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子书以明道经世、立言不朽为旨归,诗文以抒情言志、写气图貌为鹄的,二者体例明显。但南朝后期,子书与集部间却呈现出交融互渗的状况:子书的经世目的和论辩锋芒减弱,文学性、笔记化色彩增强;文人集和诗文评则彰显并承载着子书“立言”特征和批判精神。隋唐承此趋势,思想性的子书及文章被纳入别集之中,丛谈、笔记成为子部的构成部分,最终奠定四部中子、集的分类雏形。《金楼子》作为南朝子书转型期的典型,清晰呈现了“四部”分类确立前子部与集部交融的书写样态,基于此,亦可明晰子书与集部互动的时代语境和内在理路,阐明子学精神对文学批评的润泽。
关键词:金楼子;子集交融;子学精神
[中图分类号]I206.2[文章编号]1673-0186(2024)012-0138-013
[文献标识码]A"""[DOI编码]10.19631/j.cnki.css.2024.012.010
学界已注意到南朝子书文学性、个性化等“集部化”特质增强的趋势,如余嘉锡提到:汉、魏以后诸子,无不鞶帨其文词也[1]。王琳指出,两晋南北朝时期较重要子书的作者对社会现实治乱兴衰问题的关注逊于前代,追求文采的风气日益高涨,子书的文采化达到顶峰[2]。陈志平以《颜氏家训》为例,说明齐梁时子书的创作已经自觉地从宏大的社会“政治”道德论述转向了家庭的个人化的私人写作[3]。伏煦指出六朝时子书的著述又趋于私人化与专门化[4],因此集部成为玄佛类“论”体文的存录方式。也有部分学者试图从六朝文集日渐发达、功能拓展角度,探究其成因,如章学诚提到: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5]72。杨明照认为:子论从汉到晋特别兴盛,这一方面是子部演为集部过程中的必然现象,同时也是子书逐渐式微,文集日益发达的显著标志[6]1。田晓菲探讨公元五世纪突然衰落原因时,提到此时人们开始把诗文写作视为代表了个人声音、个体生命的最佳扬名后世之手段[7]。
然而,关于“子集交融”的具体表征、子与集两种著述形态兼容的内在理路、诸子精神对文艺批评的影响等问题仍须探讨。“子集交融”不仅是著述形态现象,更牵涉两种文献的分类原则,甚至更为深层的“述作”观念等著述史、文学批评史问题。本文以先秦至南朝的子书发展为线索,以《金楼子》为个案,试图勾勒出六朝子书与文集交融、离析的流变过程,探究诸子精神在诗文评中的传承与演进,为《金楼子》的研究提供新的视角。
一、子书的精神特质:立言不朽与经世致用
经史子集是中国传统学术文化的总称,大体可对应于现代学科意义上的文史哲。四库馆臣定义子部:“自六经以外立说者,皆子书也。”[8]并细分儒、兵、法、农、医、天文算法、术数、艺术、谱录、杂家、类书、小说家、释家、道家等十四类。可见,“子部”(或子书)为六经之外各种学问性著作的总称,其中既涉及形而上的哲学探讨与对社会人事的见解,也包括方技、术数、农医等技术层面的内容。本文探讨的主要是前一类,此类著作是子部的核心,有很强的思想性和理论色彩,立言不朽与经世致用是这类著作的精神内核。
(一)“立言不朽”——子书的内在动机
刘勰《文心雕龙·诸子》称这部分著作为“入道见志之书”并总结其功用为:“太上立德,其次立言。百姓之群居,苦纷杂而莫显;君子之处世,疾名德之不章。唯英才特达,则炳耀垂文,腾其姓氏,悬诸日月焉。”[9]307-308
可见,“立言不朽”观是子书创作的精神动机,古人在面对有限人生与无限时间的矛盾时发现,在求仙问道及借药石延年益寿之外,更为通达的方式是承认肉体之有限而寻求精神的超越与不朽,进而逐渐形成“立言不朽”之传统。先秦子书亦是诸子群体的自觉的彰显:老子被关令尹喜“强为我著书”,留下《道德经》五千言,凝聚着其对社会人事冷静的思考,《论语》中孔子以“恕”作为一言终身行之,韩非“为人口吃,不能道说,而善著书”[10]2146,《孟子》以“不得已而好辩”展示出强烈的论说色彩。《吕氏春秋》以“治乱存亡”之经验传之于世,其一以贯之的便是“立言不朽”精神。
秦汉“立言不朽”精神不绝如缕,《隋书·经籍志》载秦汉彰显“立言”色彩的子书共33部,考其作者多为文臣(如陆贾、贾谊、桓宽、晁错、刘向、魏朗、王充、崔寔、桓谭、王符、荀悦、应劭、仲长统等),也有隐士(如严遵、安丘望之),“立言不朽”与时代境况和个人遭际密切相关。在邦国有道,入仕为官时,“不朽”指向了一言以兴邦的使命感,无论是陆贾《新语》十二篇,还是贾谊《新书》五十八篇,均是针对治国理政提出自己的独到见解。而邦无道,文人困厄不畅时,“不朽”则是借著述剖白心迹,于后世寻求知音。贾谊“谪居长沙,长沙卑湿,谊自伤悼,以为寿不得长,乃为赋以自广”[11]208,扬雄“好古而乐道,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12],王充“口言以明志,言恐灭遗,故著之文字”[13],王符“援笔纪数文,字以缀愚情,财令不忽忘”[14]465,著作不仅可传之后世求其友声,亦已成为个性的化身与体现。汉代“立言不朽”观念甚至突破了子书范围,渗透至史部、集部,孔颖达称:“屈原、宋玉、贾逵、扬雄、马迁、班固以后,撰集、史传及制作文章,使后世学习,皆是立言者也。”[15]1979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11]272,屈原“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相如“《子虚》《上林》皆言苑囿之美,卒归之于节俭,因托以讽焉”[16],均受到“立言不朽”这一子学精神的浸润。
