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书目答问》以“唐以前”为“古”,以国朝(清代)为“今”,“宋元明人从略”,形成聚焦于“古”“今”两端的时间意向,历史不再是匀质化的线性呈现。“古”是传统学术的价值源头,“今”具有学术上“资考证”与现实中“利经济”的意义。“古”“今”时间维度,成为判定传统学术意义的基本依据,也是《书目答问》建构书目体系的根本原则,说明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所体现的十八世纪的知识结构与信仰体系,在近百年后的洋务运动之际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 关键词] 张之洞 《书目答问》 时间维度 《四库全书总目》
[ 中图分类号] G257 [ 文献标志码] A [ DOI ] 10.19764 / j.cnki.tsgjs.20231599
[ 本文引用格式] 房亮, 傅荣贤.《书目答问》的时间维度: 兼与《四库全书总目》比较[J]. 图书馆建设,2024(5):87-95,105.
0 引 言
中国古代目录学重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如果说,“辨章学术”主要诉诸“详明类例”,“依时为次”的顺序排列则是“考镜源流”的路径依赖,“时间”成为度量学术的重要因素。
张之洞完成于1875 年a、付梓于1876 年的《书目答问》是继1782 年问世的《四库全书总目》(以下简称《总目》)之后,对传统旧学的再次总结与全面反省。从《总目》到《书目答问》近百年来,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书目答问》本质上反映了传统旧学在近代的转向。张之洞基于国家贫病不堪的现实语境,从时间角度重新定位传统学术的价值良莠,突出旧学中的“实学”内涵,以期实现“自强”的“洋务运动”诉求,“古”与“今”的时间维度成为确认学术“实用”与否的重要指标。通过与《总目》的比较,可以使《书目答问》有关学术“时间性”认知的独特性得到进一步凸显。
1 《书目答问》中的时间性
“依时为次”是中国古代书目排列的重要原则,既包括不同类目之间的顺序安排,如《总目》集部“楚辞最古,别集次之,总集次之,诗文评又晚出”[1]1267,文体分类的背后显然存在时间依据;也包括同类文献之间根据时间先后排列,如《总目·凡例》“概以登第之年、生卒之岁为之排比,或据所往来倡和之人为次”[1] 卷首17。《书目答问》继承了传统书目“依时为次”的理念,但又有进一步的发展。
1.1 突出时间秩序
面对“西学东渐”“道歧为二”的近代语境,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在古代目录“依时为次”的基础上,更加重视对“过去”学术之“当下”价值的反思,“时间”意识远迈《总目》等古代目录。兹以史部为例试作分析。
《书目答问》史部传记类分为孔孟传记、汉至唐、宋元明、国朝小目,基本上是“客观的”时代排序。而在《总目》中,传记类分圣贤、名人、总录、杂录、别录,主要根据人品设类,暗含价值判断色彩。例如,《总目·别录》:“皆逆乱之人,自为一传者,命曰别录,示不与诸传比也。”[1]576《书目答问》地理类严格区分古地志(总地志、志一隅)与今地志(总志、分志)。对比两者所分小类可知,“总地志”即“总志”,记全国地志;“志一隅”即“分志”,记一地之况。可见,“古地志”与“今地志”内容完全一致,区别只在时间上的“古”与“今”。而《总目》地理类“首宫殿疏,尊宸居也。次总志,大一统也。次都会郡县,辨方域也……”[1]594,根据“尊宸居”“大一统”“辨方域”等价值立场设类,相对疏淡于“古”“今”时间之别。
