里来了一个身上脏兮兮的女人,在屋里“唱歌跳舞的”。一开始,女人被村里一个“好心的老大娘”收留,给伺候吃饭喝水,不过,还是免不了被人欺负打骂。自己的二叔心地好,看她是个可怜人,常给她吃的喝的,两个人的关系就近了。

后来有人对二叔提议,“(花花)就给你当老婆,反正你家里条件也不好”,那时二叔已经30多岁,因为家里穷,娶不起老婆。二叔一开始不愿意,还是爷爷发的话,“就把她留着,反正也找不着家人,给一个吃喝,照顾人家一辈子吧”。

核桃告诉南风窗,花花刚到村子的时候,曾经报出一个电话号码,前述老太太打过去,电话接通了,对方一开始允诺来接其回家,但后面就失联了。不过,她表示,时间过去太久,通话记录无法提供。当年打电话的老太太,也不愿表露身份接受采访。

“但确实是存在这个人(老太太)的。”核桃说。

官方调查证实了此人存在。12月10日,和顺县联合调查组针对“卜某走失被找回”事件发布通报,通报中称,2011年5月26日,卜某从晋中市榆次区家中走失。2011年8月,和顺县青城镇土岭村石叠村组村民郭某(女,现年78岁)在本村附近发现卜某,且有精神异常表现,数日后由本村村民张某(男,汉族,现年46岁)带回家中,并育有子女。

在核桃看来,他们家是本着“好心”而“收留”花花的,否则花花会在外被人欺负,难以保证安全。

至于二叔知不知道和有精神障碍的花花发生关系,存在法律风险,核桃回答,“他不知道,他是个文盲,意识不到”。

张福山夫妇回忆,张闰“娶”花花,曾在村里摆过酒席,他们二人也参加了,时间点应该在2012年前后,花花生下了第一个孩子之后。

上述通报称,经查,张某明知卜某患有精神疾病,仍与其发生关系并生育子女,涉嫌犯罪,已被公安机关采取刑事强制措施。

走不出的村子

从村口的主干路向前直行,经过两排房屋,左转深入,绕到村庄西北侧,就是张闰的家。

张福山夫妇说,村子里除了一个犯有癫痫的50岁单身汉,就属张闰家最困难。

花花寻亲后,被哥哥卜小林安顿在省会的医院接受治疗,张闰则返回村中,照顾两个需要上学的孩子。12月8日,南风窗记者来到张闰的家门口,只看见一把大锁,家里无人应答。

朱玉堂的镜头记录了张闰家中的景象。院落里电线横七竖八,挂着脏污的被子和衣服,窗户破了一角,天花板糊着报纸,旧电视机后堆着鼓鼓囊囊的彩色衣物和塑料袋。

卜家哥嫂对媒体表示,他们看见妹妹所住的环境极其糟糕,照片里“头发跟鸡窝似的”,病情比以往更加严重,想知道她13年来是什么生活状态,遭遇了什么。

“虽然咱们家穷,但这些年里咱们细心呵护地照料她。”核桃告诉南风窗。

12月10日,张闰在接受大皖新闻采访时,表示自己从未打过花花,她“想出门出门”。

张福山夫妇的描述与此一致。他们说,张闰的收入来源主要是十几亩的玉米地,但“不会经营”,此外偶尔打打零工,挣不来什么钱。如果不是村里人接济,一家四口“没几天就饿死了”,一年挣不到两万块。

他们还说,花花在村里也不与人来往,因为她根本没这个意识。“谁家也不去”,只会到村头叫唤一阵,叫完了也就回家了。夏天炎热时,花花常犯病,有时在家摔盆砸碗,嚎叫,会吓着孩子。

花花也有精神好的时候,张福山见过她拿着三五块钱在村里的小卖铺买东西。老板考花花,“你这个小吃多少钱,给我五块,我应该找你多少”,她马上就能说出答案。老板评价,花花的脑袋很好使。