魏晋之际,世积乱离,朝不保夕的社会现实激发了“立言不朽”诸子精神的时代回响,人们重视“立言”的金石之功,荀彧称:“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诚仲尼述作之意;显制度于当时,扬名于后世,岂不盛哉!”[17]曹丕盛赞文章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世”,可使“声名自传于后”,此时人们重视辞赋,但亦不忽视子书,曹丕在《又与吴质书》中提到徐干:“著《中论》二十余篇,成一家之言,辞义典雅,足传于后,此子为不朽矣。”[18]110曹植也表达过著子书以彰来世的愿望:“将采史官之实录,辩时俗之得失,定仁义之衷,成一家之言。”[19]据《隋书·经籍志》载,诞生于曹魏时期具有独立思想的子书多达43部,相对于秦汉,发展势头依旧强劲。两晋时期,子书依旧蔚为大观,具有思想性和理论色彩的子书共69部,其中以“子”命名的多达16部,如《梅子新论》、袁准《袁子正论》、苏彦《苏子》、顾夷《顾子》、唐滂《唐子》、宣舒《舒子》、陆云《陆子》、孙绰《孙子》等一系列子书相继问世,钱穆称:“匹夫为学者所宗亦称子。”[20]作为晋代子书代表的《抱朴子》,其撰者葛洪更强调作细碎小文不如“立一家之言”,因此他“草创子书”“令后世知其为文儒而已”,可见,借子书之名传之后世已成为时代共识。
(二)“经世致用”——子书的实践目标
经世致用是子书的实践目标。回归《左传》“立言不朽”之历史语境,立言与立德密切相关。杜预注“立言”曰“史佚、周任、臧文仲”[15]1979。此三人为西周至春秋时之大夫,考其言论,多为治国谏言。可知,所立之“言”即经世致用的“德言”,故该命题亦可转换为“立德言不朽”。孔子亦云“有德者必有言”,“修德”与“立言”为高尚人格主体一体两面,拥有高尚道德之人必然有言论“有补于世”,流传后世的“金石之言”亦成为“有德者”道德魅力的彰显。在先秦语境中,“立言”意味着对天道人事、社会变革均提出独立的见解和主张,刘勰称诸子为“入道见志”“或明政术”,突出了诸子经世致用之精神侧面。先秦之士阶层自觉以“立言”经世为己任,使先秦遂成思想史上“哲学之突破时期”。“哲学的突破”概念是社会学家帕森斯所提出的,他从世界古代文明着眼,指出大概在公元前一千年之内,包括中国在内的四大文明古国都实现了一场精神觉醒运动,中国的“突破”在“百家争鸣”时期,其中“孟轲膺儒以磬折,庄周述道以翱翔;墨翟执俭确之教,尹文课名实之符;野老治国于地利,驺子养政于天文,申商刀锯以制理,鬼谷唇吻以策勋”[9]308,均是有为而作,有德之言。《史记·太史公自序》也提到阴阳家、儒家、墨家、名家、法家、道德家,他们的思想是能够致力于经世致用的学问,“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21]3288-3289。王国维经过考索也提到:“‘披我国中国之哲学史,凡哲学家无不欲兼为政治家者,斯可异已’!‘夫然,故我国无纯粹之哲学,其最完备者,唯道德哲学与政治哲学耳。’”[22]
这种强烈的干预现实的精神构筑了子书精神的另一内核,并在汉代子书中依旧延续,汉独尊儒术,百家之学生存空间被挤压,却依旧有陆贾《新语》、贾谊《新书》、刘向《新序》《说苑》、扬雄《太玄》《法言》、王充《论衡》、崔寔《政论》、桓谭《新论》、王符《潜夫论》、荀悦《申鉴》、应劭《风俗通义》、仲长统《昌言》等一批具有强烈治世色彩的子书问世,并在汉末形成具有批判色彩的子学思潮,其中《新语》有《辅政》《慎微》《明诫》等内容,《新书》有《藩强》《匈奴》《辅佐》等篇,《新序》有《节士》《义勇》《善谋》等篇,《申鉴》有《政体》《时事》《俗嫌》等篇,从篇名即可窥见其经世致用色彩。
曹魏子书继承先秦两汉明道经世之精神内核,著者多为在军事、政治领域颇有建树或看法的大臣、将领,比如丁仪、仲长统、钟会、傅玄、任嘏、杜恕、王基、刘劭、桓范等,又因作者身处由乱到治的阶段,其内容多涉及治国政略,如刘师培在论述刘廙《政论·疑贤篇》与蒋济《万机论·刑论篇》时点评道“魏代之书,纯以推极利弊为主”[22],同时,对人的才能分类、个性剖析、文章功用的探讨成为时代特色。魏蒋济认为君主首务在“择人”,他本人亦可“观其眸子,足以知人”,魏桓范《世要论》继承曹操“唯才是举”思想,“夫商鞅、申、韩之徒,其能也,贵尚谲诈,务行苛克……然其尊君卑臣,富国强兵,守法持术,有可取焉。”[24]1262魏刘劭《人物志》按才性将人物分为兼德、兼才、偏才三类,据德、法、术将人才分为法家、文章、儒学等“十二才”,为君主选贤任能提供依据。
