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姑

2024-12-29 00:00:00陈中锋
三角洲 2024年33期
关键词:思思和尚

1

瑞姑从卢庄回娘家是在1948年秋。

那年的秋天似乎特别湿冷,刚过中秋便是连续霜冻,没有风,但凉意入骨,人们早早地穿上了夹棉衣。

一场寒雨之后,国共两军在河汊交错的鬼头街对垒。是役,瑞姑的丈夫卢吉生时任国军“猛虎团”团长,兹为前部,守卫桥头阵地,迟滞解放军合围通州城。大战在即,解放军“老虎团”政委卢恒生拿着喇叭挺立在阵地前喊话,他没有做任何防备,因为对面是自己的堂哥和他率领的兄弟乡党。而且,敌对两部在抗战中曾经精诚合作、纵横驰骋,是冮北平原上令倭寇闻风丧胆的“龙虎双雄”。

但是,恒生还是被对方的冷枪击倒了,再也没有起来。

第二天,乃是多日阴霾之后的第一个晴天,天高云淡,暖阳当空。解放军“老虎团”上下,气氛却显得沉重和悲壮,阵前,他们收殓了政委的遗体,几位首长为之执绋抬棺下葬。新坟落成,同样是一群西乡子弟兵腰扎白布,赤膊上阵,怒吼着冲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陷了敌阵。

吉生所部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斗志,一触即溃,“猛虎团”成了“老鼠团”,顿作鸟兽散。

瑞姑得知丈夫与堂弟战场对阵的消息,恐惧、悲哀和惭愧一直在内心盘桓不去,因为这两人是发小、是族人,也曾是肩并肩的战友,如若刀枪相见孰胜孰负都是悲剧。

然而,不该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

战役完胜后,解放军首长仍然发出雷霆之怒,誓言要活捉匪团长为烈士报仇!

多少年来,瑞姑总在为丈夫担惊受怕。这“杀头的”时而杳无音信,时而死而复生。这次,多方打听,他似乎又是逃脱了厄运。

瑞姑再次撑起了一线的希望!

江北很快解放了。卢庄的老宅成了解放军渡江南征的总部。一时间,门前人来车往,络绎不绝。人们对偏居一隅的“匪属”瑞姑们当然没了好脸色。冷落、怨恨和不屑的神情弥漫在瑞姑周围,挤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此时,瑞姑想起了长江边的娘家,她想去那儿静静地等待丈夫的音讯。

等待,等待,自从进了卢家,就一直在等待。

瑞姑内心常常泛起憋屈的酸楚。

2

江边,原来只是一大片的滩涂。那里疯长着芦苇和此消彼长的蒲黄。从江堤上望去,远处是亮晶晶的水,近处有一垛一垛的绿,季节更替,那些绿会渐变成黄色,尔后又会变成由芦花起伏的雾白。

瑞姑的娘家就在江边。

那里,江堤很高,脚下渐远的江滩中有一泓清流脱颖而出,虎行龙游,直奔岸堤,在那里盘桓出半月形的深水潭,又摆尾东去,另辟蹊径,汇入主流。

堤边水潭就是小有名气的水龙口。多少年了,不管是细流雕琢,还是大浪淘沙,这里的江堤都没有溃塌或变形。传说那下面是龙爪。由此,堤岸上的村落才得名为龙爪村。

龙爪村是江堤的后延,地势高低有致,为长江冲沙成陆时的高沙土地貌,当地人称之为“原”。原上散落有几十户人家,那片砖墙小瓦的房庐被绿树掩映,露出屋脊两头如飞一样的翘角。

母亲离世时将一处小院留给了瑞姑。院前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树下有一眼雕栏古井。院子前排三间为穿堂门和左右厨房、库房,后排为五架梁卧房和厅堂。院子不大,在不同的方位植有梅兰竹菊,紧凑而且别致。

院子由娘家兄弟们帮忙收拾,正房给瑞姑母女俩居住,前屋左右分别安顿了和尚和他父母,忙碌了两天才安顿下来。

瑞姑的女儿叫思思,正是总角年龄,寅虎年在县城出生,那时的古城还在日寇的刀枪之下,被恐怖和血腥笼罩着。父亲吉生得悉喜讯,潜入城内陪伴娘俩三天。据说,进城时很凶险,鬼子正悬赏拿他。在城门口两个穿黑色制服的人几乎要将吉生当嫌犯抓起来。恰巧吉生的荷包没扎紧,忽然哗哔一下漏出了一串大洋,才被果断地放进了城,临走,那黑制服还不经意地说;“城里的石板路好久没修了,当心。”

