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主义的幽灵

2024-12-28 00:00:00程梦雷
上海戏剧 2024年6期
关键词:丽贝卡弗斯庄园

11月5日至17日,上海文化广场迎来了德语音乐剧《蝴蝶梦》的音乐会版首秀。该剧取材于英国女作家达夫妮·杜穆里埃1938年的同名小说,1940年即被改编为电影流传至今。音乐剧由米歇尔·昆策与西尔维斯特·里维联袂打造,以音乐重新勾勒了那段迷雾缭绕的曼德雷庄园传奇。

初读原著,神秘的曼德雷庄园里,前任女主人丽贝卡的幽灵无处不在,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相比之下,叙述者“我”显得无足轻重。昆策和里维改编后的音乐剧版本明显赋予“我”更为丰富的层次,成为剧中一条鲜明的成长轨迹。“我”从初时的怯懦谨慎,最终蜕变为独立自信的女性。这一过程也体现了昆策作品中常见的“自我探索”主题。他改编的音乐剧版人物,无论奥匈帝国的皇后伊丽莎白,还是天才作曲家莫扎特,都曾踏上这条心灵探索的旅程。

《蝴蝶梦》绝非灰姑娘式的豪门童话,原作是一部充满了哥特色彩的心理惊悚小说。曼德雷庄园的前任女主人丽贝卡的幽灵始终纠缠着男女主人公,音乐剧的核心动机也不停召唤着她的归来。丽贝卡究竟何许人也?这位世人眼中优雅高贵的女主人,在德温特先生的口中却化身为恶毒放荡的蛇蝎美人,那句“她的微笑如此冰冷”让人心生寒意。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管家丹弗斯夫人却以兰花颂扬丽贝卡的坚强不屈,即便知晓其风流韵事,仍选择维护女主人。丹弗斯夫人觉得上流社会寻欢作乐的行为无伤大雅,而在当时这仍然属于男性的特权。某种意义上,丽贝卡感情生活的放纵,亦折射出她对女性传统角色“家中天使”的厌恶与反叛。她将男性玩弄于鼓掌之中,利用曼德雷庄园的声誉控制德温特先生,情人无数却毫无一丝真情,无疑颠覆了男性主导社会中的女性形象。丹弗斯夫人也因对丽贝卡的维护和迷恋之情异化为男性凝视下的怪物,一身黑衣示人,古板冷漠。而“我”初到曼德雷,无论在经济上还是情感上都依附于德温特先生,因此,“我”也追随德温特先生的视角,感受到丹弗斯夫人身上传来的怨恨。但德温特先生的描述也可能有失偏颇,“我”通过男性叙事了解到的丽贝卡未必真实。

书中安排丹弗斯夫人这一强有力的角色来抗衡男性对丽贝卡的叙述,音乐剧版本更是通过音乐将这一力量发挥到极致。丹弗斯夫人的“丽贝卡”一曲反复吟唱,对丽贝卡的呼唤层层递进,极具感染力的歌声回荡在舞台上,仿佛丽贝卡的幽灵得以重现,睥睨一切。多次重复出现的旋律凸显了丹弗斯夫人对丽贝卡近乎病态的崇拜。也许我们能从丹弗斯夫人那句骄傲的宣言“丽贝卡不需要任何男性”中一瞥这种崇拜的本质——女性对男权社会的反抗。在我看来,丹弗斯夫人和丽贝卡是一体的,犹如女性反抗的双面镜。只不过丽贝卡通过纵情生活加以抗争,更为外化和明显。而丹弗斯夫人则通过崇拜和神化丽贝卡延续这种反抗精神,即便丽贝卡的肉体已经消亡。她根本看不起德温特先生和“我”,只是勉强维持表面的恭敬。联想到《蝴蝶梦》与《简爱》在故事架构上的类似之处,丽贝卡与丹弗斯夫人犹如“阁楼上的疯女人”一分为二。丽贝卡继承了疯女人伯莎的疯狂和激情,而丹弗斯夫人则吸收了伯莎的阴森和恐怖气质。