两晋子书在数量上多达69部,整体而言,具有强烈批判色彩与忧患意识的子书减少,一方面是著者身份使然,夏侯湛、蔡洪、陆机、陆云、崔豹、葛洪、干宝、顾夷、孙绰、苏彦等人多为文士;另一方面,正如学者王琳指出的,关于哲理与政略前人已周翔透彻,进一步开拓并非易事。故刘咸炘称:“文士长于记诵衍说,而短于独见深识,此杂家之所以渐流为文集也。”[25]294两晋子书在内容上老庄道家思想占一定比重,如羊祜《老子道德经》,王尚述《老子经》,程韶《老子集解》、李轨《老子音》、何晏《老子道德论》、刘遗民《老子玄谱》、李轨《庄子音》等,盖与人们对玄学的热情与现实政治需要相关,因为《道德经》本身也是治世的政治哲学;还有少量如《博物志》《杂记》《古今训》《纂要》《要览》等分类撮抄的类书化作品问世,但不占主流;像《袁子正论》《孙氏成败志》《新论》《梅子新论》《苏子》《宣子》《陆子》《抱朴子》《苻子》《傅子》等具有强烈“立言”与经世倾向的传统化“子书”仍占有一半以上的比重,唐魏征编《群书治要》对魏晋时期子书采择多达12部,远超东汉,魏晋时期子书的经世色彩可见一斑。
可以看到,在数百年历史中,子书以多样的著述形态构成了卷帙浩繁的文化典籍中的重要部分,经学虽为显学,但子学中的法、道、名、阴阳等学问作为潜流在统治思想和国家机构运行中亦占据重要地位,甚至儒学也在吸收子部道、释等思想资源过程中逐渐发展,魏晋玄学及后世宋明理学即其思想硕果。但更须注意,子书不仅以独立著述的知识形态构成中国学术思想之大端,更重要的是其参与了中国传统精神之建构。在子书百年发展进程中,内在的“立言不朽”著述倾向与外在经世致用情怀凝聚成了诸子精神的内核,并绵延衍进,于不同时期生发出不同样态,它既熔铸为汉末王符、应劭、荀悦、仲长统等汉末子学思想家们的忧患意识与批判锋芒,也呈现为曹魏时期丁仪、谯周、荀彧等军政要臣的指点江山与剖情析理,更彰显为两晋张华、夏侯湛、陆机、葛洪的人文关怀与藻饰热情。
综上,子书以其深邃博杂的思想内涵参与了政治史、思想史的演进,成为中国学术思想的重要形态,更以生机活泛的子学精神内核构筑了文人士大夫的精神品格,熔铸在中国国民的血脉之中。二、《金楼子》与南朝子书的新变
据《隋书·经籍志》,除兵法、历数、农医等纯技术类著作,南朝子书共67部,著者身份各异,国君、大臣、道士、僧侣、文人纷纷加入子书创作之中,至少在数量上子书仍呈现出较为旺盛的发展态势。根据命名及内容,可将其可粗略分为三类:注疏注解类(17部)、杂钞笔记类(34部)、“立言”著述类(16部),而在仅有的16部具有经世成分与立言色彩的子书中,涉及佛教思想的占7部,如萧子良《义记》、王延秀《感应传》、裴子野《众僧传》、虞孝敬《高僧传》等,传统意义上的子书著作只有刘宋陆澄《述政论》《政论》、刘宋贺道养《贺子》、南齐张融《少子》、梁萧绎《金楼子》《补阙子》《湘东鸿烈》、北齐刘昼《刘子》、陈朝张讥《游玄桂林》等9部。因此,面对五六世纪传统子书写作不景气的状况,田晓菲称魏晋时期硕果累累的子书写作突然衰落下来[7]。不仅仅是数量,南朝子书在各方面都与前代迥异。
(一)子学精神的衰微
详考9部著作,其子学精神衰微。陆澄,史载其家富藏书,因其多识典故而被王俭戏称为“书橱”,由此推测《述政论》《政论》之内容,或许是对“政论”内容的摘录。张融《少子》即《通源》,孔稚珪《答竟陵王启》:“融乃著《通源》之论,其名《少子》,《少子》所明,会同道佛。”[26]可知,该书是对佛道思想的阐释,贺道养《贺子》属道家类,张讥笃好谈玄,《游玄桂林》多半为玄学论著,这几部子书的哲理性强于经世性。《刘子》一书虽列《贵农》《爱民》《赏罚》等篇,但全书多谈修身养性,如《防欲》《去情》《慎独》等,故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评价道:“凡五十五篇。言修心治身之道。”[27]萧绎《补阙子》不传,《湘东鸿烈》从名称可见其比肩西汉皇族刘安《淮南鸿烈》的意图,《淮南鸿烈》属杂家,其内容多近老子淡泊无为、蹈虚守静,兼录存亡祸福、诡异瑰奇之事。
萧绎《金楼子》是9部中唯一一部具备鲜明“立言”意图的子书,在写作此书时,萧绎提到:“余于天下为不贱焉。窃念臧文仲既殁,其立言于世。曹子桓云:‘立德著书,可以不朽。’杜元凯言:‘德者非所企及,立言或可庶几。’故户牖悬刀笔,而有述作之志矣。常笑淮南之假手,每蚩不韦之托人。由是年在志学,躬自搜纂,以为一家之言。”[28]1想法虽然完美,但其成书却是另一种形态,该书列《兴王》《箴戒》《后妃》《终制》《戒子》《聚书》《二南五霸》《说蕃》《立言(上下)》《著书》《捷对》《志怪》《杂记(上下)》《自序》共十四篇,其中与经世致用相关的仅《兴王》《箴戒》《说蕃》三篇,篇章安排上经世内容大为缩减。在写作意图上,《兴亡》择取历代帝王神异之事,如庖牺氏“蛇身人首”,尧帝“眉八采,日角方目”,周文王“龙颜虎肩”等。《说蕃》,许逸民称该篇:“杂举古诸侯王善恶之事,以列劝戒。”[28]551其中兼采诸侯治国理政之事,确有“劝善戒恶”之意,但仍掺杂对部分诸侯轶闻的记录,如晋文公的“胼胁”,刘馀的“口吃”,萧子隆“体肥”等。《箴戒》摘录前代帝王倒行逆施事迹,多为客观记录,而主观论述寥寥无几。可知,萧绎看似在记述前代帝王之事,其目的不在垂戒,而在叙事;不在立论,而在搜集。