思思这名字是父亲起的,因为他与瑞姑离多聚少,应该是一种情感的表白。

和尚和他父母已经伴随瑞姑多年了。

和尚是瑞姑男人的发小,儿时,上树下河,捉鸟摸鱼,形影不离。早些年,卢家老爷被暗害,他们正值弱冠。吉生执意从军。和尚三番五次要跟着去军营,都被拒绝了。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吉生的良苦用心,便一心一意地留了下来,在卢家大院帮着料理事务。

和尚对瑞姑母女的照应很是用心。自瑞姑孕期,就让他父母搬进卢家服侍照料着,这次瑞姑回娘家静养,他们当然伴随左右。

乡间的日子过得安静而粗糙。渐渐地,瑞姑也开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的周遭境遇完全颠覆,富庶和优越成为过往,自食其力是每个人的正常生活。

卢庄的大宅在大军渡江后进驻了土改工作队,后来就改成了小学校。

那里,再也不能回去了。

和尚在心里长长地慨叹着。瑞姑沉默不语,内心隐隐觉得对不起卢家。

亡命于孤岛的反动派似乎缓过气来,忽然叫嚣反攻大陆,大陆的那些反动遗存也开始蠢蠢而动,妄图里应外合。遥相呼应,大有卷土重来之意。于是,一场称之为“镇压反革命”的运动开始了。

听了村头喇叭里的循环广播,瑞姑有些怕。那“杀头的”丈夫一直杳无音信,外面传闻他跑去了台湾,最近上面又经常有人前来问话,让人惶惶不可终日。尤其是那些与瑞姑几乎一样的“匪属”,都被一一定性为“反革命”了,这非同小可的“帽子”足以让人“永世不得翻身”。

“您是行善积德,必有福报,不会有事。”和尚心里也没底,絮絮叨叨,语无伦次地安慰她。

和尚暗暗托人去打听,有消息说,瑞姑的男人卢吉生是个血债累累的还乡团反动派,原以为不知所终,没有归案,现在终于搞明白了,的确是逃去了台湾!瑞姑就是“匪属和地主婆”。

和尚很是沉重,而瑞姑却暗暗地松了一口气:那“杀头的”没死!

3

躲不过的一天不期而至。

那是在掌灯时分,区里来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年轻人,砰砰砰地打门,门一开,便雄赳赳气昂昂地鱼贯而入,因为人多,挤得将院子里面的菜地踩成了一地鸡毛。来人不管三七二十一拉着瑞姑就要绑走,吓得女儿拉着她的衣角大哭起来。

“小兄弟,我想换身衣服跟你们走。”瑞姑显得很冷静,其实换衣服是个借口,是想拖延时间。

“姑娘不怕,等下爷叔他们会过来的,听话。”思思听了娘的话,果然止住了哭声,怯生生地偏到一边。

那个领头的有些面熟,瑞姑觉得是卢庄的乡党。他的声音很大,说道:“可以,但可别耍花招呀,乖乖地跟我们走就免了捆绑的苦,还有,你不老实就带你女儿走。”

“不会,我只是换身衣服。”

“一个国民党反动派的家属臭美什么。”同行者中有人提出异议,被那人给粗鲁地挡了:“里外都是我们的人,她跑不了。”

从里屋出来时,瑞姑果然把自己整理得很清爽,正好和尚他们闻讯赶到,卑微地在一旁站着。瑞姑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看了看女儿,很快被人扭着出了门。

瑞姑的女儿踡缩在一边瑟瑟发抖,和尚讷于言表,只是小声地重复着:“没事的,没事的。”

他想,这简单的抚慰也许能够平复她幼小的心灵。

天亮了,和尚惴惴地出门打探情况,来来回回,最终,一位在区里跑腿的表亲悄悄说,这次公审要镇压罪大恶极分子,据说与卢家有关联,又说,瑞姑此去可能只是站台“陪绑”。

和尚稍有安心,转而又在揣测那要被“镇压”的卢家人,他是谁呢?真有些迷茫。

公审大会是在高庄东河南的一处刚平整好的荒坟地上开的。

那片地大约有三百来亩,四周长着稀稀疏疏的乱草和杂树,中间却是斑驳崎岖的泥垛。西侧不远有一条小河擦边而过,其实那不是一条河,是一段狭窄的断壑。旱季,那里没有水流,只是大地的一条裂缝。在雨季又成了一条湍急的河流,由此,人们称那里叫裂河口。

裂河口不知何朝何年成了西乡的一块公共墓地,里面的尖坟土丘层层叠叠,夜幕降临多有野狗猢獐出入,梅雨时节,天色渐暮,磷火便随风出没,绿光点点,被无形之手东拉西扯,着实让人恐怖。