《书目答问》政书类分为历代通制、古制、今制三类,强调“古制”与“今制”异同。历代通制之属“三通为体,通贯古今,故别为类”[2]100,也因时间上“通贯古今”而“别为类”。而《总目》政书类分为通制、典礼、邦计、军政、法令、考工六属,完全根据文献内容(而不是时间)划分。
上述史部类目所反映的“时间性”认识,在《书目答问》中是有普遍性的。如果说《总目》史部重在从史书体裁和价值论的角度分类,《书目答问》则重在从古今异同的角度揭示史学发展的差异,“历史”成为不同发展阶段各具特色的历史,需要从时间线索上予以辨明。
1.2 强调“古”“今”分殊
章学诚提出的“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源流”,本质上就是讲传统目录的时间秩序。但正如傅荣贤[3]指出的,“源流”固然包含学术发生、发展和演化的长程历史,但主要是指以“三代”为节点的两个时间断限:“三代之盛”为源,“三代而后”为流。
张之洞十分重视长程历史意义上的时间性。例如,《书目答问》史部杂史类事实之属再分上古至周、汉至六朝、唐、后五代、金、元、明小目,就是对长程历史的完整揭示。然而,与“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强调源流二分不同,《书目答问》更加突出“古”“今”之别。其中,“古”或指“周秦”,或指“汉以前”,或指“唐以前”;“今”则专指“国朝”,也即清代;相应地,“宋、元、明人从略”。由此形成重在截取“古”“今”两端的时间意向,历史不再是匀质化的线性呈现。
1.2.1 “古”之所指
《书目答问》中的“古”有不同的时间指向,但都不出“唐以前”的时间断限。
第一,指“周秦”,即包括秦朝在内的先秦。例如,史部“古无史例,故周秦传记体例,与经、子、史相出入,散归史部,派别过繁,今汇聚一所为古史”[2]71。张之洞以“周秦”为断,设立古史类。与“古史”对应的则是周秦以降“史例”独立,根据“派别”分为正史、编年等类目。又如,“周秦诸子,皆自成一家学术,后世群书,其不能归入经史者,强附子部,名似而实非也……今画周秦诸子聚列于首”[2]117。张之洞以“周秦”为断,设“周秦诸子”;与之相对,“汉后诸家,仍依类条列之”[2]117,即根据儒家、兵家、法家、农家等“ 派别”列目。
第二,指“汉以前”(包括汉代)。张之洞《輶轩语》曰:“经是汉人所传,注是汉人创作。义有师承,语有根据,去古最近,多见古书,能识古字,通古语,故必须以汉学为本而推阐之,乃能有合……汉学所要者二:一音读训诂,一考据事实。”[4]46 汉学考据是学术的根柢。在《书目答问》中,《孟子外书熙时子注》“据赵岐题辞,定为依托,然在汉前,故附此”[2]122,“汉前”之时间性,超越了“定为依托”的真伪性。
《书目答问》经部突出反映了对“汉前”时间性的高度重视。其曰:“注疏乃钦定颁发学官者,宋元注乃沿明制通行者,《四书》文必用朱注,《五经》文及经解、古注仍可采用。”[2]5 这里,“宋元注”虽列在“正经正注”,但只有“颁发学官”的功令层面上的意义,而不具“说经根柢”的学术价值,所以经部仍以“古注”为重点,“不知古注者,不得为经学”[2]5。所谓“古注”,主要是汉代的说经“家法”,也即形成于汉代、著录于《汉书·艺文志》中的经学派别。因此,“不知今古文之别者不录”[2]13,“春秋家与三传皆不合者不录”[2]30,“三礼家不考礼制、空言礼意者不录”[2]24。持守家法,本质上就是突出汉人的经学成果。“经部举学有家法实事求是者”[2] 略例1,“空言臆说、学无家法者不录”[2]6。有“家法”即“实事求是”,“无家法”即“空言臆说”。而“家法”以时间意义上的汉代为据,如春秋“三传”正是《汉书·艺文志》表彰的汉代“三家”春秋学(《左传》《公羊传》《谷梁传》)。
