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十一届乌镇戏剧节闭幕大戏《海边》,由现任法国柯林国家剧院院长、当代法语戏剧舞台上最重要的剧作家兼导演之一瓦日迪·穆瓦德带来。穆瓦德是一个典型的流亡作家:他10岁因黎巴嫩战争随父母流亡到法国,15岁又因为非法身份从法国移民到加拿大魁北克。流亡和移民构成了其“誓言之血”四部曲的核心主题,第一部《海边》讲述了魁北克移民威尔弗里德为安葬父亲踏上了一场奥德赛之旅。在《海边》的47个场景片段中,威尔弗里德在现在与过去、现实与幻想、西方与东方之间来回穿梭,向观众讲述一段隐秘的家族故事和被西方忽视的中东历史。
重塑观演关系:
讲述者与聆听者的共同在场
叙述是穆瓦德构建东方历史的主要方式。他在采访中说:“我属于另一种历史……这一历史缺少讲述其记忆和故事的声音……正是通过戏剧创作,我才得以了解我是谁,我属于哪里”。其作品中的中东移民和阿拉伯人通过讲述自身的故事来建构地区的历史以及自我身份认同,如剧中西蒙尼所说“我们要讲故事。他们想让我们忘掉的一切,我们都会编造出来讲给他们听” 。
穆瓦德采用了极度简洁的布景来凸显演员的在场。演员始终是演出的中心,他们一出场就在顶背光中以黑色剪影般的身姿在舞台上长时间伫立。演员用白色胶带划定出表演区域,表明了演员对演出空间的控制。穆瓦德设置了一个戏剧框架来打破传统的观演关系:两排吊杆从天而降,上面悬挂着各种各样的椅子、沙发、桌子、画框等家具;之后又降下一个挂满各式服装的吊杆。三排吊杆上的物件瞬间占据了舞台空间,但演员仅仅取下其需要的最少物件作为道具。突然出现又消失的物件构成了一个元戏剧框架:家具和服装既是剧场演出的痕迹,也是人物和历史记忆的痕迹,它们在唤起观众记忆的同时也在提醒观众“你们正在看戏”。通过极简的布景和戏剧框架,穆瓦德打破了演员与观众的间隔,在二者之间建立了对话的可能。
演员作为讲述者的身份不断被强调。威尔弗里德的第一段台词便是在台口向法官陈述自己的经历:“法官大人,我是走投无路才来找您的……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对我说讲讲你自己吧,好像我是一个故事。”穆瓦德在演员和观众之间建立了倾诉者与倾听者的密切联系。观众被放置在了法官的位置,他们必须聆听威尔弗里德的故事。演员作为讲述者也摆脱了三一律的限制,他们可以在时间和空间上不断跳跃,像吟游诗人一样带领观众去探寻故事的真相。
叙事的迷宫:
现实与幻想、现在与过去的交融
穆瓦德打破了叙事的线性结构,通过回溯的方式将过去与现在、现实与幻想融合,将塑造人物当下处境的事件共时性地呈现在舞台上。首先,威尔弗里德讲述了过去三天在魁北克经历的变故,父亲的突然离世让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是昨天的自己。威尔弗雷德对当下的不真实感使其感觉到自己处在电影中,其过去的自我则分化为一名电影导演。导演代表了因为不清楚自己的过去而导致的身份焦虑,“我们已经没有了记忆,不知道自己拍过什么”;电影拍摄也展现了当代社会中身份的表演性。此外,威尔弗里德在面对现实的困境时会逃进幻想之中,想象的“吉霍梅兰骑士”就会登场帮助他消灭伤害他的人。骑士是威尔弗里德童年时代的浪漫幻想,他来自于父亲讲过的圆桌骑士的故事。幻想中的导演和骑士帮助威尔弗里德从丧父的悲痛和身份焦虑中脱离出来,不断侵入到现实故事的幻想也展现了其复杂的心理变化。
过去通过父亲鬼魂融入到现在的叙事之中。面对姨妈和舅舅对过去的讳莫如深,威尔弗里德听到父亲的遗体说话了。父亲指引威尔弗里德去阅读未曾寄出的信件,父亲作为讲述者带领威尔弗里德回到了过去,去见证父母在黎巴嫩经历的爱情、战乱、轰炸、难产与死亡。舞台上同时存在来自三个不同时空的父亲形象:死去的父亲、写信的父亲、年轻的父亲。不同的父亲有时会念出同一句的台词也加强了三个时空的交错重叠。不同时间在同一空间的压缩展现了威尔弗里德了解家庭故事的过程:他同时了解真实的父亲、陌生的母亲和自己的身世。通过建构虚实相间、时空交错的叙事迷宫,穆瓦德生动地展现了当代人的复杂身份和心理状态。
与他者相遇:
找寻自我的奥德赛之旅
《海边》涉及了存在主义哲学对存在与他者的讨论。不同的是,萨特认为主体的存在与他者处于对立的关系,他在《禁闭》中声称“他人即地狱”;而穆瓦德认为与他者的相遇正是主体自我建构的重要方面。他在柯林国家剧院的演讲中曾说:“相遇(Rencontre)要求我们超越自我。相遇是不舒服的,因为我们只会遇到陌生的事物。”