此次音乐会版有一处明显改动,丹弗斯夫人用丽贝卡的梳子为“我”梳头,并为“我”披上丽贝卡的白色睡衣,这一举动强化了“我”与丽贝卡之间的联系,也让人重新审视丹弗斯夫人诱导“我”以丽贝卡形象亮相化妆舞会的动机。她不仅是为了恶毒地刺激德温特先生和挑拨夫妻感情,更像是希望“我”能成为丽贝卡的延续,哪怕仅有外表的相似,也代表一种反抗精神。

在音乐剧中能很明显地感受到,“我”的成长之路亦伴随着德温特先生的形象转变。起初德温特先生如同骑士一般从天而降,让“我”摆脱了生活的困境,为“我”打开上流社会的大门,但其风流儒雅的表象之下隐藏着脆弱与不安。他为了维护家族声誉甘愿忍受丽贝卡的不忠,选择单纯善良的“我”也是基于对传统理想妻子的期待。从德温特先生那里得知丽贝卡的死亡真相后,“我”变得坚强而自信,主动帮助他掩盖涉嫌谋杀的事实。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此时德温特先生感慨“我”原先天真的影子也消失了。他是在为“我”被迫变得成熟而感到难过,还是因为“我”的成长让他感受到了威胁?他害怕“我”会变得如丽贝卡一样不好掌控?如果是后者,那无疑充满了讽刺意味。某种意义上,初登场的“我”是符合男性社会的“天使”,丽贝卡象征了“我”被掩埋的自信与坚强。而“我”只有“杀死”心中的“天使”,向被丈夫视为“魔鬼”的丽贝卡靠近,才能拯救他。“我”发生蜕变之后,敢于同丹弗斯夫人正面对峙,就连仆人都在讨论,“我”一夜之间有了几分丽贝卡的影子,也象征了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而与“我”相对的是,德温特先生暴露出了脆弱的一面,需要“我”作为精神支柱。至此,剧中男女主角的气质和地位进行了交换,原本弱小的女性得以保护看似强大的男性角色,无形之中也讽刺了传统社会对女性独立自信意识的压抑。

诚然,任何一种女性主义的阐释很容易陷入性别对立的陈旧框架。昆策在改编剧本时巧妙地注入了一股浪漫的气息,为两位主角的关系披上了一层含情脉脉的面纱,里维的音乐更是充分烘托了这种气氛。小说中德温特先生的求婚也带有几分强迫意味,而音乐剧则通过“我”的一曲“瓶中记忆”让观众相信两人之间的感情。倘若没有爱情的笔触,那么“我”与德温特先生的婚姻前景也将暗淡无光,甚至有可能重蹈丽贝卡的悲剧。相较于小说中较为浓厚的压抑和阴霾气息,音乐剧赋予这个故事一种挣脱阴影、迎接新生的希望。小说中德温特先生在丽贝卡出言刺激之下开枪射杀了她,而音乐剧改为失手推倒致其身亡,不仅让德温特先生的形象变得更加温和,也减轻了“我”替丈夫掩盖罪行的负疚感。当“助我度过漫长黑夜”的音乐再度响起时,男女主人公紧紧相拥,不仅是对情感高潮的渲染,也让观众积压的郁结情绪得到释放,似乎预示着一种团圆的美好愿景。

但我们不应忽视剧终时,曼德雷庄园的熊熊大火隐含的深意。小说并未直接阐明丹弗斯夫人放火的原因。也许她认为丽贝卡因病自杀亵渎了其坚强的形象,由此信仰崩塌。但我更倾向于另一种解释,丹弗斯夫人坚信德温特先生杀妻的罪行并决意纵火复仇。这场大火不仅烧毁了曼德雷庄园——德温特先生最为珍视的家族名望的象征,更是她作为女性,为女主人和自己争取正义与复仇的悲壮宣言,犹如古希腊神话中大笑的美杜莎,以最决绝的方式挑战不公与压迫。

(摄影/郑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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