第三,指“唐以前”(包括唐代)。《輶轩语》曰:“唐以前书宜多读,为其少空言耳。”[4]145以“唐以前书”为“古”,其特点是“少空言”。少空言,即多征实,也即“实事求是”。而“唐以后子部书最杂,不可同年而语”[4]115。例如,子部医家:“录初唐以前者。唐后方书,须专门经验定其是非,不录。”[2]138这里,医籍的价值或可信性,是以“初唐以前”的时间性为依据的。在医家所著录的十三种文献中,前四种注曰:“以上古医书。”[2]139 所谓“古”是指汉代以前。属于唐代的只有孙思邈《千金宝要》一种,其余皆为南北朝及之前文献。显然,即就“唐以前”而言,也是越追溯久远,其价值越呈递增之势。
对比而言,《总目》“唐以前”作为“古”,主要是客观意义上的时间序列,而不强调“古”与后续发展的差异性。例如,《总目》史部不列“古史”类、子部不列“周秦诸子”类,表明“先秦”只是作为时间而客观存在,先秦之际的史与子,与此后之史与子并无本质上的区别。
1.2.2 “今”之所指
在语汇意义上,“古”与“今”相对成词。但《书目答问》中的“今”专指“国朝”,也即清代。例如,地理类之“古地志”与“今地志”;政书类之“古制”与“今制”,其中的“今”皆指清代。
《书目答问》十分重视清人的著述。例如,丛书(一级类目)分为“古今人著述合刻丛书”与“国朝一人著述合刻丛书”两小类(二级类目),前者虽称“古今人”,但在实际著录的五十八种文献中,只有前三种,即《汉魏丛书》《津逮秘书》《世德堂六子》为明人所刻,其余五十五种都是清人著述。而后者四十九种文献则全部是“国朝一人著述”。又如,《书目答问》总集文选之属,所录十二种选学文献之中,有十种为清人整理或撰写。正因为重视清代的学术成果,导致“《书目答问》成了主要胪举清代学术既往成果的全面清单”[5]。
正像对“古”的认识一样,《总目》也将“今”处理为客观存在的时间序列,而不着意强调“今”在学术上的特异之处。例如,《总目》集部文选类著录唐李善的《文选注》、唐吕延济等的《六臣注文选》、元方回的《文选颜鲍谢诗评》三种文献,而没有著录清人作品;而在存目中,则著录了洪若皋的《昭明文选越裁》、吴湛的《六朝选诗定论》、余萧客的《文选音义》三种清人作品。说明清人文选学成果并没有得到格外的突出或强调,这与《书目答问》“文选”类主要著录清人成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1.2.3 “宋元明人从略”
张之洞提出的“古”与“今”之所指,导致“宋元明”时段的幽隐不彰。《輶轩语》说:“宋人笔墨繁冗,公私文字多以空论衍成长篇,著书亦然。明人好作应酬文字,喜谈赏鉴清供,又好蓝本陈编,改换敷衍,便成著作。”[4]202 在《书目答问》中,“经学、小学书,以国朝人为极,于前代著作,撷长弃短,皆已包括其中,故于宋元明人从略”[2]1;小学类说文之属“元、明人讲《说文》者,多变古臆说,不录”[2]48,对于“宋元明”皆不乏贬词。
综上所述,“古”“今”时间维度上的不同指向,既是《书目答问》分类设计的一般理论与原则,也是其文献收录的基本依据。例如,易类“所录皆国朝人所辑古注,或唐人所采古义……余多录国朝人所著,所谓于宋元明人从略也”[2]8。易类文献既重视“唐以前”之“古”,又重视“国朝人”之“今”。相应地,“宋元明人从略”。又如,书之属“正录”收汉伏胜的《尚书大传定本》以及清人孙星衍辑的《尚书马郑注》等五种文献;孝经之属著录《孝经郑氏解辑》《孝经郑氏注》两种清人所辑郑玄作品,以及《孝经义疏补》等六种清人自著作品,都以截取“古”“今”两端为收录原则。
而在《总目》中,正像“今”与“古”都只是学术发展史上的客观性时间,“宋元明”也被作为客观存在的历时性序列予以处理。以经部易类为例,《总目》著录刘牧的《易数钩隐图》、司马光的《温公易说》等宋代著述五十七部,而存目中的宋代作品只有七部,且其中《周易系辞精义》等四部还是伪托之作(如《周易系辞精义》旧本题“宋吕祖谦撰”),真正属于宋人的易学作品只有三部(李石的《方舟易学》、林光世的《水村易镜》、丁易东额《周易上下经解残本》)。换言之,宋代易学不仅没有“从略”,还获得了很高的礼遇;同样,《总目》著录许衡的《读易私言》、胡一桂的《易本义附录纂疏》等元代著述二十二部,而存目著录只有四部元人著作,且其中《大易衍说》旧本题“元李简撰”,《周易订疑》旧本题“董养性撰”,真正属于元代著述而列在存目的,只有郑滁孙的《大易法象通赞》、鲍恂的《学易举隅》两种。亦即,元代易学亦未“从略”。对明代易学的分析,可以得出同样的结论。兹不赘述。
