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数字中国到“数目字”国家

2024-12-21 00:00:00于君博
治理研究 2024年5期

摘要:既然“建设数字中国是数字时代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引擎”,那么《数字中国整体布局规划》的愿景是否直面并回应了中国式现代化面临的突出挑战,能否在落地实践中兑现变中国为“数目字上可治理”的国家的使命,就成为了有待严肃检视的问题。沿用经典的组织理性化视角,以中国国家治理体系中的科层制组织为面向,可以提出一个分析国家组织现代化程度的概念框架,并将其用于探讨数字中国、国家组织现代化和中国式现代化三者间的逻辑联系与转化约束。这一概念框架中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相平衡的分析原则,有利于纠正视技术引进和融入为组织现代化充分条件的思维偏差,揭示出国家组织的现代化并非单纯技术与工具意义上的效率提升,更关乎其内部对公共价值的多元兼容与动态回应。实现数字中国的愿景不仅需要谋划成本—收益合理、职责分工明确、绩效考核激励相容的技术赋能方案,更需要探索党政之间、央地之间、政府与市场之间、国家与社会之间需求共生和价值共创的“平台”智慧。

关键词:数字中国;数目字管理;国家组织;现代化

中图分类号:D630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9092(2024)05-0116-017

一、引言

《数字中国建设整体布局规划》(以下简称《规划》)发布的背景可以上溯至党的十八大特别是党的十八届三中全会后“推进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改革总目标的提出和实施。《规划》指出:“建设数字中国是数字时代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引擎,是构筑国家竞争新优势的有力支撑。加快数字中国建设,对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全面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具有重要意义和深远影响。”显而易见,中国的决策者着力统筹作为“组织”问题的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与作为“技术”问题的数字中国建设,在理论上力图打通技术进步与组织变革互为促进的逻辑,在实践中尝试用管理的“软件”与技术的“硬件”相平衡的策略为持续改革提供牵引及保障。

沿着前述逻辑和策略继续深入,数字中国“2522”整体框架的落地既要涉及诸如“打通数字基础设施大动脉”“发展高效协同的数字政务”等主要工作的分解,又要进入到中观层面“条”“块”交错的科层组织,为工作实施寻找机构分工与协同的方案。面对典型的多元、复杂任务,决策者更加迫切地需要简洁而富有整合能力的理论工具,将数字技术推动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的宏大议题操作化为治理体系中具体组织的数字化转型问题,从而切实推动《规划》在中观直至微观层面的执行。然而,正如人们在经济和社会发展中所常见的,一旦进入政策的操作实施,理论所要处理的就不再是平衡问题,而是发现并利用不平衡来引发制度变革。【Evans P. B., Embedded Autonomy: States and Industrial Transformation,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5, pp.3-20;艾伯特·赫希曼:《经济发展战略》,潘照东、曹征海译,经济科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90页;道格拉斯·C.诺思:《制度、制度变迁与经济绩效》,杭行译,格致出版社2014年版,第9-98页;Clark J., Uneven Innovation: The Work of Smart Citie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20, pp.1-31.】具体来讲,当数字中国与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相平衡的理论议题,伴随政策实践的需求而下移到中观直至微观层面后,决策者和研究者需要转而对照、发现技术创新与国家组织现代化程度间的不平衡,才能把冲突和矛盾变为契机,获得突破和改革的动能。在逻辑上,不平衡的局面可能表现为如下情形:第一,国家组织现代化所需要的技术创新没有发生或者无法获得;第二,技术创新可获得,但国家组织尚缺乏现代化运行所需的其他要件。

上述情形曾被黄仁宇投射至明朝中后期文官组织与西方军事技术及其相配套的国防和财税管理制度间的互动中,基于特定人物同其所属组织的命运建构起著名的“数目字”国家理论,为传统国家组织的现代化转型困境提供了微观和中观层面的解释。“任何好的关于中国的理论,一定是能够穿透中国的历史与现实,解释中国经济社会结构的变与不变,揭示中国与西方的现代化路径的异同”。【周黎安:《如何ccb231ef5a3fdb58c565731e4810bd35认识中国?——对话黄宗智先生》,《开放时代》,2019年第3期。】这一理论的影响力相当广泛而持久,以至于能否“让中国成为在数目字上可治理的国家”逐渐成为判定一种先进技术对中国国家治理的价值的标准,成为了先进技术推动中国国家组织现代化必须完成的使命。【泮伟江:《黄仁宇的数目字管理错了吗?》,《读书》,2020年第7期。】而令人遗憾的是,尽管税收、会计、作战、后勤等各类国家组织构成了数目字国家理论的基本分析单元,其中有关国家组织现代化的概念却始终鲜有讨论。就此而言,要将数字中国以技术推动国家治理体系现代化的宏大愿景下沉至可操作的中观组织层面,形成同数目字国家使命的对话并接受其检验,仍然缺少一个概念的连接,即“国家组织现代化”的概念。

二、国家组织现代化的概念框架

在已有文献中寻找国家组织现代化的概念及其分析框架,直接的入口似乎是组织学研究的相关成果。但发生于二十世纪下半叶的组织学研究,重在以已经现代化了的西方国家、市场和社会组织为对象,归纳其建构、运行和变革的理论,其中并不存在一套专门的知识积累,来静态定义传统组织与现代组织的区别,并动态分析前者演变发展为后者的过程和影响因素。【Scott W. R., Institutions and Organizations: Ideas and Interests, Los Angeles: Sage Publications, 2008, pp.20-45;周雪光:《组织社会学十讲》,清华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26页。】类似的定义和分析,不可避免地需要上溯到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从那时兴起的对作为生产和生活组织方式的资本主义的历史反思和批判中来寻找线索。例如,马克思用划分人的三种历史形态建构起了区分相应的组织方式的微观基础:自然经济的组织方式是以人对人的依附性为基础的,作为上层建筑的国家组织因此需要制造统治者的神圣形象来巩固被统治者的依赖和服从,依靠所谓“人在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来维持运行。【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0-100页。】后来,韦伯对此给予了广为人知的经典概括,即前现代社会是一个未经祛魅的世界,组织运行以传统和魅力为合法性基础。【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彭强、黄晓京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6-177页。】对于支撑现代化的市场经济组织方式中人的形态,马克思将其概括为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组织运行不再依靠成员间人格化的依附来维系,转而遵循不同技术条件下最有利于资本增殖的逻辑来形成内部的秩序。在前述的组织现代化过程中,个体同其天然具有的发展诉求乃至同其他人类间的自然联系,都在资本增殖逻辑的挤压下发生疏离,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马克思进一步将这一微观分析应用于资本主义国家组织的运行,指出其形式已演变出“充满了严格规定的权威,以及一套等级分明、匹配社会机能分工的工作过程”【Marx K. and Engels F.,The German Ideology,London:Lawrence and Wishart,1974, pp.33-39;施路赫特:《理性化与官僚化:对韦伯之研究与诠释》,顾忠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2-85页。】。至此,官僚制组织形态及其同资本增殖逻辑间的紧密联系开始成为人们提炼国家组织的现代化特征时无法回避的面向。

