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如何应对特朗普2.0的挑战,是很值得探讨的话题。特朗普重返白宫将凸显这样一个事实,即跨大西洋关系走到了历史节点,欧美之间的互动模式、行事规则、利益竞合等,很可能出现二战结束以来未曾有过的变化。特朗普对欧洲的政策以及欧方如何回应,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这种变化的方向。美欧关系是西方世界内部关系的主题,而西方世界对国际格局依然有着强大的影响力,所以这对关系的演变,相当程度上具有全局性意义。
有了特朗普1.0,欧盟的反应或许不能说是措手不及,但准备不足是显而易见的。不能说措手不及,是因为欧盟在过去4年里,确实运作出了一系列以强化内部统一为目的的经济、安全、外交等方面的政策,体现了一定的战略自主性。说准备不足,是因为以欧委会主席冯德莱恩牵头的看似战略自主的行为,主要是以强化跨大西洋关系为基础,造成的客观效果是战略自主实际上在弱化。而且,时局变化太快,欧盟的准备跟不上时局变化所需的应对。
说到挑战,那就要分析涉及的当事方所具备的优势和劣势。总体来看,相对于特朗普2.0时期的美国来说,欧盟在经济和安全这两个关键领域,都处于绝对的劣势。
不得不说,特朗普的运气不错,成了那个“摘桃子”的人。虽然拜登的“备胎”哈里斯在大选中败给了特朗普,但特朗普从拜登那里继承了一个强劲的美国经济。特朗普离开白宫的几年里,美国的经济增长是世界主要发达经济体中最为强劲的。
根据相关数据,2021年至2023年,美国的经济增长率分别是5.9%、2.1%、2.1%,三年平均增长率是3.37%;失业率分别是5.4%、3.6%、3.6%,三年平均是4.2%。这三年里,欧盟的经济增长率分别是5.4%、3.5%、0.8%,三年平均增长率是3.23%;失业率分别是6.8%、6.2%、6.0%,三年平均是6.33%。不难看出,与欧盟相比,美国经济增长更快且失业率更低。
这只是肉眼可见的数据,如果分析数据表象之下的经济结构、经济增长驱动力,那么欧盟的劣势更加明显。比如,拜登政府对绿色科技、半导体乃至整个制造业的政策和资金投入,已经初见效果,这种效果在特朗普明年入主白宫后很可能更为显性地发挥出来。
众所周知,欧盟国家一直没有孵化出像美国那样新兴的、具有全球影响力的科技巨头。而这类科技公司是“新质生产力”不可或缺的元素。比如,在云服务、人工智能等领域,欧盟相关行业生产力的提升,已经对美国企业产生了相当程度的依赖。所以,从经济增长的后劲来说,欧盟正在失去与美国并驾齐驱的可能性。
欧盟还有一个要害—经济依存度。彼得森国际经济研究所有一项研究,分析了2013年至2023年欧盟、美国和中国的经济依存度(以进出口占比为衡量标准)对比。以2018年(即贸易战爆发的那一年)为界限,美国和中国都在追求贸易多元化,唯独欧盟对美国和中国的依存度在加深。目前进口在欧盟GDP中占比是49%,而美国是15%。所以,如果打贸易战,欧盟的脆弱性可能跟美国是不成比例的。
如果把这种现实与特朗普喜欢威胁恫吓的本性结合起来,那么欧盟的处境就更为不妙了。把美国的优势武器化,无论是美元的主导地位还是经济依存度,拜登这几年一直在用,但需要警惕的是,特朗普会把“武器化”的功效发挥到极致。
作为世界头号军事强国,美国依然具有巨大的安全盈余,不存在现实的安全挑战。但疲于应对俄乌冲突的欧盟,感受到了二战结束以来未曾有过的安全压力。这种压力催生出了欧盟要在军事上自我强身的动力,但再大的动力也比不上特朗普2.0在北约立场问题上可能的摧毁性。特朗普对北约反感不只是个人恩怨。从奥巴马政府时期的重返亚太开始,在安全问题上欧洲就在被美国降级。即便是出现了俄乌冲突,拜登政府也没有停止这种降级。
伦敦智库“欧洲改革中心”今年11月的一篇文章写道,“特朗普对北约的反感众所周知,而且可以追溯到几十年前。他并不认为北约是美国力量的倍增器,而只是盟国利用其来获取美国安全保障、而自身却很少投入国防开支的机构。”截至目前,还没有任何公开的证据表明特朗普对北约的这种认知发生了变化。他在第一任期里施压北约的欧盟成员国提高军费,削减驻西欧的美军数量,可以说是对“反感”的实际表达。
特朗普的“退群”,总能给盟友制造恐惧。有意思的是,2024年的“国防授权法案”(覆盖2025年的相关事项)有这样的条款,即总统不能未经国会同意宣布美国退出北约。或许,这是基于特朗普第一任期在欧洲安全问题上所作所为的考虑,为潜在的特朗普回归“量身定制”。
但需要指出的是,特朗普不需要美国退出北约,就能达到“摇晃”北约机制的效果。比如,宣布美国减少在欧洲的驻军、减少北约内部联合军演的次数,或者他本人不出席北约首脑峰会、在核安全保护伞方面闪烁其词,这些都属于总统职权范围内、无需国会同意的权力,毫无疑问这些都能在一定程度上削弱美国对欧洲的安全承诺。而欧洲在乎和需要的,正是美国的这种承诺。