2 聚焦“古”“今”两端的学术指向
《书目答问》成书于1875 年,张之洞在时间维度上的“古”“今”意向,旨在通过重建传统知识,拯救日趋沉沦的现实,实现其“经世致用”的理想。
2.1 “古”之价值设定
《书目答问略例》指出:“经部举学有家法实事求是者,史部举义例雅饬考证详核者,子部举近古及有实用者,集部举最著者。”[2] 略例1《书目答问》重视“实事求是”“考证详核”“近古及有实用”,强调征实之学,集中反映了清代的考据学成果。正如梁启超指出的:“以乾嘉学派为中坚之清代学者,一反明人空疏之习,专从书本上钻研考索,想达到他们所谓‘实事求是’的目的。”[6] 所以,《书目答问》特别重视“考订”,即考核订正,使其回归历史原貌,因此,“考订”又称“考古”。一方面,“古”以其“实事求是”成为传统学术的价值源头,“古书”本身就是实学;另一方面,“古”也成为考订“实事求是”之学的重要依据。
2.1.1 “古”是传统学术的价值源头
《輶轩语》指出:“经注孰为师授之古学?孰为无本之俗学?史传孰为有法?孰为失体?孰为详密?孰为疏舛?词章孰为正宗?孰为旁门?尤宜决择分析。”[4]138-139 经注重视“有本”,史传强调“有法”,词章突出“正宗”。而“有本”“有法”“正宗”,都需要诉诸时间性之“古”。
例如,经部,张之洞首先强调“古”经本的神圣性。周礼之属案语曰:“疑经者不录。”[2]18 孝经之属案语曰:“变改原书篇次者不录。”[2]33“篇次”的改变,本质上也是否认“经”的前提性,可视为“疑经”的表现。其次,不仅经本必须回归“唐以前”,经说也必须回归“唐以前”之“古注”。《书目答问》经部首列“正经正注”小类,其序曰:“诵读定本,程试功令,说经根底。注疏本与明监本五经,功令并重。”[2]1 所谓“注疏”是指《十三经注疏》,主要是汉唐之际的著述,只有《孝经》《尔雅》《论语》《孟子》之“疏”为宋人的作品。《輶轩语》曰:“注是汉人创作。义有师承,语有根据,去古最近,多见古书,能识古字,通古语,故必须以汉学为本而推阐之,乃能有合……宋人皆熟读《注疏》之人,故能推阐发明。傥不知本源,即读宋儒书,亦不解也。方今学官所颁《十三经注疏》,虽不皆为汉人所作,然《注疏》所言即汉学也。”[4]46
汉学提供了经学之“本”,宋人“能推阐发明”[4]46是因为“熟读《注疏》”[4]46,“《注疏》所言即汉学”[4]46,因而是知汉学之“本”的结果。尤其是,“论语、孟子、北宋以前之名,四书,南宋以后之名。若统于四书,则无从足十三经之数,故视注解家之分合别列之”[2]31。论语、孟子需要回归北宋之前作为“十三经”之一的类名,从而使《四书》回归《五经》、理学回归经学,“盖不通群经,决不能通《四书》”[4]233。
又如史部,《书目答问》继承传统书目,首列正史第一、编年第二、纪事本末第三。但张之洞虑及“周、秦传记体例,与经、子、史相出入”[2]71,故“汇聚一所为古史”[2]71,列为史部第四。从文献著录来看,“古史类”所录主要是周秦之际的史书,它们“与经子史相出入”[2]71,体现了中国学术在源头阶段经史子集未分之际的学术样态,并非单纯的“史书”。与“古史”类一致,《书目答问》子部以“先秦”为断,首列“先秦诸子第一”,将先秦时期纯正的诸子学派独立为类,反映了先秦诸子的原始面貌。
综上所述,《书目答问》经部以汉代“家法”为本源,史部和子部以周秦之际为本源,从时间角度揭示了传统学术在时间维度上的渊源与流别。《輶轩语》所谓“若通古义,究原委,贯群籍,则政事文章处处有用”[4]69,“时间”成为观察学术、评定价值的重要考量。
2.1.2 “古”也是考证的依据