由此可见,南朝9部具有传统“立言”色彩的书中,经世色彩与批判锋芒减弱,子书经纬天地的内容严重缩水,它们在主旨方面同先秦以来带有鲜明社会关怀和批判精神的子书有了明显的分野。
(二)“集部化”特质的增强
除经世意图减少外,《金楼子》还呈现出个性化、情感性、文学性等“集部化”特质,彰显着南朝子书新变的另一特征。上文提到萧绎知识猎奇之趣,其趣味还体现在其他方面:《自序》篇载:“吾小时,夏日夕中,下绛纱蚊绹,中有银瓯一枚,贮山阴甜酒。卧读有时至晓,率以为常。”[29]1357记录自己年轻时边饮甜酒,边读书至天明的惬意之事。该篇还提到对卜筮算卦之事的热忱:“辍蓍而叹曰:‘《坎》者水也,子爻为世,其在今夜三更乎?地上有水,称之为《比》,其方有甘雨乎?’欣然有自得之志。”[29]1361在《聚书》《著书》篇,他又展示出浓厚的藏书趣味,对藏书数量、来源、版本等如数家珍。这些生活情趣为我们呈现了史书之外的帝王萧绎私人生活的丰富图景。书中还流露出浓重的情感:《后妃》篇中表达对母亲的追思:“昏定晨省,一朝永夺。几筵寂寞,日深月远。触目屠殒,自咎自悼。”[28]384孝子之心溢于言表。《戒子》教育子侄读书之法:“凡读书必以《五经》为本,所谓非圣人之书勿读。读之百遍,其义自见。此外众书,自可泛观耳。正史既见得失成败,此经国之所急。”[28]499爱子之情于谆谆教诲中自然流出。《自序》载:“人间之世,飘忽几何?如凿石见火,窥隙观电;萤睹朝而灭,露见日而消。”[29]1343-1344以此表达对生命的珍惜。萧绎有“心气”症,应指与心脏部位相关的绞痛,他于书中历数因心病而去世的人物,最后感叹一句“岂其余乎”[28]1351,其中亦饱含着一个茕茕孑立的普通人对自己大限将至的无奈喟叹。另外,萧绎在书中还表达了对文学的重视,《说蕃》叙述51位宗室的事迹,特意关注了刘德、曹植、刘义庆、萧子良等15位“文化型”诸侯王,细数其招纳学士、文章写作等活动:如记载曹植援笔而作的精彩瞬间:“时邺铜雀台新成,武帝悉将诸子登台,使各为赋。植援笔立成,文彩可观。”[28]652-653刘休玄称:“尝为《水仙赋》,当时以为不减《洛神》;《拟古诗》,时人以为陆士衡之流。”[28]654萧绎留下的“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柏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29]966更成为文学批评史中区分文笔的重要言论。
同时期的其他子书也存在个人化、情感化等文学色彩增强的著述倾向,如《颜氏家训》,作者颜之推将目光从政治考量转向家族关怀,《文章篇》记录文章写作之趣:“陶冶性灵,从容讽谏,入其滋味,亦乐事也。”[30]286对文章风貌亦有独到见解:“文章当以理致为心肾,气调为筋骨,事义为皮肤,华丽为冠冕。”[30]324作为长辈,他同时警示后代勿要以文罹祸——“必乏天才,勿强操笔”,流露出对后辈的关爱,也折射出自保的倾向。可见,在动荡的南朝谨言慎行的处世态度才能够维持家族的稳定兴盛。这种以家族、个体为重的价值观同汉晋诸子在书中对各种社会问题各抒己见的自由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刘子》也值得一提,该书以道家思想为主,在治国理政方面提出了不少独到主张。但其也受南朝子书新变风气影响,部分篇章内容呈现出故事性、趣味性特色,如《因显》篇以伯乐赞马使之价格翻倍的故事说明名人赏识的重要,同时其文章多骈文,文学性增强,如《荐贤》篇有云,“国之需贤,譬车之恃轮,犹舟之倚楫也。车摧轮,则无以行;舟无楫,则无以济;国乏贤,则无以理”[31]。
(三)成书形式的“类书化”
在成书形式上,南朝子书作者中自出机杼者少,取而代之的是同类相从,编撰成书,并以“览”“钞”“抄”“类”命名,明焦竑论述《皇览》时概括这类书籍之特征:“古昔所专,必凭简策,综贯群典,约为成书,此类家所由起也。自魏《皇览》而下,莫不代集儒硕,开局编摩;乃私家所成,亦复猥众。”[32]著者运用撮抄、缀合等方式按照某个主题对以往典籍材料进行剪裁加工,呈现出类书化、笔记体的倾向,“至于梁元《金楼》,遂成类书矣”[25]293。两晋有《要览》《杂记》等类书不足十部。但南朝时这类书籍在子部中却大量增长,占据子部半壁江山。刘宋有范泰《古今善言》、虞通之《善谏》、徐益寿《记闻》,南齐有何翌之《谏林》,梁有沈约《杂说》《袖中记》《袖中略集》《珠丛》、庾肩吾《采璧》、刘孝标《类苑》,陈有《书图泉海》等,或是供皇帝博览,或是满足搜奇欲望。