据张福山妻子的说法,花花自从“跟了”张闰,就“没离开过”,去过最远的地方是村口,再远,她就不知道往哪走了。

核桃则说,张闰曾带着花花,往县城投奔自己家,住过一段时间。花花有时坐在街口,安静地待着,“等该吃饭了,慢悠悠地回家”。张闰带着花花,最远到过和顺县城和青城镇(石叠村所属的镇)。

“我们要是刺激她、囚禁她的话,朱玉堂问她话的时候,她怎么能清楚地去表达?她不是做过鉴定了吗?身上一点伤也没有。”核桃表示。

寻亲志愿者朱玉堂告诉南风窗,他对花花的最大印象是,她的行为举止里透着一股“儒雅”,跟农村环境不太匹配。例如,吃饭时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和人交流,也会尊重别人。“一看就是有气质,有教养,有文化的。”朱还称,花花的手握起来“绵绵的”,没有老茧,那是一双“没干过活”的手。

卜家哥嫂对男方的说法保持强烈怀疑。他们在直播里透露,医院告诉他们,花花因为常年饥饿,严重营养不良,需要补充蛋白质,恢复到常人的身体状况后再行治疗。

“照顾得好会是那样吗?陌生人尤其是男的一靠近她就会炸。为什么我照顾了一天,不和我生气、哭闹?为什么在他们那里失禁,在我这里没有?”卜嫂质问道。

走访期间,南风窗记者去往卜家所在地并多次以短信的方式联系卜家哥嫂,对方婉拒了采访。

一个细节是,花花的眼睛有近视。朱玉堂当过教师,很容易看出来,“她看书的时候老要把书放在前头,近近地看”,于是带着花花去配了一副眼镜,425度。在张家生活,花花没有眼镜。

“她想跑,早跑了,她就不跑。”张福山妻子如是认为。

12月8日,南风窗记者拨通了张闰的电话,但对方表示“不在家”,随后挂断。

找回一个“天之骄女”

2024年11月底,石叠村的村民们知道,有网络名人要来做直播了。朱玉堂带着司机、摄像,还有公益合作伙伴小马等人,受核桃的委托来为“婶婶”花花寻亲。太行深处冷清的村子,顿生热闹。

朱玉堂对南风窗介绍,他从2020年初开始做公益寻亲,主要是通过短视频平台,利用网络的力量扩散和对接寻亲信息,如今已经积累了200余万粉丝,成功帮助500多个家庭团圆。

在这些走失的人中,他接触过50多名精神障碍患者,已经帮助其中30多人回家。

他有一套经实践验证的方法论。如果对方识字,就拿出纸和笔,耐心劝导其写下自己的身份信息。

具体的沟通方法因人而异。就如对花花,他发现,对方不仅识字,还可能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平,性格是“高冷”的,就给她“戴高帽子”,“我说花花你真棒,你是高材生,你一定知道父母名字的”。这样,经过两个小时,花花在白纸上写出了包含家庭方位,学校名称,家人、老师和同学姓名等在内的信息。

正是凭借这些信息,在朱玉堂和公安机关的帮助下,花花找回了自己的身份。

朱玉堂向南风窗提供的两7q5ioC5D3H7L83dTafBmqqr9rUd+DYDqFiusXWWB0LE=份学位证书显示,花花分别于2004年和2008年获得燕山大学工程力学的学士和硕士学位。

在11月26日发布的视频里,朱玉堂带着激动宣布,已经和住在晋中市榆次区的花花父亲联系上了,“而且是燕山大学的研究生学历,她学的是理工科,工程力学,天之骄子”。

11月27日,卜小林在和顺县城见到了多年不见的妹妹。在朱玉堂的镜头下,花花已经认不出哥哥,避开了他的靠近。

在卜小林的讲述里,花花的前半生逐渐浮现。这是一个大众已然知晓的版本:卜花花自小品学兼优,“从小惯,全家都惯”。因为中考的意外失利,诱发了精神问题,休养复原后,一路读到硕士毕业,但在博士考试时,又因为偶然失误—身份证过期了,没能及时更换,而错失考试,再次患上精神分裂症。

当时,卜家因为经济条件有限,在送花花到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不得不将其接回家中。2011年5月,32岁的卜花花从家中走失。3个月后,她出现在了距家170公里的石叠村。