“考古,即通过研读经史古书,考察史实的正误。这是他(按,张之洞)列举书目的重要的指导思想”[7]。子部小说家类《太平广记》小注曰:“所引多唐以前逸书,可资考证者极多。”[2]156“唐以前”的时间性,与“资考证”的价值性统一了起来。《古今人著述合刻丛书》案语曰:“右皆多存古书,有关实学,校刊精审者。”[2]209 这里,“古书”即“有关实学”。因此,张之洞特别重视通过分类类目的重新设置,挖掘传统知识中有关“考订”的内涵。
在《书目答问》类目中,经部设“列朝经注经说经本考证”、经部诗类有“考证名物地理”“兼考四家”、礼类有“虽综括三礼为言而兼考历代之制”、春秋类有“考三传异文”“考正月考日食”,史部正史有“注补表谱考证之属”、编年有“考证司马通鉴”,子部儒家有“考订之属”,集部别集类国朝专设“考订家集”,这些考证性类目的设立,主要是从考订手段的角度立说。例如,史部将“注补表谱考证之属”单独列出,并在该类案语中指出:“此类各书,为读正史之资粮”[2]67。谱录类书目之属案语则曰:“为读一切经、史、子、集之途径。”[2]104 史部的这两个类目,梳理了在传统分类体系中的“考订”内涵。又如,子部儒家类之下有“考订之属”,揭示了儒家类文献中的“考订”内容,并强调考订之属“为读一切经、史、子、集之羽翼”[2]135。再如,艺术类“举其典要可资考证者,空谈赏鉴不录”[2]150,这与重视“赏鉴”的纯粹艺术已不可等量齐观;小说家“唐以前举词章家所常用者,宋以后举考据家所常用而雅核可信者”[2]154,小说家所收文献主要是考证之作,这与作为文学体裁的“小说”并不一致。同样,“选学有征实、课虚两义。考典实,求训诂,校古书,此为学计;摹高格,猎奇采,此为文计生。典奇句可用,僻字不可用”[4]130。例如,李善注“所引多古书,不独多记典故,于考订经、史、小学,皆可取资”[4]128。李善注超越了“文选注”本身的价值,具有“考订经、史、小学”的意义。
但在《总目》中,“经禀圣裁,垂型万世,删定之旨,如日中天,无所容其赞述。所论次者,诂经之说而已”[1]1,强调“经”与“经说”的二分。就“经”而言,《十三经注疏》并不具有“经本”的地位;就“经说”而言,“夫汉学具有根柢……宋学具有精微”[1]1,“古注”所代表的汉学,既不具有经之“本”的地位,也不具有经说之“根柢”的地位,因而并不超拔于宋学。
同样,《总目》史部未分化出“古史”,而是从体裁的角度分为正史、编年、纪事本末等类目;子部未分化出“周秦古子”,而是直接分为儒家、兵家、道家等类目,显然,都已非先秦之际史学或子学的原初图像。例如,《总目》“最误者莫如合名、墨、纵横于杂家,使《汉志》九流十家顿亡其三,不独不能辨章学术,且举古人家法而淆之矣”[8]。《总目》中的“杂家”是墨家、名家、纵横家等“寥寥不能成类者”[1]1006 的杂合,这就不仅误读了“杂家”本身作为诸子百家之一的史实,也混淆了先秦时期作为重要学派的名、墨、纵横诸家的历史原貌。又如,先秦道家是四库馆臣所谓“要其本始,则主于清净自持”[1]1241的道家,著录老子、庄子等人的文献;“释道家第十二”中的“道家”,是四库馆臣所谓“后世神怪之迹,多附于道家”[1]1241 的道教,著录《列仙传》等四种道教(而非道家)文献。亦即,《总目》子部“道家”,实为道教,并非先秦百家之一的“道家”。
此外,《总目》虽然强调考证学风,如《凡例》所云“今所录者,率以考证精核、论辨明确为主”[1] 卷首18,梁启超也指出:“四库馆就是汉学家大本营,《四库提要》就是汉学思想的结晶体”[6]26,但《总目》并没有专设“考订”类,更不贬斥非考订性质的义理之学。
2.2 “今”之价值设定
张之洞认为“今”兼具“资考证”与“利经济”的双重价值。
2.2.1 “今”之考订价值