韦伯将马克思对现代国家组织的官僚制特征分析,在概念和类型(如“理想型”的划分,Ideal Type)上进行了更加细致和系统的发展、完善,而且还超越其资本增殖逻辑,赋予了现代国家的官僚制组织一种精神和文化层次上的“理性”禀赋,也就是后来制度主义所说的“观念”意义上的特质。韦伯强调,必须注意到儒家文化和基督教加尔文教义间适应现世与支配现世的观念差异,才能理解为什么只有后者才能孕育出超越世俗知识的科学精神,从而解释技术革命在科学进步的基础上不断倒逼国家组织在形态上的日益专业化和条理化,并在国家组织运行的合法性权威问题上实现法治对人治的替代。【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彭强、黄晓京译,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6-177页;路畅、蒙克:《虔敬主义伦理与普鲁士官僚制精神》,《社会》,2022年第2期。】理性化过程的加深一方面促成了资本主义在西方的胜利和现代官僚制的发展,另一方面也在两者相互契合、推动的进程中加剧了对人类个体的经济和社会行为选择的控制和限定,最终将使人们落入现代组织理性化、官僚化的“铁笼”之中。 【安东尼·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对马克思、涂尔干和韦伯著作的分析》,郭忠华、潘华凌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313-319版。】择要回顾马克思和韦伯对以官僚制为特征的国家组织的现代化发生学分析,有助于我们提炼出开篇所述“国家组织现代化”概念中的要素:首先是具备支持专业化分工及其动态拓展的组织结构,形成一种匹配日益复杂的社会经济活动的分“科”能力,并结合特定时代的信息技术水平,运行治理特定规模国家所需要的分“层”方案。该特征旨在确保国家组织能够借助灵活的分工和分层,在公共产品和服务的生产供给中,持续获得效率和规模经济改进的工具优势。其次,建立起寻求去人格化和可计算确定性的组织“合法性”,贯彻一种支配现世、追求理性化的组织伦理。该特征则旨在确保国家组织挣脱神秘主义、极端思想、个人意志和集团利益的控制,获得服务于国民整体福祉和长远利益的价值优势。由此,国家组织现代化的概念应集中指向政治和其他人类组织习得、贯彻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并相对传统组织逐步积累起工具优势与价值优势的过程。

理性化及其支撑下的组织科层化是贯穿国内外现代化研究的历史性主题。【施路赫特:《理性化与官僚化:对韦伯之研究与诠释》,顾忠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2-85页;Acemoglu D. and Robinson J. A., “Non-Modernization: Power-Culture Trajectories and the Dynamics of Political Institutions”, Annual Review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25, no.1 (February 2022), pp.323-339.】本文在定义国家组织现代化的概念时采用理性化主题和工具理性、价值理性两个具体维度,试图在继承以国家和文化为宏大分析单元的现代化研究成果基础上,为组织层面的微观分析提供更加契合、可操作的框架。通过探讨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对组织的独立影响及其交互作用,两种理性间的张力可以得到进一步呈现,经验上传统组织到现代组织间的连续谱系也可以获得类型学上的划分(见表1)。首先,组织层面的理性化,表现为组织对变动的、渐趋多元的社会主流价值观的调适,【Meyer J. W. and Rowan B., “Institutionalized Organizations: Formal Structure as Myth and Ceremony”,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83, no.2 (September 1977), pp.340-363.】由此形成的价值理性帮助组织动态优化目标和选择,在文化、规范等制度层面获得见容于主流价值观的价值优势;然后,进一步驱动组织的工具理性以调适后的目标和选择为约束,改革组织的分工、协作和激励机制,有效兑现组织的价值诉求,获得相对于其他组织在绩效层面上的生产优势。而以科层制为核心的国家组织在由传统向现代的转型过程中,势必受限于历史、环境、禀赋、机遇等因素,出现价值理性和工具理性在不同发展程度下的交互,形成价值优势和生产优势的不同组合,因而进入不同的国家组织现代化状态。比如,在I型低价值理性和低工具理性状态下的国家组织,要么仍未摆脱传统组织奉行相对僵化、单一的价值目标,在管理上依靠暴力强制实现组织内服从和组织间合作的模式;要么经历过政治民主化尝试,但未能在国家组织内翦除一元价值观的统治,也无力在组织管理上贯彻、实施效率导向的分工方案和激励机制,逐步蜕变为失败国家的国家组织。处于II型低价值理性和高工具理性状态下的国家组织,则往往是在特殊的历史窗口和独特自身禀赋的共同作用下,一面维持了一元、集中和权威主导的价值观系统,价值理性并不发达:一面却发育或引进了成熟的科层制管理模式,专业分工的思维和激励相容的制度安排较为发达。在这种状态下,缺少竞争的价值系统和高效率的科层组织交互催生出强大的国家动员能力,支撑起了历史上规模庞大的君主官僚制帝国和二战后快速起飞的发展型国家。但保守僵化、不容挑战的组织价值权威一旦长期存在,便倾向于压制、瓦解创新,借以避免潜在利益集团的滋生、崛起;或者在经历快速发展后,依然在多元、分化的国家组织内部和国家组织与社会组织之间推行强硬的行政控制,通过强化“规制国家”(Regulatory State)来维持单一的价值分配方案,埋下了组织内和组织间对抗冲突的隐患。相比之下,III型和IV型国家组织的价值观形成是兼容组织内不同层级、不同成员、国家组织和其他社会组织的多元价值诉求,经历竞争、平衡和妥协后的产物,体现了较为发达的价值理性。但是,这种发达的国家组织价值理性的维持,要求其筛选得出的价值观被高效转化为集体行动并取得治理绩效,否则多元主体便会丧失对价值理性的信心。这意味着要高效兑现价值理性筛选出的价值诉求,反过来又对国家组织的工具理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当前拉美等民主转型国家的国家组织现代化所面临的主要挑战便是其组织内专业化程度和分工协同效率的低下。