威尔弗里德的旅程就是不断与他者相遇的过程,他带着父亲的遗体回到黎巴嫩后就听到了西蒙尼不断呼喊的口号 “在十字路口可能有他人在”。在村子里他遇到了一直唱歌来哀悼爱人的女孩西蒙尼。西蒙尼被村民排斥,两代人就战争的记忆产生了分歧:村民想要静静地忘记战争的苦难;西蒙尼作为在战争中长大的青年,想要讲述自己的故事。她需要通过讲故事向他人确认自己的存在:“有人想听我说我在这里吗。”西蒙尼和威尔弗里德都遭受了丧亲之痛,两人的相遇让他们找到了慰藉与支持,他们就此踏上了为父亲找寻安息之地的旅程。
在路上,他们遇到了阿魅、萨贝、玛西、约瑟芬。这些阿拉伯青年人都有自己的悲惨经历,他们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人,并见证了亲人被强奸、屠杀、砍头。他们是残酷战争的受害者,也是悲惨历史的承担者,他们想要通过讲述自己的故事搞清楚历史的真相。正如威尔弗里德向上天祈求存在的真相:“我想知道我来到这世上的目的是什么,我想知道所有事情背后是什么”。青年人的故事是历史的碎片,约瑟芬则把这些碎片汇集成了整个民族的历史记忆。约瑟芬的电话本记录了死者姓名,她吟唱的一个个姓名既是对死者的哀悼也是对历史的铭记。父亲也成了过去历史的象征,安葬父亲则是一场告别死亡和过去的仪式。威尔弗里德的父亲成为这群丧父青年的共同父亲,他代表了集体的父亲形象,也代表国家、民族的历史印记。随着父亲离去,青年们将找到自我身份的基础:中东青年们走出了自我封闭的压抑状态,通过与他人的交流摆脱战争的创伤以及传统的束缚,获得重新开始生活的自由;作为移民的威尔弗里德则找到了身份的根源,他最终选择与骑士所代表的童年和幻想告别,勇敢地独自面对现实生活。
穆瓦德并没有给存在问题一个明确答案,他认为存在就是要冒险与他者相遇,讲述自己的故事,确证自我的存在:“就像一杯酒永远玷污白色桌布那样被存在玷污。承担在他人面前‘大声思考’的风险。”穆瓦德采用了一种后殖民主义的策略,将身份建构描绘成一个在与他者的相遇中不断生成的过程。身份问题成了一个面向未来的开放性问题,霍米·巴巴称之为身份表演性的问题:民族等社会差异“在未来这一形式中找到自身的能动性,过去不是起源,现在也不是暂时……在过去的要求以及现在的需要之间涌现出未来的裂隙” 。
交织的东西方文化:
一场跨文化的相遇
作为跨越东西方的移民,穆瓦德在作品中将东西方文化交织在一起,他曾说,感觉自己“处于东方与地中海的西方之间的交汇处。东方由童话和奇妙故事组成,而西方则将神话作为一种活跃的参考,把神话变得鲜活、有效” 。
穆瓦德的创作深受西方经典文本的影响,他巧妙地把西方文学融合到东方故事中。《海边》的结构和人物都能看到经典作家的影子:戏中戏的框架结构受到了皮兰德娄的影响;遇到父亲鬼魂而要探究真相的威尔弗里德来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弑父的阿魅来自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从未见过父亲的玛西则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中的梅什金。此外,穆瓦德在古希腊文化与中东历史之间找到共鸣:威尔弗里德带着父亲遗体回乡就遇到了盲诗人瓦赞,她在吟唱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讨要儿子赫克托尔遗体的故事;约瑟芬变成了当代的安提戈涅:安提戈涅奋不顾身地要将战死的哥哥安葬入土,约瑟芬则记录下战争中死者的姓名并为他们寻找安息之地。关于中东地区战争的叙述与古希腊文本发生了微妙的互文:作为战争的经历者,他们在心理上互通,在动机及行动上有相应的一致性。因而古希腊与中东历史的相遇使得关于战争的讨论具有跨越时间和种族的普遍性。
穆瓦德在结构上采用了类似古希腊戏剧退场歌的形式,通过史诗风格的独白来实现当代剧场的卡塔西斯:“这些独白的作用有点像给中毒者的一滴解毒剂……我不喜欢以不愉快的音符结束我的戏剧,我似乎无法从绝望走向绝望。”《海边》中父亲的独白朗诵经历了从激动到平静的过程:开始父亲害怕被葬入海中,他拒绝在海上飘荡,这是流亡状态的延续;最后父亲选择带着所有名册沉入海底,在宁静的大海深处守护历史的记忆。随着父亲最后的独白,他带着沉重的历史慢慢退出,最终消失在舞台深处。在这充满诗意的仪式中,角色、演员以及观众的激烈情感都得到了宣泄,之前因残酷战争和悲惨故事所激起的情感也随着父亲的离去逐渐消散。
作为后移民戏剧,《海边》展现了移民群体中东西方文化的融合,穆瓦德不仅扩展了东方故事的边界,还让西方文本焕发新的生机。《海边》也为观众提供了一个跨文化交流的场域。他们随着演员的讲述与其他民族和文化相遇,去见证他人的故事与存在,与创作者共同完成一段跨文化的对话。
(作者为上海戏剧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