12月8日,张闰家大门紧闭,屋内无人应答(图/本刊记者 付思涵)

远离既有人生轨道的卜花花,流落在外13年后,接过了父亲递来的、读研时期的眼镜。她戴上眼镜,对着特写镜头仰起脸,“看清楚了”。

卜小林说,妹妹刚丢的时候,自己把上班时间调到早晨7点至下午2点,每天上完班就骑着电动车找,半年多时间,找遍了附近的社区和村子。

在被家人寻找的13年间,花花在石叠村无名地生活着。

据澎湃新闻,和顺县政府网站曾刊文介绍,2022年9月,该县公安局曾接到青城镇石叠村扶贫工作组的申请,为5岁儿童张某申请户口登记。张某的母亲为精神病患者,无法表达自己的身份信息,曾以毛某花的名字登记住院待产,而张某一直未登记户口,已影响上学,其父出于无奈而向扶贫组求助。

澎湃新闻报道,经与卜小林核实,上文中的“毛某花”就是花花。

12月8日,南风窗记者前往青城镇人民政府,希望向其了解花花的相关情况。青城镇政府工作人员称,镇领导在周末下乡了,联系不上,具体情况以公安方面的调查为准。

漩涡呼啸

在经历找回妹妹的巨大喜悦后,卜小林意识到,妹妹回家了,但这不是终点,而是另一场漩涡的起点。

他在12月9日的采访中提到,一开始,他只是为妹妹还活着而庆幸。但很快,大量来自网友的电话涌入,提醒他审视妹妹这些年来的境况,发现有可能“过得连猪狗都不如”。

和他一样感到茫然的,还有核桃。她想不到,自己的初衷是为了给多年未找到家人的“婶婶”寻亲,上户口,帮助困难的二叔家争取低保政策,结果,竟然迎来二叔被广泛质疑为“强奸犯”的局面。

“好心办坏事了。”核桃如此认为。她说,当地的妇联爱心协会近期来到二叔家,看两个孩子可怜,捐助了2000元。二叔就想起,可以让妇联帮忙寻找花花的家人。妇联告诉熟悉短视频的核桃,有个专做公益寻亲的志愿者朱玉堂,可以向他求助。

后来的故事发展,超出了核桃的想象。

她感到十分委屈,反复向南风窗记者说明,这些年来,张家没有间断过为“婶婶”寻亲。最开始是报警,但花花不配合,害怕警察,不敢与其沟通,于是不了了之。二叔还拿着花花的照片,四处问人认不认识。

她印象深刻的一次是,家里曾向和顺县广播电视台登寻亲广告,带着花花去拍免冠照。花花身体歪斜,一只耳朵也贴着后脑勺,拍照时必须给她扶正身体,再用纸片垫在耳朵后面,让耳朵露出来。

但是,核桃称,很多能够证明寻亲的“资料”随着搬家而丢失了。12月10日,她对南风窗记者表示,那张免冠照是可以找到的,但眼下二叔失联,照片找不着了。

为什么持续十多年的寻亲杳无音信,现在却一朝成功了?核桃的解释是,二叔文化程度低,用的是笨办法;朱玉堂是专业的,能跟警方的调查有效配合。

她对一些网络上的说法很无奈。“(花花)哪有6个孩子?就这两个孩子。”

12月8日晚,南风窗记者在晋中左权县的一个村子见到了核桃。在对话间隙,核桃接起了电话,和对方用方言吵了几句。挂了电话,她对记者解释,是二叔打来的,让她不要再直播了,现在他有家都不能回了。

一场搅动社会痛觉的漩涡正在啸聚,寻亲让花花回到了本来的位置,但故事中的人们,需要更加漫长的时间归位。

12月10日,和顺县联合调查组在通报中称,关于“卜某走失被找回”事件是否还涉嫌拐卖妇女、非法拘禁等问题,公安机关正在深入调查;对其它涉嫌违法犯罪、失职失责等问题,和顺县将依法依规严厉惩处;对卜某及其子女,将积极开展帮扶救助,并根据案件处理情况确定其子女的监护责任。

(除朱玉堂外,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