作为一种韦伯式的理想型概念分析框架,工具理性-价值理性组合对不同时空中特定国家组织的类型划分,不免在细节上欠缺精准,甚至引发争议,却能够捕捉并呈现20世纪以来的政治学与社会学研究在频繁触及国家现代化议题时的逻辑主线。【陈明明:《数字化治理:现代国家的技术、组织与价值》,《浙江社会科学》,2023年第1期。】例如,在奥地利学派的思想中,国家组织现代化的工具优势开始显现出反噬市场与社会的力量,韦伯所担忧的“铁笼”假国家利益与民族利益之名接管市场、操控社会,实际上却背离了国家组织现代化的价值特征。【路德维希·冯·米塞斯:《官僚体制:反资本主义的心态》,冯克利、姚中秋译,新星出版社2007年版,第1-20页;弗里德里希·哈耶克:《科学的反革命:理性滥用之研究》,冯克利译,译林出版社2003年版,第70页。】波兰尼则直击国家组织现代化理论内部工具优势与价值优势间的悖论,认为前者即便不反噬经济社会,也必然加剧国家治理与经济社会活动的互嵌,让经济不平衡和社会分裂畅行无阻,最终令国家组织无法兑现其价值优势。【卡尔·波兰尼:《大转型: 我们时代的政治与经济起源》,冯钢、刘阳译,当代世界出版社2020年版,第25页。】福柯的研究进一步注意到国家组织现代化后,其工具优势已经在专业分工和标准化规模复制的基础上,不断扩张、渗透至对公民教育、健康、审美等生命权力的监视和控制,国家组织的价值优势因此蜕变为对国家意志和需求的自我实现。【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年版,第81-116页。】直到吉登斯的笔下,自韦伯起便不断经受质疑和批判的国家组织现代化趋势,终于同频繁技术创新赋能下的社会表达与参与行为达成了一定程度上的“和解”:现代社会尽管弥漫着资本主义、工业主义、监视、权力与控制,但个体面对国家组织的分工和规模优势,依然可以在时空分离的“结构化”过程中保留独立与自由,而国家组织也因此存有兑现其价值优势的愿望与动力。【安东尼·吉登斯:《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纲要》,李猛、李康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15页;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22年版,第2-16页。】

同前述宏大视角下的政治学和社会学研究成果相比,20世纪经济学、管理学和组织学对国家组织现代化的研究,一方面形成了“注重微观基础”和“先企业后政府”的独特风格与进路;另一方面,也可以被置于本文工具理性-价值理性的概念分析框架中,浮现出一致的内在逻辑。首先,此类研究直接深入到马克思、韦伯等学者捕捉到的现代组织“工具优势”的微观运行之中,注重解决如何为分工、分层的组织中的个人提供有效的激励机制,主张通过实现个人利益与组织目标的统一,反过来维持现代组织超越传统组织的管理效率。这一思路从泰勒的科学管理思想发端,【Taylor F. W., The Principles of Scientific Management, New York: Harper, 1911, pp.9-29.】经过科斯同阿尔钦、德姆塞茨直至威廉姆森等经济学家的开创性工作和理论争论,逐步打通了将契约分析应用于科层制组织激励机制设计的理论进路,【Alchian A. A. and Demsetz H., “Production, Information Costs, and Economic Organization”,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62, no.5 (December 1972), pp.777-795;Coase R. H., “The Nature of the Firm”, Economica, vol.4, no.16 (November 1937), pp.386-405.】为委托代理分析的出现及其广泛应用奠定了基础。【Williamson O. E., Markets and Hierarchies, Analysis and Antitrust Implications: A Study in the Economics of Internal Organization, New York: Free Press, 1975, pp.1-12.】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同样采用微观视角并关注组织中的激励机制设计,巴纳德、阿克洛夫、米勒、塞勒等人的研究却如影随形般挑战着委托代理思路下用最优激励方案赋能现代组织工具优势的逻辑。【Barnard C. I., The Functions of the Executive, Massachu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8, pp.1-14;Miller G. J., Managerial Dilemmas: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Hierarchy,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p.199-215;Akerlof G. A., “The Market for‘Lemons’:Quality Uncertainty and the Market Mechanism”,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84, no.3 (August 1970), pp.488-500;Thaler R. H. and Sunstein C. R., Nudge:Improving Decisions about Health, Wealth, and Happines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8, pp.4-10.】这些学者指出,契约理论和委托代理分析自始至终都无法解决激励方案设计不能兼顾个体收益最大化、组织收益最大化和公平分配组织收益三个要素的问题,陷入了“霍姆斯特朗不可能定理”(The Holmstrom Impossibility Theorem)【Holmstrom B., “Moral Hazard in Teams”, Bell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13, no.2 (Autumn 1982), pp.324-340.】,因此并不存在完美的、可以自动履行的激励方案来保障分工、分层的现代组织的高效运行。正是这种困境倒逼现代组织必须触发其“价值理性”,一面依靠管理者的“领导”和“激发”,在微观的组织运行中鼓励成员超越狭隘的利己主义;一面将制度设计与职业伦理相结合,约束掌握更大权力的高层级成员(如股东和职业经理人)的机会主义倾向。