这与古人认知观念中对“撰”“编”成书方式区分不严格有关,同时也与六朝文化现实相联。这类书籍中有不少是为了夸饰学问,在南朝“知识至上”学问氛围之下,识得典故多少成为士族身份的标识,王公大臣也常举办竞赛进行比试,梁武帝与沈约甚至曾为识记“栗事”多少而相争,这不仅关乎学识,亦涉及脸面、身份,由此,编纂之风愈演愈烈,《南史》记载南齐王俭曾经召集门客搜集典故,梁武帝也曾经召集文士出题策试经学、史学方面的典故,王瑶曾指出:随着数典隶事风气的盛行,齐梁时期类书编纂风气盛极一时。萧绎也称《金楼子》是“躬自搜纂”,在《兴王》篇他从炎黄尧舜禹一直叙述到梁武帝,每位帝王少则二三百,多则千余字,多是从《史记》《汉书》《三国志》《宋书》等史书中摘录缀合而成,如记载尧帝“帝尧字放勋,一名同成育陶唐氏,帝喾之子,伊祁姓也。母曰庆都,为喾妃,出观河渚,遇赤龙而孕,寄伊长儒家产,甲申岁而生尧丹陵也”[28]73,短短五十多字,却出引自《史记》《大戴礼记》《尚书》《帝王世纪》《春秋合诚图》等多部文献的内容。这种方式在《颜氏家训》《刘子》中亦不同程度存在。自此,撮抄之类书、丛谈笔记亦成为后世子部重要组成部分,正如学者所言,“唐宋以后,诸子道衰,类书繁起,钞胥是务,剿袭相因,亦褒然列名于子部之中”[33]。
综上可知,南朝后期,随着文学自觉地深入,在子部与集部交融的背景之下,部分子书出现了新的转向:原有的经世成分与论说色彩下降,笔记性、类书式的著作增多,并且材料剪辑、内容安排上独具匠心,审美性、情感性、故事性的内容上升,更像私人化“文集”,对文学的探讨逐渐增多,《金楼子》即为南朝子部向“集部”形态转换的典型。
三、子集交融的内在理路
萧绎沿袭传统又彰显新变的《金楼子》似乎宣告了“子书的黄昏”[7],六朝之后,子部著述中,独创性且成体系的子书减少,类书、笔记在子部中大量出现,唐宋阶段,已鲜有“子书”之说。但实际上,子书并未消失,先秦子书中的立言精神与经世情怀亦未消逝,而是在文集和诗文评中重获新生,集部成为承担文人独立思想的主要著述形态。萧绎在《金楼子·立言》中论及别集时说:“诸子兴于战国,文集盛于二汉,至家家有制,人人有集。其美者足以叙情志,敦风俗,其弊者祗以烦简牍,疲后生。往者既积,来者未已。”[29]852萧绎将诸子与文集并提,这是一个十分值得注意的现象。子部与集部本身具有很多融通之处,这是二者交融互动的内在理路,更是隋唐“子入集部”得以实现的根本。
(一)著述旨归相通
在著述旨归上,子与集均为经部外的“一家之言”。古人虽有“述而不作”观念,“述”“作”区分高下,但“述”为个人创制留出了通道。人们不敢比肩圣人之“作”,于是用“论”“语”“鉴”“言”“书”等更为融通的词语冠于己作之上,创制子书成为流芳后世的不错选择。子书是主体精神的代言,不可随意而为,更不可假借人手,东汉王符在《潜夫论·叙录》里提到:“夫生于当世,贵能成大功,太上有立德,其下有立言……中心时有感,援笔纪数文,字以缀愚情,财令不忽忘。”[14]465萧绎也提到:“常笑淮南之假手,每嗤不韦之托人。由是年在志学,躬自搜纂,以为一家之言。”[28]1萧绎反复强调著作的归属性问题,希望本书必须是以一人之力完成,不希望他人染指。
具有审美性的词赋文章最初是并不能够与“立言不朽”的子书相提并论的,魏晋时期随着文学自觉的深入,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之前被斥之为“辞赋小道”的东西所独有的精神价值,亦能够和子书一样,可使“声名自传于后”,于是也开始收集整理个人的文章,曹丕《与吴质书》中说:“徐、陈、应、刘,一时俱逝……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18]110章学诚指出:“魏文撰徐、陈、应、刘文为一集,此文集之始,挚虞《流别集》,犹其后也。”[5]95曹丕还曾倾慕孔融的文章,以金帛为奖励搜集编纂孔融之文。自此,能够表达个性的文章辞赋渐渐提升到同子书一样的位置,成为“立言”的代名词,曹丕概括为:“唯立德扬名,可以不朽,其次莫如著篇籍。疫疠数起,士人凋落,余独何人,能全其寿?”[18]109子书中的“立一家之言”的功能部分地被文集承担了。东晋南朝时期,这种观念被普遍接受,正因如此南朝子书的数量也呈现出下降的趋势,越来越多的人通过撰写辞赋文章来获得不朽之名声。当然也不乏一些人仍然抱有传统的观念,葛洪早年著“诗赋杂文,当时自谓可行于代”,但没有一部子书传世还是觉得遗憾,所以奋力撰写《抱朴子》。萧绎也是希望能够以《金楼子》来传之后世,但是他们书中却依旧透露出对文章、文辞本身的探讨和喜爱。南朝的刘勰则直接选择著诗文评《文心雕龙》以传世,正是看到了诗文本身的不朽价值,《序志》提到:“形同草木之脆,名逾金石之坚,是以君子处世,树德建言。”[34]725“文果载心,余心有寄!”[34]728可谓“立言不朽”子学精神在诗文评中的延续。
(二)著述内容兼容