这次,区公所动员了上千人,人拉肩扛,十几天就让这里平整通达,还搭了简易的台子。

吩咐好爷娘,安顿了孩子,和尚早早往裂河口,那里早已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他拼了全身的力气向前挤,想靠近瑞姑,告诉她别害怕,只是“陪绑”。但,硬挤到看到瑞姑的地方就再也不能向前了,和尚歇斯底里地挥手!心想,靠近了,瑞姑若见到自己,一定会心安一点点。

远远望去,台上就端坐了几个人,其中有个人站起身,用硬纸板卷成的喇叭喊了几句话便押上了七八个人,其中有瑞姑,她头顶着纸糊的高帽,两边还有几条飘带,单薄的身子被后面两个女民兵揿得半弯着,如风雨飘摇中的白无常。

转眼间,和尚猛然揉揉眼睛,伸着头向前探着,那不是胡叔吗?

胡叔没了过去的精气神,头发和胡须稀稀疏疏,已全然白色,眉眼低垂,神情沮丧,长衫已经被撕破了,而且有些邋遢。

胡叔是卢家城里的管家,与卢家老爷子卢敬斋是叩头兄弟,多少年了,一直在县城为卢家照顾生意。

胡叔不是跑得没影了吗?连他儿女都不知道去向。怎么被抓了?前几年,战事频频的时候,和尚被瑞姑派去找过他,就是音信全无,不知所终。

台上的人声音忽然加大了,语速很慢,但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台下的人群激愤起来,高呼坚决镇压反革命分子的口号,不自觉地向台前涌,但很快被主持人制止。

只看见那些被宣判为“罪大极恶者们”被一群人簇拥着押了下来。和尚看到,胡叔则是被两边的人叉着,两脚拖在地上,几近腾空,人们如决堤洪水涌向台后,紧接着便听到“砰砰砰”的枪响,人群戛然而止后,又席卷回流。

瑞姑在那高高的台上起初很恐惧,几近昏厥过去,渐渐地,她又似乎被台下群情激愤的呼号给唤醒了,她听到了胡叔的名号,于是倔强地向两边扭头,努力用余光搜索,却什么也没看见。

4

此前,瑞姑有些恨胡叔,卢家城里产业和上学的几个子弟一直由他管着,每年还给送些用度。可在吉生兵败逃亡后不久,他就没了影,连个交待也没有。

应该是胡叔卷走了不少钱,瑞姑一直这样认为。

胡叔很惨,被人从背后打了好几枪就是不死,临了,还回过头对那个打枪的民兵讲了一句“要求快”才缓缓趴下。吓得行刑者大惊失色,呆若木鸡。

在和尚将胡叔的亡命故事叙述结束后,瑞姑却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胡叔逃遁在杭州,在离西湖不远的后街背巷开了个杂货铺,以为营生。刚开张时小店生意很繁忙,胡叔也还能兢兢业业。

渐渐地,他有些厌倦了。

在街上“淘”得一张通州制作的柞榛木摇椅,用核桃油擦得铮铮亮,冬天垫上狗皮褥子,夏天扣上藤席,侧边放个茶几,用宜兴紫砂壶泡上酽茶,躺上去摇一摇,再唱个茉莉花调调的小曲,抑扬顿挫,从里到外地自我陶醉。

如此这般的惬意,生意好差无所谓了。有的时候还干脆将店门关了,优哉游哉地去晚店逍遥听曲儿,全然不顾买卖。

喝酒的毛病自然没改,喝高了,老是讲一句话:过去我比现在阔绰多了。人们觉得,这个人不只是过去阔绰,就是现在,每天吃吃喝喝,醉醉歪歪,就不能是一个穷出身。终于,胡叔被火眼金睛的人民群众举报出来,查了个水落石出。

和尚最后告诉端姑,那年胡叔不辞而别,是急急去上海与吉生汇合,他用带去的金条打通了去台湾的门路,但到了吴淞口才被告知只能有一人登上远处的军舰。

胡叔毫不犹豫地将吉生推上了驳船!