20世纪经济学、管理学和组织学沿工具理性-价值理性分析路径所取得的企业组织现代化研究进展,有力支撑了后续文献中分析对象由企业向政府乃至其它组织的扩展。【Dimaggio P. J. and Powell W. W., “The Iron Cage Revisited: Institutional Isomorphism and Collective Rationality in Organizational Fields”,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48, no.2 (April 1983), pp.147-160.】在公共选择和发展经济学研究者的议题引导下,【詹姆斯·布坎南:《公共物品的需求与供给》,马珺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22页。】国家组织提供公共服务的效率,扼制组织成员腐败的能力,以及其面对增长和公平等存在冲突的公共价值时的偏好等问题,迅速成为了在企业组织分析基础上成熟起来的微观理性分析的应用场域,国家组织现代化的理论视角也得以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之外,同步融入新兴社会科学更加细致、抽象的形式逻辑。【Miller G., “Above Politics: Credible Commitment and Efficiency in the Design of Public Agencies”, Journa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Research and Theory, vol.10, no.2 (April 2000), pp.289-327.】回顾宏观与微观两种视角下不同学科跨越一个多世纪的国家组织现代化理论探索,尽管存在着前者更加关注现代化对国家组织与其他组织间关系的影响,而后者更加关注现代化对国家组织内部不同成员的影响这样的显著区别,两种视角分析路径的延伸却殊途同归于国家组织现代化的工具优势和价值优势所表征的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间的平衡互补。这是国家组织现代化研究发展至今的关键共识,也是探讨一国国家组织现代化问题时可供参照的起点。

三、对中国国家组织现代化的历史分析

逻辑上,中国国家组织现代化是中国国家现代化乃至当前的“中国式现代化”和“国家治理体系与治理能力现代化”议题的基础。【和文凯:《通向现代财政国家的路径:英国、日本和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23年版,第1-36页。】由于这些议题同样是从十九世纪末至今被持续地讨论和分析,本文提炼的国家组织现代化概念框架实际上已被不断应用于此类议题中,并产生了大量极具启发价值和解释能力的理论成果。受篇幅和特定研究目的所限,本文在此仅选取了前述成果中以“技术-组织”关系为视角,侧重围绕工具理性-价值理性这对核心维度来理解中国国家组织现代化进程的代表性文献,并与之展开对话。目的是在开启针对“数字中国”的国家组织现代化分析之前,首先明确现有中国国家组织现代化知识的前沿和边界。

韦伯的官僚制研究不仅是本文国家组织现代化理论核心思想的重要来源,而且开启了应用前述核心思想生产有关中国国家组织现代化知识的尝试。首先,由于秦汉以来中国国家组织的支柱便是不断发展成熟的官僚制组织,韦伯选择通过聚焦中西方官僚制组织间的区别,在比较和批判中形成对中国国家组织现代化程度和潜力的认识。其次,在具体的比较和批判过程中,韦伯依据儒家经典在传统中国国家官吏选拔和布政、施政环节逐步占据并巩固的正统地位,用儒家经典与基督教教义间“世界图景”的差异,来溯源阐释传统中国的官僚制组织及其支撑的国家组织为何难以实现现代化。韦伯认为,同基督教对自身所构建的“世界图景”持有拒斥的态度不同,儒家的传统倾向于对现世的肯定和适应。【马克斯·韦伯:《经济与社会》第1卷,阎克文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830-836页。】基督教拒斥现实的态度所催生出的价值理性,并不迷信于既存的传统关系,反而往往将其视作非理性的产物,于是有可能把生活由内而外地动员起来,发挥革命性的作用,实现向现代化的跨越。【施路赫特:《理性化与官僚化:对韦伯之研究与诠释》,顾忠华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2-85页。】相比之下,儒家的价值理性虽然在世界和生活间建立起了各种意义丰富的关系,也提出了大量经验和伦理的生活引导,但却坚持让经由传统确立的制度架构不受任何攻击,从而严格限定了理性得以发挥的边界和范围。因此,奉行儒家经典思想的中国传统官僚组织始终不可能是革命性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从卡里斯玛皇权、官僚组织成员直到普通百姓,必须扮演符合传统伦理价值的角色,对他们之间相对秩序的调整不可能获得价值观上的支持。最后,韦伯认为,在价值理性上对农耕经济和传统社会现状的适应和维护,导致了传统中国国家组织中以确定性和可计算性为原则、以追逐效率为目标的工具理性的萎缩。以官僚制组织的薪俸制度为例,作为一项最需要确定性和可计算性的安排,传统中国的国家治理从儒家经典教义出发,长期奉行一种低薪原则来激励官员。这种粗糙、不完全的薪俸方案,不仅迫使也同时纵容各级官僚进行权力寻租,用以支付必须自行负担的公务执行费用和私人开销。长此以往,寻租所得的非正式收入的遍布令整个国家运行中的可计算性和确定性无所依存,官员行政的效率更无从确切地统计、比较,并予以提升。其深远的结果则是社会结构的逐渐僵化,因为任何企图推动国家组织运行理性化的工具,立刻就会触及“看不透的无数临时收入及俸禄上的利益”【马克斯·韦伯:《儒教与道教》,王容芬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81-114页。】,变得寸步难行。韦伯正是基于工具理性-价值理性的分析,认为中国传统官僚制及其支撑的国家组织不仅缺乏动机成为现代化的推动者,而且更容易变成一种缓冲器,将所有由上或由下而发、朝向现代化的努力全部视而不见。

需要注意的是,在韦伯所进行的组织现代化分析中,价值理性维度主要涉及对组织内外部既存秩序或适应妥协或拒斥支配的观念和态度差异,因此不仅影响着组织对技术创新等革命性因素由外而内的接受、调试,更决定着组织是否具备技术创新由内而外发生、推广的环境。而工具理性维度主要涉及组织内和组织间协作流程与激励机制的兼容与否,在操作层面同可获得、可触及的技术交互、碰撞,更多影响着组织能否吸收、适应技术的创新及其渗入。基于这种分野,人们可以从李约瑟、金观涛、孔飞力、赵鼎新等学者旨在解释传统中国国家组织难以孕育科学革命、技术创新并自发跨越现代化门槛的研究中,观察到由价值理性视角主导的分析逻辑和路径;而在彭慕兰、魏斐德、黄宗智等学者聚焦传统中国后期应对人口、贸易、技术等变革性因素冲击的研究中,国家组织适应与调试的失败更多被归咎于扮演中坚角色的官僚组织在工具理性上的匮乏。