在著述内容上,子部与集部亦有兼容和相通之处。子书虽以说理为本,但也兼容文学批评的内容。子书为“入道见志”之书,其中“道”包括对各种问题的探讨,也自然包括对文学功用的探究,很多文学批评思想最早是出现在子书之中的,如《论语》提到:“《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35]《老子》提出:“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孟子》有云:“言无实不祥。”扬雄《法言·问神》有:“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36]这里“言”包含一切文章著述,涉及的是各种文体写作的共性。魏晋时期,人们认识到诗赋等审美文章区别于一般应用文的特性,文体的细分及对诗文的关注也让诗文评逐渐成熟和独立,诗文评不再掺杂于子学之中,而是分离出来,学者们专门撰文章著作进行探讨,如曹丕《典论·论文》,曹植《与杨德祖书》,陆机《文赋》,挚虞《文章流别论》等。人们依旧用“论”这种子学名称来指代己作,然而其内容已转为对赋、诗、七体、诔、碑等文体特征和流变的探究。南朝“文笔之辩”命题标志着对文学特性认识的加深,萧绎也积极参与到讨论中来:“笔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神其巧惠笔端而已。至如文者,维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适会,情灵摇荡。”[29]966《颜氏家训》专列《文章》篇专谈文学批评问题。《文心雕龙》《诗品》更标志着诗文评脱离子学并走向独立。
另外,子书虽以经世致用为主,但是从撰写形态上看,它并不排斥修辞。《左传》提到,“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语言是思想的载体,语言干瘪无力是无法传诸后世的。先秦诸子文章体式个性鲜明,孟子气势磅礴,庄子汪洋恣肆,墨子善于拟譬,韩非子在南朝人看来也是颇具文采的,《文心雕龙·诸子》称“韩非著博喻之富”。因此,有学者认为文集脱胎于子书,魏晋之世原本从事子书著述的文人,转而致力于辞章创制,立言之学而为一家之集。如章学诚就提到:子史衰而文集之体盛;著作衰而辞章之学兴[5]72。钱穆称:“中国之集部,本源先秦之子部。”[35]均看到,二者形式上的前后相继关系。甚至,总集编纂时也会因高超的语言修辞而收录单篇子学作品,萧统《文选·序》中充分肯定诸子文章以及贤人、谋夫的辩论之言的“金相玉振”“事美一时,语流千载”,但因为其不是篇章,所以也不予选录。实际上,《文选》仍对子部文章进行了收录,如贾谊的《过秦论》,原为《新书》中的一篇,曹丕的《典论·论文》则是其《典论》中的一篇,二者都属子书。而追求辞采华丽亦成为东晋南朝子书作者的普遍风气,他们以辩丽横肆、夸张藻饰之势加强论证,如傅玄《傅子》有《正心》:“立德之本,莫尚乎正心,心正而后身正,身正而后左右正,左右正而后朝廷正,朝廷正而后国家正,国家正而后天下正。故天下不正,修之国家;国家不正,修之朝廷;朝廷不正,修之左右,左右不正,修之身;身不正,修之心。所修弥近,而所济弥远”[24]1733具有辩丽横肆之风,葛洪《抱朴子·外篇》有《知止》:“然而入则兰房窈窕,朱帷组帐,文茵兼舒于华笫,艳容粲烂于左右,轻体柔声,清歌妙舞,宋、蔡之巧,阳阿之妍”[38]极写达官贵人之态,亦见藻饰之痕。即使是萧绎,在主要由撮抄编纂而成的《金楼子》中,这种倾向也是十分明显的,在能够表现个人色彩的地方他极力夸饰展现文学才能,如《后妃篇》:“拊膺屠裂,贯裁心髓。日往月来,暑流寒袭,仰惟平昔,弥远弥深。烦冕拔懊,肝心屠裂。攀号腷臆,贯截骨髓。窃深游张之感,弥切苍舒之报。每读孟轲、皇甫谧之传,未尝不拊膺哽恸也;读诗人劳悴之章,未尝不废书而泣血也。”[28]384这几句对称精当,典故密集贴合,展示出高超的语言才能。因此,可以说子与集在形式上存在密切联系,容纳各体文章的文人集脱胎于子书成书形式,而子书日渐富丽的语言也在逐渐向文集靠拢。
(三)价值倾向相承
在价值倾向上,别集和诗文评亦可承担子部经世致用的功能。子书本身代表着有志之士对正义的坚守,诸子那种忧国忧民的人文情怀正是文学创作的动力与源泉。刘勰《文心雕龙》虽为诗文评,但依旧表现出强烈的经世锋芒和忧患意识,《程器》:“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弸中,散采以彪外,楩柟其质,豫章其干;摛文必在纬军国,负重必在任栋梁,穷则独善以垂文,达则奉时以骋绩。”[34]发展了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的人生理想。面对齐梁奇诡浮艳之流弊,他提出“若风骨乏采,则鸷集翰林,采乏风骨,则雉窜文囿:唯藻耀而高翔,固文笔之鸣凤也”[9]514。倡导风骨和辞采并存的健康的文学观念,为娱乐化、庸俗化的文坛吹进了一股新风。钟嵘也是如此,他承汉末魏晋以来人物品评的锋芒,同时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以及社会担当感,在《诗品·序》中直指“永明体”之流弊,提出“直寻”“自然英旨”等批评标准,并认为好的五言诗应该是:“干之以风力,润之以丹采,使咏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39]