“杀头的”又连累他人丢了性命。瑞姑长长叹息,又在喃喃地念叨着:胡叔,胡叔。

5

从高庄裂河口刑场回到朱庄,瑞姑大病一场,她的头一直被压得很低,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当然不可能看到和尚,也不知自身的命运,死亡的威胁让她瑟瑟发抖,几近崩溃。瑞姑个把月都没能起床,病殃殃了大半年。好在和尚父母的悉心照料才得以渐渐复原。

生活渐渐变得拮据狼狈,病疫和饥荒接踵而来。村里不停地有人离世。和尚的爷娘相继全身浮肿,请村里的郎中来看,望闻问切多时,摇着头走了。

果然,二老没多久就离开了人世。

临了,老母亲与和尚断断续续讲了两件事。

他们说:“儿子,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都四十多岁了,该找个媳妇了。”和尚“嗯嗯”两声,没有点头。

娘最后喘着气说,东房地下有两头大缸,里面有些陈粮,够你和瑞姑她们娘儿俩渡过难关。

爹娘真是神人。似乎算准的,后面两三年,天大旱,人大干,民大饥,生活异常艰难,多年不见的饿殍重现。

深秋之夜,一场寒雨到来,哗啦啦地浇下来,如七月骤雨,接着,一阵大风旋转着推波助澜,仿佛吹奏了一曲“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让和尚住的前院房飞了顶,塌了墙,幸亏他跑得快,差一点被压在里面。

和尚狼狈地裹着被子在瑞姑房前的屋檐下挨到了天明。

瑞姑开门时,见到了这狼狈的情形,心疼不已,说,你搬来后院房住吧。

和尚拒绝,瑞姑又说,你住西房,我和思思住东房,大家也好有个照应。言语之间思思拉着他进了门。

和尚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允了。

这样,他们俨然成了一家人。生产队的队长和会计说,就把你们家的工分记在一起吧,年终一起结算分粮。

瑞姑有些犹豫,女儿思思爽快地说:“行!”

思思已经成年,在生产队挣工分了,征求了瑞姑的意见,小学校的老师给她起了个很有时代感的名字:朱向红,让她随了瑞姑的姓。

和尚无话可说。

龙爪村的人都觉得这样做是顺理成章的事。

6

1988年春,正是人间四月天。水龙口的江堤上开上来一辆轿车,走下来一位老者。

他静静地站立在江堤上,远处,滚滚长江东逝水,白帆竞发,百舸争流。那里有一条九曲牵绕的细流,漫不经心地而来,直到脚下的水龙口,然后又摆尾而去,向东方穿过草甸,汇入主流。

在滩涂上自由行走的是风,初起时苇草摇曳,渐渐地便是绿陂潋滟,再起时,又会狂飙突起,有如野马浴河,纵横驰骋,蔚为壮观。

几十年了,眼前的一切依然如故。

白发飘飘的老者就是瑞姑的丈夫:那个死里逃生的国民党反动派团长。他来自台湾。

远远地,瑞姑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身板挺拔,下鄂微微上翘,还是一副自信自负的模样。

吉生也看到了瑞姑。一位乡下老太太逶迤而来,个儿不高,身形单薄,头上梳着一个盘起来的角子,走得轻快,像是飘过来的,眨眼间就来到了眼前。

四目相对,瑞姑幽怨弥漫,悲哀迸发。她狠狠地甩开了已然相握的双手!

“叭”一个耳光,让眼前这个刻骨铭心的“杀头”向后打了一个踉跄。

瑞姑被反作用力推倒到一边,挣扎着,爬不起来,身后的那位农妇抢上一步,将她扶到一边。

“父。”农妇扶好瑞姑,一下跪到吉生脚下。

吉生一点都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立在一边,不知所措。

还是跟上来的一位长者扶起了她。

“吉生兄,她是你女儿思思呀!”和尚认出了吉生,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吉生面对和尚时有些犹豫。

他不知道与他怎么说。他从熟识乡党那里知道,思思叫他爹,思思的儿子叫他爷爷。

吉生憋着,又想,自己离开四十年了,在高雄早就另有家室,没有权利指责别人。

和尚感觉到了两人的距离,他望着眼前这位发小,淡淡地说:“这些年你还记着我吗?”