深受韦伯的影响,通过明代中后期断代史研究和中国大历史研究再次整合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两个维度来系统剖析传统中国国家组织弊端的“数目字”管理理论,【黄仁宇:《现代中国的历程》,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13-115页。】一方面为面向现代化转型议题的中国学术界乃至整个社会带来了“智识震撼,不啻为一次思想与观念的启蒙”【泮伟江:《黄仁宇的数目字管理错了吗?》,《读书》,2020年第7期。】,另一方面也引发了同类研究中罕见的广泛而持久的批评和争论。择要而论,对“数目字”管理的批评,部分地集中在质疑黄仁宇所述传统中国国家组织缺少发达的工具理性这一事实,其余的则更多关注黄仁宇对前述事实成因的解释能否令人信服。前者常常列举传统中国“编户齐民”式的精细统计数据来反驳黄仁宇对前现代国家组织“无法在数目字上进行管理”的评判,后者则主要认为是国家规模、信息和交通技术限制乃至能源和地理发现等外生及偶发因素制约了传统中国国家组织工具理性的发展,由此相应排斥黄仁宇从价值理性角度提供的解释。【周雪光:《中国国家治理的制度逻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第1-18页。】在这里,本文试举黄仁宇阐述“数目字管理”理论的一处例子,一方面简要呈现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两个要素在该理论中的地位及相互关系;另一方面也借此澄清相关批评中可能存在的误解与问题。

黄仁宇在《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中写道:“可是宋朝的财政设计仍一直维持由上端统筹支配而不在下端固定私人财产权,又缺乏独立的司法机构,以至抽税时‘既以绢折钱,又以钱折麦,以绢较钱,钱倍于绢;以钱较麦,麦倍于钱,辗转增加民无所诉’……这种方式固然对一般人民不利,长时间内也使政府陷入困局,因为抽税全靠由上向下施加压力……各处发生虚冒的现象,一方面只有数字的膨胀,一方面到处发生短缺……西欧的国王在社会变化时无力抽税,产生财政上的危机。彼方人士很难想象,中国皇帝抽税的权力过强过厚,也非他个人之福。从这些事迹上我们看出,现代之金融经济,有如自来水和煤气,一定要严密地封闭,保存其一定的压力,才能在开闭出纳之间操纵自如。私人财产权在法律面前暧昧不明,等于水压或气压过低,其流转必至不畅,于是无从使国家现代化,进入以数目字管理(Mathematically Manageable)的阶段。”【黄仁宇:《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364-365页。】

在以上文字中,“一方面只有数字的膨胀,一方面到处发生短缺”已经清楚地表明,“数目字”管理中有关传统中国国家组织的工具理性程度的认识,并不是停留在官僚系统对统计数据的规模与精细程度的规范要求上的,因为这些数据会膨胀,会严重偏离于实际到处发生的短缺。相比之下,“数目字”管理所批判的工具理性匮乏,乃是指作为国家组织核心的官僚系统的分工、分层和激励机制设计,无法以为组织和社会运行提供稳定、合理的预期为前提,达成团队协同与合作。其结果是,官僚系统看似对皇权和中央高度遵从,快速响应,却造成社会和经济系统“以绢较钱,钱倍于绢;以钱较麦,麦倍于钱,辗转增加民无所诉”的动荡。而传统中国的国家组织在这种状态下,依然持续“生产”大规模的,甚至精确到小数点后五、六位之多的各种无意义统计数据,暴露的已不仅仅是工具理性的匮乏,而是整个组织深层次的价值理性危机。

而在解释传统中国国家组织工具理性不足的成因时,上述引文中提及的私人财产权的固定和司法机构的独立,最常为持批评态度的文献所关注,并就此诟病黄仁宇理想化地套用西方产权和法治思想来诊断中国问题。然而此类批评所忽视的是,黄仁宇通过长时段比较中西传统国家组织运行之差别而概括的“中国皇帝抽税的权力过强过厚”的特点,提出的在传统中国国家组织内部的央地之间,在国家组织与社会、经济组织之间持续存在的压力失衡及由此而致“其流转必至不畅”的分析,事实上反映出“数目字”管理理论已经注意到价值理性对工具理性所产生的深刻影响,而非停留在产权和司法独立等工具层面提供解释。皇权独大,“全靠由上向下施加压力”的中央绝对权威、国家绝对权威,造就了传统中国国家组织内部政治与行政之间、中央与地方之间以及国家组织与其外部的社会、经济组织之间价值目标一元化的非理性局面。这种价值理性的匮乏固然有利于传统中国国家组织乃至整个国家-社会关系的稳定,但却以抑制可能挑战一元化格局的技术创新的内部生发,排斥类似技术的外部引入,并最终拖延、错失国家组织工具理性的精进为代价。

从韦伯到黄仁宇,从文化溯源到“数目字”管理,界定国家组织分工分层、激励协同的工具理性特征,分析其包容竞争、开放祛魅的价值理性状态,阐释两者间依赖渗透的关系与过程,逐渐成为中国国家组织现代化研究知识积累的阶梯和范式。金观涛和刘青峰对传统中国“超稳定结构”中组织韧性成因的分析,【金观涛、刘青峰:《兴盛与危机:论中国社会超稳定结构》,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15页。】秦晖对传统吏治“儒表法里”的特征概括,【秦晖:《传统十论》,东方出版社2014年版,第141-173页。】周雪光对中华帝国国家治理组织运行原则的名实之辩、正式制度与非正式制度的比较,【Zhou X., “Chinese Bureaucracy Through Three Lenses: Weberian, Confucian, and Marchian”, Management and Organization Review, vol.17, no.4 (June 2021), pp.655-682.】均反映出研究者们平衡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两个维度来赋予传统中国国家组织纵向历史定位和横向文化定位的旨趣共识。但他们也无不惋惜于传统中国乃至近代以来国家组织的动荡更迭中,一元化导致的价值理性匮乏对工具理性发育的持续抑制,并因此造成国家组织现代化进程的波折、反复,以及一再错失先进技术融入、改造国家组织的机会窗口。