在文人集中亦能够看出诸子精神的薪火相传,南朝经历“侯景之乱”山河巨变之后,庾信、王褒等诗人诗风变得饱满厚重,自觉地承担起纠偏世风的重任。相对于创作一部程式化的且能立一家之言的“子书”,单篇的诗赋创作以及结撰成集的形式则更为灵活自由,而且在诗赋文章中,诗人可以注入专属的情感体验并运用新的语言和自我书写方式,这也是南朝以来子部著作创作活力衰减的一个原因。庾信入北后诗歌创作的一个特色,便是以独特的审美意象充分展现了诗人与其他南朝离散者共有的复杂的文本记忆,如《拟咏怀·其七》,“榆关断音信,汉使绝经过。胡笳落泪曲,羌笛断肠歌。纤腰减束素,别泪损横波”[40]233。他在《哀江南赋》中批判了萧梁王朝贪图享乐,不知危难将至的升平生活,“东门则鞭石成桥,南极则铸铜为柱。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西赆浮玉,南琛没羽。吴歈越吟,荆艳楚舞”[40]111,生动细致的描述较之说理更富感染力和批判锋芒。王褒《渡河北》:“秋风吹木叶,还似洞庭波。常山临代郡,亭障绕黄河。心悲异方乐,肠断陇头歌。”[41]展示了苍茫雄阔之美与沉郁悲凉之致。杜甫在《戏为六绝句》中称赞:“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42]这些诗人作品中展现出来的震人心魄的悲剧魅力正是克制南朝文坛后期低沉绮靡的一剂良药,同时也呼唤着新文学观念的诞生。
综上,六朝之后,子部与集部交融互动,已有子部著作文学性、审美性在增强,而先秦以来形成的立言不朽、明道经世的诸子精神则由集部文人作品和诗文评承担。子部和集部之间在著述旨归、著述内容、撰写形式、价值倾向方面的兼容和相同是二者形成互动的前提,而魏晋以来文学观念的独立则是外部动因。先秦迸发的子学精神以新的形态在集部中熠熠生辉,成为后世文学批评与创作中经世指向与人文关怀的重要来源。
四、余论:“子集交融”的思想史内涵
《金楼子》《颜氏家训》等著作一方面呈现出南朝子书向私人化的文集靠拢倾向,另一方面也将文集的功能从实践上进行了扩展。自此,诗文写作成为承载个人声音、延续个体生命的最佳手段,对专门问题探究的“论”依旧存在,但同样被收入文集之中。南朝以后,文人集收录具有经世致用色彩的诗赋或文章更为普遍,它们或是以多篇文章集合成卷,或是整卷方式被收录到文人总集之中。柳宗元文集有《非〈国语〉》,刘禹锡有《因论》,元结有《七不如》,苏洵有《权书》《衡论》,辛弃疾有《美芹十论》,章太炎总结道:“‘唐人子部绝少’‘自宋至今,载笔之士,率留意独行之文,不尚著作。理学之士,创为语录,有意子部,而文采不足。余皆单篇孤行,未有巨制。’”[43]269,272所谓的“独行之文”即一书中每篇独立,不生关系。因此,唐宋子书并非骤减或顿衰,而是以“文集”这一载体重获新生,这是探讨文献分类时须注意的。
“子部”书籍的衰微也反映出南朝之隋唐政治演进之脉络。《金楼子》称“窃重管夷吾之雅谈,诸葛孔明之宏论,足以言人世,足以陈政术,窃有慕焉”[28]2。无论是管仲所处的先秦、诸葛亮所处的三国,抑或萧绎所处的南朝,政治上都是分裂时期,相对于大一统时期,士人的思想更加自由,批判锋芒更加明显,子书创作不绝如缕。随着隋唐大一统的确立和科举考试的实施,皇权逐渐加强,学术思想进一步统一整合,学者更愿意著“独行之篇”,百家腾沸的局面不再,鸿篇巨制之作骤减,之后子书多为儒家的辅助,其他诸家也多为纯学问的探讨以及各类知识的集合。《四库全书总目》可见,子部分类中共14类,带有思想性的就是儒、道、释三家,这三家亦构成了我国思想之大端。除此之外,蔚为大观的便是农医天文、术数艺术、谱录、小说等内容,而名家、墨家、阴阳家并不单列。法家虽单列,但诞生于南朝之后的法家类著作显然缺乏先唐子学那种原创性、生发性的色彩,数量不多,且专业性远大于学术性、思想性,比如《刑法叙略》《洗冤录》《唐律文明法会要录》《折狱卮言》等。
子部中部分书籍类书化也是南朝“知识至上”学术风气发展的结果,类书的兴起和发展在曹魏时期就已出现,随后更与子书的创作紧密联系起来,成为子书重要的创制方式和重要组成部分,人们在文章著述中更加重视典故的使用,“句无虚语,语无虚字”,这更加速了这类书籍的完成。《梁书·元帝纪》记载萧绎“既长好学,博总群书,下笔成章,出言为论,才辩敏速”[44]。以类书化作为自己的创作方式,这虽是一方面是时代风气的结果,另一方面也是萧绎个人特有生活经验的结果。萧绎将杂家作为著述标准以及超越目标,他以一人之力去纵横古今,搜罗、囊括以往所有知识的做法,正体现了他想在学问上与当时文人一争高下的雄心。但萧绎“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帝王身份使他缺少前代士人的那种穷困经历,也导致了其著作中忧患意识的减弱,所以做出来的子书也必然缺乏那种勾连天人、经纬天地的色彩,纯粹成了才学的炫耀,更像是他为自己作诗、作文所著的一个备忘录,一部个人笔记。在这些“类书化”的子书中已看不到任何“立一家之言”的精神及深沉的忧患意识和社会责任感。萧绎的《金楼子》亦影响后世子书中杂家类的创作,《四库全书总目》杂家类、类书类在子部14个部类中蔚为大观,其中收录了很多类书,包括笔记、杂记、丛语等,如《云谷杂记》《容斋随笔》《学林》《野客丛书》等。