“记得,梦里还见你甩着胎毛辫子。”吉生紧握着他那粗糙的手。

和尚笑了,他慢慢脱去蓝色的舌帽,露出了一绺白色的辫子。

和尚轻轻地拍着辫子,说,我们都老了,伢儿时记忆中的昨天就在眼前呀。

那辫子已经很细很小,浓缩成如小楷的笔尖,挂在后脑勺,有些显得孤独,又觉得很倔强。

吉生愣了一下,面对三人,沉默着,心中却如电闪雷鸣般震撼。

瑞姑被思思扶到一边,低头啜泣。

和尚有些佝偻,满脸的皱纹纵横回转,如爬满的藤蔓。

吉生听人说瑞姑母女与和尚在一起过了。但现在真没想到……

吉生打小就知道,和尚之所以叫和尚,是因为出生时身体虚弱,爷娘去庙里拜佛求签问道,师傅说收不住,寄庙可长一些。

和尚爷娘舍不得独苗入庙苦修,才遵从指点,取名和尚,而且留下了一撮胎毛。师傅说那一撮胎毛等他娶亲成家时必须剃去,否则,婚姻和人生都不得久长。

唉!为了瑞姑母女,他没有婚姻,没有向世俗解释,而是默默地为了那心照不宣的诺言奉献了一生。

吉生意识到,因为自己,亲人和朋友们才有了这艰难甚至绝望的人生境遇。

父母的墓地就在小学校的西河边,坟早就平了,没了墓碑,周边有一些棘枝,这是后人做的记号,它不会长大,还在锄后复生。

恒生的墓地在县城的烈士陵园中,那石碑高高矗立,镌刻着“革命烈士永垂不朽”,题词者是一位开国元帅。

在恒生的墓前,吉生久久静穆,他的时空辗转轮回,思绪追远。那年打黑枪者是参谋长的亲信,不过当天没多久参谋长也被打了黑枪,有人告诉他那人是恒生的表兄。

7

公元1990年秋,时维霜降,天很蓝,深邃无边;云很淡,绵柔如丝。

在瑞姑家的牌桌上围坐着几位老翁,吉生就在其中,他已经是第二次回乡了。

吉生垂垂老矣,稀疏的头发业已全白,前额不再是平坦和宽阔,而是爬满了岁月的“年轮”。在这桌上,他已经沉浸快一年了,只要不出门观光,没有旧友访客,午时过后,他们几个老哥们必然在此聚会。

瑞姑在一旁端茶递水。有时也停顿下来,静静地在吉生的身后看牌。

那牌有一百零八张,坐下来便是四国三方,循环三人对决,一人歇“庄”。牌局之中的三位分别将牌掌在手中。在你来我往之中,排列组合,奥妙千变万化,情趣不可言传。

在牌端印有些人兽图案,那是一些《西游记》《东游记》中的人物,那上面的白描,勾线灵动,恰似现如今的卡通,让人看着很亲切。将每张牌的人物串起来就是一段爱恨情仇的故事。

那牌是刻在吉生心里的,有如妈妈的味道。有时,他从中看到自己的人生,看到活着的死去的父亲母亲和弟弟妹妹的命运。人生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都在其中。

有一天,牌局正酣,他后面来了一个女的,齐耳的短发,穿着蓝色的小西装,拿着公文包。她站在身后好久,甚至还为吉生支招。

吉生回头看看说:“姑娘,你面生呀。”

“我们见过,我帮您办过还乡探亲的手续。”她微笑着,很亲切。

“你找我吗,有事?”

“没关系,等等再说。”被吉生称为姑娘的来人是县公安局的,因为吉生的探亲时段早过了,他就是赖着不走。

牌局结束时,吉生说:“姑娘,我能不走吗?”

被称为姑娘的人四十多岁了,在西乡长者对后辈女子的称呼就是姑娘。她不说话,似乎在看牌,又像是在微笑。

吉生知道自己必须走了,又要远走天涯,远去异乡。

公安局那姑娘找了一辆公车,说:“大爹呀,政府专车送您。”吉生很开心。

女儿思思望着父亲的航班起跑爬高,如孤雁一般渐行渐远,直至消失。

年迈的吉生,此去无回。走时,八十有八。

8

瑞姑年过百岁才离去,临走,嘱咐思思一定要按照吉生留下的地址去看一看。

两年后,思思的儿子飞抵台湾。

高雄的街区已经很旧了,低缓的楼宇连绵而去,远处便是海天。阡陌交通的道路并不宽敞,不时有成群结队的黑乎乎的摩托从绿色的信号灯前呼啸而过,母亲曾经告诉他,在这座城市有外公的另一个家,有卢家的血脉传承。

思思的儿子知道,外祖父应该早已作古了,但年迈的母亲絮絮叨叨,硬要他亲临高雄看一看,希望他能够见到与母亲同父异母的长辈。

但他没有见到任何亲切的面孔,也没有听到那些想要的温馨言语,因为人去室空,音信渺茫。几经寻访,终是没有结果。

惆怅和遗憾之中,他在那幢公寓的醒目处留言:

卢吉生,江苏省如皋县西乡卢庄人,1948年离开大陆定居高雄,1988年还乡探亲,回台湾高雄后断绝音信,今亲人寻访,有其信息者恳望联络。

卢氏家人,归去来兮。

很可惜,至今没有信息。

作者简介:

陈中锋,男,1962年生,江苏如皋人,苏州大学中文系毕业。担任中学语文教师10年,后在党政机关工作30多年。已发表小说、散文20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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