将时间快进至20世纪90年代后期,高涨的信息技术革命不断推动中国国家组织的现代化进程,直至凝结产生以“数字中国”为新的概括的现代化愿景,紧密回应着自鸦片战争以来中国奋力实现国家现代化转型的历史使命。本文的余下部分试图将建设数字中国愿景的路线规划置于实现国家组织现代化使命的议题之中,应用工具理性-价值理性概念框架,聚焦检视当代中国应用数字技术推动国家组织现代化方案的进展与挑战。

四、对数字中国愿景的国家组织现代化分析

数字中国得以纳入国家规划、成为国家愿景,并非单一政策文件阐发宣誓的产物,而是绵延的信息技术革命发展到数字化阶段后,持续催生政治、经济、社会诸领域变革并达成推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共识的结果。进入数字时代,技术通过赋能国家和赋权社会双重机制重塑国家治理结构内组织间关系及其运行过程,也为国家组织现代化的“工具理性-价值理性”分析提供了施展的舞台。

(一)数字中国愿景的形成

数字中国愿景的现实发端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国家组织内按科层制原则运行的党政机关的信息化建设工程。以“办公自动化”为阶段性目标,信息化建设工程主要着力实现组织内信息介质的转变,降低组织内信息生产、交换、储存的成本,并提升其效率和安全性。但伴随着21世纪初互联网技术和设备在中国大陆快速、大规模的渗透与普及,超越此前内向的视角,借助技术向外在社会面前树立起国家组织更加泛在、可及的虚拟形象,即“电子政府”建设成为了数字中国新的前身。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一时期,电子政府的线上功能主要是信息发布和与公众互动交流,能够在线提供的公共服务非常有限,【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关于深化政务公开加强政务服务的意见》,2011年6月8日,https://www.gov.cn/govweb/gongbao/content/2011/content_1927031.htm;国务院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关于进一步加强政府网站管理工作的通知》,2011年4月21日,https://www.gov.cn/zhengce/zhengceku/2011-04/22/content_1120.htm。】再次暴露出单独依靠技术难以引发国家组织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显著提升的问题。相比之下,在同一时期内启动的行政审批制度改革,在地方政府内引发了行政审批局、政务服务中心等机构的设立以及政务服务大厅普及等“一站式”的业务流程协同再造;【Zhu X. and Zhang Y., “Diffusion of Marketization Innovation with Administrative Centralization in a Multilevel System: Evidence from China”, Journa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 Research and Theory, vol.29, no.1 (January 2018), pp.133-150.】在中央层面不但推动了各部委业务条线上审批事项的多轮清理,更罕见地缓解了“新官不理旧账”的改革延续性困境,在党政领导人更替后,保持了行政审批制度改革的延伸和升级。两相比较,不难发现,国家组织工具理性提升的深层动力不必是技术,却可能来自于——中央加强对地方政府约束、强化权威,地方个性化提升区域竞争力、吸引投资和人口,企业和公众寻求便利的公共服务、更低的规制遵从成本——一种国家组织内部以及国家组织和社会其它组织间的价值诉求平衡和共识(价值理性)。

党的十八大后,通过对标中国互联网企业崛起所提供的平台经济运行模式,特别是借鉴平台内大型科层制企业的组织分工与协同方案(如“中台”的设立与运行),利用平台企业开发的数字存储、传输、计算、支付及安全技术,锚定平台经济借助数据汇集及应用所取得的社会动员与影响能力,此前相对分离的电子政府建设与行政审批制度改革得以融合为“互联网+政务服务”的数字政府雏形。在这一阶段,数字技术不仅为行政审批制度改革在升级过程中所积累的优化组织分工、再造政务流程等方案提供了更低成本的可操作性,而且基于数字技术而实现的“网办”的可观测特征也便利了国家组织内行政绩效的考核。由此,网上政务服务能力成为了过去十年间党中央、国务院自上而下改革和业务考核不可或缺的抓手,行政化地推动了各级数字政府软硬设施的建设。加之随后应对危机过程中,国家动员与危机处置上下并举,内外政治压力和行政任务负荷陡增,使得国家组织内贯穿政府业务体系的政务服务一体化平台加速建成运行,服务于打破业务壁垒、促进协同合作的数据交换共享平台也逐步启用。进入危机后期,《关于加强数字政府建设的指导意见》经中央全面深化改革委员会审议通过并由国务院发布,标志着数字技术已经在专业分工、业务协同、考核激励等工具理性维度上系统嵌入了当代中国国家组织的运行,增强了国家组织进一步提升现代化程度的信心,也成为了后续数字中国建设愿景提出的组织支撑和保障。

(二)数字中国愿景中的“工具理性-价值理性”

回顾数字中国提出的历程和背景,使我们得以进一步结合前文建构的国家组织现代化概念框架,对照诸如“数目字”管理这样的现代化使命表达,在新的视角和情景中探寻愿景对于使命的意义与价值。《规划》中指出,数字中国的整体框架是“2522”,其中第一个“2”代表的“两大基础”为数字基础设施和数据资源体系。前者明确指向硬件的布局和提升,后者则关注“体制机制”和“管理机构”,带有清晰的国家组织的理性关切。特别是对照前文中韦伯和黄仁宇等呼吁以市场流通为动力来催生国家组织走向“可计算”和“数目字”管理的传统,《规划》对“加快建立数据产权制度,开展数据资产计价研究”的重视,正是在工具理性维度上把握住了国家组织现代化的方向。与此同时,将“两大基础”置于本文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相平衡的国家组织现代化概念框架内,人们就不禁要追问其中是否也存在容纳价值理性的空间以及相关的制度安排。