虽然冯德莱恩这几年一直在努力整合欧盟,以期能团结应对外部压力和变局,但欧盟内部的“散装”尴尬反而是愈发明显。德国朔尔茨政府的结束已经进入倒计时,明年2月大选后形成的大联合政府,几乎肯定是“大散装”。法国总统马克龙在内阁倒台后誓言“做满任期”,同样可以肯定的是,2027年任期结束前,他的执政之路将跌跌撞撞。德法两个“引擎”同时熄火,欧盟应对特朗普2.0挑战会更加力不从心。
与美国相比所处的明显弱势地位,意味着欧盟在应对特朗普2.0挑战时,几乎没有可以让其从容应对的好牌。这种态势决定了,欧盟面对特朗普的咄咄逼人,本能的反应很可能不是硬杠,而是递交投名状—顺着特朗普的脾气制定应对之策。
在经济上,欧盟的首选策略很可能是尽量避免与美国爆发贸易战。欧盟的第一步肯定是示好,与美国对攻,只是在第一步不奏效的情况下。而且即使对攻,欧盟的步伐也不会是整齐划一,特朗普有足够的手段瓦解欧洲的统一防线。比如,欧盟2023年底生效的《反胁迫工具》法案,意在反制对欧盟及其成员国的经济胁迫行为。这个法案气场很强大,效果却会很拉垮。因为如何反制,主要取决于成员国,欧盟层面并没有统一的执行机构和授权。
有西方学者建议欧盟联合日本、韩国、澳大利亚、加拿大等其他非欧盟的西方盟友,对美国施压约束特朗普。但问题是,欧盟内部都无法联合,能指望其他盟友配合?即便有,大概率也只是在事关那些盟友的具体的个别议题上,无法形成欧盟可以借重的外交杠杆。也就是说,欧盟牵头在西方内部搞不出来所谓能对美国施压以期化解压力的大联合。
特朗普2.0让欧盟意识到,欧洲安全上依赖美国的时代彻底结束了。但欧盟的问题在于,军事上自我成长的速度跟不上美国“撤出”的脚步。当然,这里的撤出并不是说美国完全抛弃欧洲,更多的是催促欧盟在军事上多掏钱。在特朗普2.0时期,防务支出占GDP比例2%的要求,肯定不足以满足特朗普的胃口。
有欧洲学者想到了“一举两得”的方法,即以超过GDP占比2%的比例大幅增加防务支出,一方面满足美国的要求,安抚特朗普;另一方面培育欧盟自主的国防工业,夯实安全自主的基础。但关键问题是,钱从哪里来?以欧盟成员国目前的政治、经济现状,根本没有开启军事机器的燃料。况且,欧盟通过强化军事工业练出更多军事肌肉,不会惹怒特朗普?欧洲购买美国的武器而美国又不用承担安全义务,这才是特朗普中意的交易。
还有一个重要问题—核保护伞。作为大型国际行为体,没有核威慑就谈不上真正的战略自主。二战结束以来,欧洲的核威慑能力,主要是依靠美国,法国、英国充其量只是锦上添花。特朗普2.0时期的美国,对欧盟核保护伞的承诺,即便只是演变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也会对欧盟的安全造成不小的杀伤。针对这种困境,法国表现出了为欧盟提供核保护伞的意愿,但问题是,核按钮放在爱丽舍宫还是交给欧盟?其他成员国是否愿意把希望寄托从美国转向法国,这些都不是小问题。
欧美关系演变的外溢影响,毫无疑问会波及中国。特朗普对欧盟的定性是经济上的竞争者、安全上的占便宜者。但需要认识到的是,他对欧盟的怒目相向并不是将其视为需要打压的对手,而是为了服务于美国的利益。从这个意义上说,欧盟对特朗普2.0的回应,在战略和政策上展现多大的配合度,就有可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中国的外交操作空间。
在经济议题上,欧盟向特朗普2.0递交投名状,有可能以牺牲中国利益为前提。也就是说,欧盟以强化美欧对华态度的相似性、政策的一致性,来换取美国对欧盟的不打击或少打击。如果欧盟选择这条道路,那就可以说是拜登政府时期冯德莱恩策略的延续,即强化跨大西洋关系纽带,在拥抱这个纽带的前提下,再与特朗普政府在具体问题领域谈交易。
而从特朗普的角度看,他很可能不会对中国和欧盟同时出击,即便是也会力度不同。因为把中国视为主要对手的美国,不会忽略欧洲的角色和利用价值。而且,特朗普很可能用次级制裁这样的手段逼迫欧盟在对华出口管制、科技打压上与美国保持步调一致。也就是说,美欧协同给中国造成的压力可能增大。
对于这种可能的局面,中国一方面不能对美欧在战略上的分歧抱过高的期望,即西方学者所说的分化美欧;另一方面不要放过从具体政策领域利用美欧利益差异的任何机会。换句话说,中国的应对可以是“化整为零”。比如,强化与某些欧盟成员国的关系,对欧盟单方面开放不向美国开放的市场,在中欧依存度高的领域做更多让利等。而从欧盟的角度看,虽然维护跨大西洋关系纽带是“大局”,但在某些具体的政策领域,欧盟不可能照搬华盛顿的剧本。
在安全问题上,中国需要警惕的不是欧盟的军事力量,而是北约在亚太存在感的增强。虽然特朗普在防务问题上频频对欧盟恶言相向,但他第一任期内事实上是在压北约向东看。特朗普2.0时期,美国很可能会压北约向东走。而通过在亚太显示军事存在来安抚特朗普,无疑是欧盟递交投名状的内容之一。但需要指出的是,北约的欧盟成员国向东走的脚步,在可预见的未来,只会停留在“显示存在”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