清代学术以“朴学”或“汉学”见称。汉学,既在“汉代”意义上指向“古”,又作为清代学术的精粹而指向清代之“今”,尤其是乾嘉时期的学者,继承汉学的考据之风,取得了突出成绩。因此,“古”“今”似相反而实相成,共同指向“考证”诉求,知“今”即是为了通“古”。《书目答问》的编撰缘起,是为了回应诸生“应读何书,书以何本为善”[2] 略例1 之问。“应读何书”关乎学术内容的考证,旨在提供符合古典原义的思想认知;“书以何本为善”关乎文献版本的考订,旨在提供真确的古籍原典。这两点,也是“今”之考订价值的主要所指。
首先,从文献考订的角度来看。《輶轩语》指出:“盖读书一事,古难今易。无论何门学问,国朝先正皆有极精之书。前人是者证明之,误者辨析之,难考者考出之,参校、旁证,不可见之书采集之。”[4]213 清代学者在文献考辨上成就卓著,为后学提供了全面、精审的古籍原典。正是在重视“今”人成果的基础上,《书目答问》:“凡所著录,并是要典雅记,各适其用。皆前辈通人考求论定者。”[2] 略例1 例如,经部文献主要收录唐代及此前文献(古)以及清人文献(今),而唐代及此前的经学文献往往又是清人辑佚、校刻的本子。例如,小学类“说文”著录《说文引经考证》《说文古语考》等“引经引古语”的三部清人著述,“表明自乾嘉以来,与考证息息相关的小学已经蔚为大观了”[9]。
其次,从学术考证的角度来看。张之洞指出:“大抵征实之学,今胜于古……即前代经、史、子、集,苟其书流传自古,确有实用者,国朝必为表章疏释,精校重刻。凡诸先正未言及者,百年来无校刊精本者,皆其书有可议者也。”[2]218
“今人”在学术考订上取得了远迈古人的成绩。因此,通过特定的分类设计挖掘其中的“考订”内涵,也是《书目答问》的重要特色之一。例如,集部“国朝人除诗文最著数家外,举其说理纪事、考证经史者”[2]162,清人别集的文学性正在被“说理纪事、考证经史”[2]162 的学术性与考订价值所消蚀或取代。张之洞指出,清人纪昀、陆锡熊等文集“既工词章,间有考订”[2]184,“间有考订”的学术性,超越了“既工词章”的文学价值。又如,国朝一人著述合刻丛书案语指出:“就考订经史者言之,其著述虽富,不关考订者,不与”[2]213,强调所收文献的“考订”价值。在附一《别目录》“词章初学各书”中,词章不仅有“既学文笔,又猎词藻”[2]216 的文学性,还强调“典故详博,引据无误”[2]216 的学术性。
如果说,“古”既是传统学术的价值源头,也具有考辨“古”学的价值;那么,“今”则具有文献考订和学术考证上“资考证”的价值,以及“利经济”的现实意义。
2.2.2 “今”之“利经济”的现实性
《輶轩语》指出:“若读书者既不明理,又复无用,则亦不劳读书矣。”[4]220 这里,“明理”与“有用”是读书的两重目标,《书目答问》分别表述为“资考证”与“利经济”。而“经济”具有直接兑现的当下性,“讲经济者,不通当代掌故,虽口如悬河,下笔万言,犹之陋也”[4]138。因此,“利经济”的现实性主要体现在“今”之文献中。
例如,《书目答问》地理类分古地志、今地志两小类,“古志举最著而考证常用者”[2]90,“今志除总志外,举切用及雅赡有法者”[2]92。“古”“今”分别指向“考证”与“切用”。相应地,在文献著录上,“前代地理书,特以考经文史事及沿革耳,若为经世之用,断须读今人书,愈后出者愈要”[2]88。今志详列水道、边防、外纪等小类,都是针对当下语境设置的类目。例如,水道(水经之属、水道总论、水道分论)突出水经之属,著录《戴校水经注》等清代五位学者的七种《水经》学研究成果。而外纪之属(分志各国、总志各国)著录有关外国地理、历代、风俗、政治,其案语曰:“古略今详者,录今人书。”[2]96 又如,集部别集“不立宗派古文家集”小类案语曰:“古文家多兼经济家”[2]186,突出清代古文家文集的“经济”意义。该类所录从清人侯方域的《壮悔堂集》至曾国藩的《曾文正公文集》,不再是纯粹的“诗文”作品,而是包含了更为现实的“经济”内容。