如图1所示,数字中国在构建数据资源体系时所强调的“畅通数据资源大循环”,实际上是包涵国家治理体系在内的国家与社会间的信息传递与反馈系统。而在前文提出的国家组织现代化概念框架看来,它还是一个政治、行政与社会间的价值互动与平衡系统,是国家组织和社会组织价值理性得以生成的环境。传统中国国家组织被政治操控的权力“安全”价值所主导,行政领域的“效率”诉求被压制,相应的工具理性难以充分发展,也没有价值空间对社会领域“公平”“正义”的价值诉求进行充分地吸纳和回应。国家组织的现代化进程则以其接纳组织内部、国家组织与其他组织间价值的分化和专业权威的分享为前提,通过妥协、平衡来寻求适应社会动态变化的价值共识,从而实现价值共创,并实施对多元价值的分配。对此,《规划》提出的愿景是“释放商业数据价值潜能”“建立数据要素按价值贡献参与分配机制”。价值潜能的提出,一方面在图1所示的价值互动系统中接纳了市场组织的价值诉求,同时也开辟了容纳更多其他领域的价值诉求的想象空间:数据的利用需要满足当代中国政治对于安全、秩序、群众路线中的回应性等价值的诉求,需要满足国家组织内核心的行政领域对于专业化和效率的价值诉求,也需要满足公众对于公平、正义、自由、便利的价值诉求。数据资源应该在愿景中被不同领域内的组织共同利用,进行多元的价值生产,并通过分配机制回馈和激励不同组织为丰富数据的价值所作出的贡献。

另一方面,首先寻求以商业数据为引领探讨“价值贡献”和“分配机制”,可以推动国家组织在内部和跨组织的数据资源利用过程中,更加注重学习平台企业的价值共创理念和行为,提升国家组织的价值理性。前文提及,我国数字政府建设在短时期内的跨越式发展,相当程度上得益于中国互联网企业开拓、积累的平台技术和商业模式。而支撑这种商业模式的组织逻辑突出反映了国家组织现代化所需要的价值理性——产业链上不同分工的企业、不同偏好的消费者、供给公共服务的国家组织和各类社会组织,汇聚在平台企业的APP、小程序等应用场景中,通过交换、共享数据来共同创造各自偏好的价值,并达成、履行激励相容的分配方案——不同组织间的价值包容与共创。然而,一旦这种平台模式的价值理性组织逻辑被破坏,单一价值开始排他式地主导负责运行平台的组织,那么平台价值共创的功能便难以为继。【郑磊:《数字治理的“填空”与“留白”》,《人民论坛·学术前沿》,2021年第23期。】就此反思以工具理性视角来界定我国国家组织内各级政务数据交换共享平台和公共数据开放平台存在标准参差、质量芜杂、数据沉淀、规则不明、需求匮乏等问题的思维方式,《规划》愿景中“两大基础”环节所倡导的对数据价值潜力、贡献和分配机制的重视,既可以启发决策者和研究者沿价值理性维度展开更深层的探讨,又可以为在融合数字技术的过程中兑现国家组织现代化的使命明确方向和重点。

进一步值得关注的是《规划》愿景中“五位一体”的全面数字赋能。在这一环节,“做强做优做大数字经济”被置于优先地位,紧随其后的是聚焦国家组织内部管理运行的“发展高效协同的数字政务”。从国家组织的现代化概念框架出发,前述优先级排序有利于约束国家组织对市场组织的价值诉求予以尊重、保护和响应,有利于双方在经济和政务平台上的价值共创。而考虑到市场经济环境下,市场组织同其他社会组织间基于价值互惠而形成的广泛联系,优先尊重市场组织的价值诉求,事实上也有利于国家组织响应其他组织的价值诉求,在平衡多元价值的过程中提升自身的价值理性。《规划》对数字政务的愿景设定中,专门指出要“加快推进‘一件事一次办’”。“一件事一次办”既是此前行政审批改革和政务服务改革中“一站式”“一窗办”“最多跑一次”“一网通办”等方案在工具理性上的延伸,又是中国国家组织落实群众路线价值要求的实践策略。因此,观察“一件事一次办”改革在中国国家组织内部和国家组织与其他组织的交界面上的实施过程和效果,可以为理解组织现代化过程中工具理性、价值理性的平衡提供丰富的素材和空间。仅以本文作者团队自2022年9月相关改革文件发布以来,在长三角直辖市和省级、市级、县区及开发区跟踪调研“一件事一次办”推进过程所收集的反馈来看,在中央发布“一件事”清单和考核监督要求之前,图1中地方和基层面临较为宽松的价值约束,其自发的“一件事”改革内容集中在带有辖区特色的少量事项上,需要在回应不同的群众呼声、降低经办人员的行政成本、配备重组业务流程所需的软硬件支持等诸多价值考量间进行较长时间的权衡和试错。在工具理性维度上,自发改革针对地方和基层异质性的需求,形成的“一件事”方案专业性强,但标准化程度低,跨辖区的可复制性也较差。由中央推动的“一件事”事项清单的发布和省级对市县区的专门考核,将专业事项的业务流程和分工进行抽象、标准化和大规模推广,短时间内在形式上强化了图1中职能机构、地方和基层的工具理性。但在理论上,清单和考核所反映的“一刀切”“齐步走”地回应群众诉求的政治价值主导模式,势必会抑制国家组织价值理性的形成和释放。在实践中,也出现了前文黄仁宇讲解价值失衡导致工具扭曲失效的案例里批评的现象,如,并不具备一次办所需技术条件和部门协议支持的地区,只能在“一件事一次办”考核系统中人工二次录入业务办理数据来应对检查,不仅形式主义地加重了基层工作负担,还反过来削弱了国家组织的工具理性信念;部分地区为了考核加分,盲目扩张清单、增列事项,或者违背办事企业和群众择期续办的意愿,强制要求一次办,不但降低了服务对象的满意度和获得感,也偏离了群众路线的政治要求。

(三)数字中国愿景的历史使命

以上问题再次表明,偏重工具理性思维而将国家组织内部央地之间、部门之间向社会供给公共服务质量不均、效率不高的问题,一味溯源归因成信息不对称的做法,非但不能通过相应引入数字化业务平台来破解问题,反而容易引发“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和形式主义的痼疾。实际上,正如本文第二节中韦伯、波兰尼、福柯等学者论及现代化国家组织的运作特征时指出的:一方面,分科、分层、去人格化的现代组织必然遭遇图1中纵向政府间委托-代理信息失真、横向部门间专业化权威难以协同的困境;另一方面,多层级、多部门组成的利益结构日渐复杂的国家组织同摆脱传统机械团结走向有机团结的现代社会一起,又给国家准确解读社会需求并建构有关国家使命的共识,以及在国家内部和国家-社会间贯彻国家意志带来了搜集和分析信息的挑战。【孟天广、郑思尧:《国家治理的信息理论:信息政治学的理论视角》,《政治学研究》,2023年第6期。】因此,国家现代化进程中的各种信息失灵更为复杂的是组织问题,而非技术问题;更为深刻的是价值理性弥合利益分化的问题,而非工具理性破解信息碎片的问题。【韩志明、李春生:《不规则的信息及其治理逻辑——以“摸清底数”实践为中心的分析》,《管理世界》,2024年第1期。】