综上,在南朝政治分裂、文学自觉和“知识至上”独特的背景下,传统的以“立言”为旨归的子书形态发生转变,并深刻地影响到后世子书的创制观念和子书收集、编纂。先秦、两汉带有明道经世、立言不朽为旨归的子书逐渐减少,隋唐及后世子部中的著作多为儒家、道家之支蔓,并且知识性著作、笔记、类书占据多数。而具有现实批判意义和思想性,以及彰显个性思想的著作被收入文人别集之中,二者各自确定了自身边界,《金楼子》作为南朝子书转型期的典型,清晰呈现了“四部”分类确立前子部与集部交融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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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robeintothePhenomenonof\"BlendingofPhilosophicalWritingsandLiteraryWorks\"intheSouthernDynasties-BasedontheInvestigationoftheTextofJinlouzi
Abstract:Themainpurposeofthephilosophicalwritingsistoclarifytheprinciplesofgoverningthecountryandlettheseprinciplesspreadforever.Thepurposeofliteraryworksistoexpressthoughtsandfeelings,andtherearegreatdifferencesbetweentheminwritingparadigm.InthelateSouthernDynasty,philosophicalwritingsandliteraryworksinfluencedeachotherandchangedgreatly.Thepoliticsandargumentsinthephilosophicalwritingsarereducedandliteraryqualitiesareenhanced."Literaryworksandcriticismpursuethepermanenceofliteraryreputationandcriticalspirit.IntheSuiandTangDynasties,thistrendwasevenmoreobvious."philosophicalwritingswereincludedinliteraryworks,miscellaneousdiscussionandnovelsbecamepartofphilosophicalwritings,whichfinallylaidtheembryonicformofphilosophicalwritingsandliteraryworks"inTheFourCategories."Jinlouzi,asatypicalexampleofthetransitionperiodofphilosophicalwritingsintheSouthernDynasties,clearlyshowsthewritingstyleoftheblendingofphilosophicalwritingsandliteraryworksbeforetheestablishmentofthe\"FourCategories\"classification.Basedonthis,wecanalsoclarifythehistoricalcontextandinternallogicoftheinteractionbetweenphilosophicalwritingsandliteraryworks,andexpoundthemoisteningofphilosophicalwritingsspirittoliterarycriticism.
KeyWords:Jinlouzi;blendingofphilosophicalwritingsandliteraryworks;thespiritofphilosophicalwriting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