对比发达国家的历程,自20世纪70年代步入后工业化时代开始,服务经济的壮大和支配地位指数级地加强了国家组织内部及其与外部社会间的信息依赖,直接导致了欧美等国国家组织信息化转型战略的出台,并在技术创新迭代的驱动下,不断衍生出数字化转型的牵头机构和法案。【Greenway A., et al. Digital Transformation at Scale: Why The Strategy Is Delivery,London, United Kingdom: London Publishing Partnership ,2021, pp.20-62.】时至今日,当时的操盘人和亲历者们越来越多地总结出其中共同的经验教训:由中央或联邦政府设计的顶层架构在操作过程中以外包形式由技术企业负责应用场景的开发维护,事实上阻碍了部门和地方政府以及社会公众价值诉求的向上流动和反馈,造成了同质化信息工程和数字化项目的逐级复制、重复建设,社会和各级国家组织无差别地为技术和系统的更新付出高昂代价,却无法获得因地制宜、灵活高效的信息和数据支持。长此以往,结果是在短期和局部意义上积累了一个又一个“便捷”却昂贵的新系统、新场景,但在长期和全局意义上,加剧了只生产数据而不解决问题的目标替代,遮蔽了现代国家组织内生的价值复杂与多样,扭曲了组织价值理性的发育。【Pahlka J., Recoding America : Why Government Is Failing in The Digital Age and How We Can Do Better,New York, Metropolitan Books: Henry Holt and Company,2023, pp.280-300.】

数字中国的愿景是实现数字技术和数据要素赋能的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而这一愿景的支柱,即国家组织的现代化则是贯穿中国近现代历史革命和斗争的重大使命。“复杂组织中组织控制系统的问题之一是,抵消或消除小集团组织的机能障碍产生的后果,但又不破坏其执行必要功能的能力。”【March J. and Simon H., Organizations,New York: John Wiley and Sons, Inc., 1958, pp.60-92.】以破坏庞大的国家组织内实现多元价值平衡的功能为代价的技术和数据赋能,将难以实现工具理性-价值理性充分发育的组织现代化。在政治系统与行政系统间,上层、中间层和基层政府间,国家组织与公众、企业、社会组织间,因加压加码“上技术”而超速生产和流动的数据,必然由于没有国家组织上下内外压力的平衡,即价值理性的约束,而趋向内卷失真,也就无法支撑数目字管理的实现。以此为鉴,在兑现数字中国愿景的过程中完成建设数目字国家的使命,关键并非只是数字技术的植入和推广,更需要国家组织上下内外价值诉求的兼容与平衡:鼓励低层级组织在不同方向上的实验、允许有差异的数字化策略的实践、包容组织内数字化转型后有条件的松散结构,必须在数字化的过程中寻求建立价值理性,才能提供竞争性的价值环境来分化和约束不同集团对工具理性的使用,推动数据在相互校验中求真从善。

五、结语

既然数字中国的整体布局规划以实现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为目标,那么这一“愿景”是否抓住并针对中国实现“现代化”的堵点和症结,会否让中国进阶为一个能在不同规模的单元、不同专业的领域生成可用、可靠的统计数据并就此成为一个在数目字上可治理的国家,就是非常有必要检视的问题。进一步而言,倘若这一愿景确有清晰地针对并蕴含着用信息化赋能现代化的方案,那么探讨、澄清其实践对策的理论逻辑,也可以为人们用行动来完善、兑现该愿景提供必要的信心。为此,本文引入“技术-组织”分析视角,以构成国家治理体系主体的科层制组织为面向,提出了一个分析国家组织现代化程度的概念框架,并在对话中国现代化研究经典文献的过程中检验“工具理性-价值理性”框架的功能与效果,进而以其为标准探讨数字中国愿景如何同中国国家组织现代化的使命相联系,发掘愿景中工具与价值相统一、权威与自主相平衡的逻辑及其启示。

本文的理论分析发现,视技术引进和融入为组织现代化的前提并为此试图改进、提升组织工具理性的逻辑和实践都存在着严重的缺陷。国家组织的现代化并非单纯技术与工具意义上的效率提升,更关乎其供给的公共服务价值的动态调整与多元兼容。只有在价值理性持续平衡与妥协的策略约束下,工具理性所擅长的专业化和标准化思维才能激发组织创造,吸收技术进步的内生动力。相较而言,传统和转型中的国家组织往往是在一元价值压力下发育出失衡、扭曲的国家组织工具理性,技术只有在满足国家组织内遵从特殊价值的畸形需要时才能成为组织的装饰物,既不可能改造组织的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更不可能在国家组织支持下发生创新和创造。为此,在数字中国的愿景中,不仅需要谋划成本-收益合理、职责分工明确、绩效考核激励相容的技术赋能方案,更需要探索党政之间、央地之间、政府与市场之间、国家与社会之间需求共生、价值共创的“平台”智慧。

建构国家组织现代化概念来分析数字中国愿景的潜力及其对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这一历史使命的意义和价值,不仅是分析视角和知识积累向微观层面的深化,也为以价值理性为纽带,将公共行政学、组织经济学、行为管理学、心理学等学科自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取得的公共组织文化、动机、激励和行为研究成果融入历史学、社会学和政治学宏大的制度分析,提供了契机。正如米勒在将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霍姆斯特罗姆的“不可能定理”引入公共组织管理制度分析后所指出的——如果领导者不能对组织成员做出可置信的价值承诺,即不追求个人价值偏好的最大化,那么任何分工方案和激励制度都无法扭转组织陷入低效率的协同。我们期待着国家组织现代化的概念框架能够在跨学科价值理性共识的驱动下,借助不同学科更加多样、丰富的分析工具进一步走向成熟,引导工具理性-价值理性相平衡的国家组织的形成,使中国成为在数目字上可治理的国家。

(责任编辑:王承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