如上所述,《总目》没有刻意突出“古”文献的价值,而是充分认可了“今人”学术作为后续发展的独立意义。相应地,“今”文献也是客观时间上的存在,不具有异于“古”的学术特质。亦即,不强调“今胜于古”,“今人”考据成果并不足以覆盖或取代“古籍”。而《书目答问》对时间意向的建构,表明反映乾隆时期学术取向的《总目》,已不能应对“洋务运动”语境下的知识诉求。
3 《书目答问》时间维度的学术意义
梁启超在1920 年指出:“综观二百余年之学史,其影响及于全思想界者,一言以蔽之,曰‘以复古为解放’。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第二步,复汉唐之古,对于程朱而得解放。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10]9 以此对照约半个世纪之前问世的《书目答问》,张之洞本质上也在做“以复古为解放”的学术重建工作,但具体内容及其步骤又与梁启超的总结不尽相同, 这同样可以放在与《总目》的对比中论述。
首先,在经学层面上,《书目答问》复汉学之古而宋学得解放。
中国古代的经学“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1]1。但汉学又分“西汉今文经学”与“东汉古文经学”,宋学又分“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张之洞对于汉学、宋学以及两者关系皆有独特的理解。
就汉学而言。清代汉学经历了“汉宋兼采”“专门汉学”及“西汉今文经学”[11] 三个阶段。但在《书目答问·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总目》中,经学家只分“汉学专门”“汉宋皆采”两派而不提及“西汉今文经学”。属于“西汉今文经学”的庄述祖、刘逢禄、宋翔凤等人被列为“汉学专门家”。胡文生指出:“对于日渐兴起的春秋公羊学,张之洞此时也没有给予指责,《书目答问》中也不乏今文经学家的著作。”[9]84显然,张之洞有意模糊“汉学”内部源自东汉的“古文经学”与溯于西汉的“今文经学”之间的对垒。
就宋学而言。正如张之洞没有严格区别汉学中的“东汉古文学”与“西汉今文学”,张之洞也没有严格区分宋学中的“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輶轩语》指出:“王阳明学术宗旨,虽与程、朱不同,然王出于陆,亦宋学也。犹如继别之后,更分大宗、小宗,不必强立门户,互相訾謷。”[4]203
就汉学与宋学的关系而言。《輶轩语》指出:“近代学人, 大率两途: 好读书者宗汉学, 讲治心者宗宋学。逐末忘源,遂相诟病,大为恶习。夫圣人之道,读书、治心,宜无偏废,理取相资……汉宋两门,皆期于有品有用。”[4]207 因此,“愚性恶闻人诋宋学,亦恶闻人诋汉学”[4]208,主张汉宋兼采。然而,基于“古”“今”时间维度上的认知,张之洞更加强调“古”之“汉学”(包括“西汉今文学”与“东汉古文学”)是“宋学”(包括“程朱理学”和“陆王心学”)的源泉,具有明确的崇汉抑宋倾向。经部“宋元明人从略”,略去的主要就是以《四书》为文本的“宋学”。不仅如此,“盖不通群经,决不能通《四书》”[4]233,《四书》必须回归汉唐之际所关注的“群经”才能获得正解。因此,《书目答问》的总体取向是复汉学之古而宋学得解放,由“尊德性”转向“道问学”,由宋明理学转向汉唐考据。也即上述梁启超所总结的第二步。
《总目》旨在“消融(汉宋)门户之见而各取所长”[1]1,强调“具有根柢”的汉学与“具有精微”的宋学两者互补,而不从时间(及其背后之价值)上强调汉学对于宋学的优势地位。但就宋学内部而言,《总目》存在表彰“程朱理学”而贬抑“陆王心学”的倾向。例如,《朱子语类》等程朱理学文献列在子部儒家类;而《象山语录》等陆王之书则列在集部别集类。而在《书目答问》中,《朱子语类》《象山语录》皆列在子部儒家类。不仅如此,《学蔀通辨》旨在“辨陆、王之学”[2]128、《东莞学案》旨在“申陆、王之学”[2]128,两者指意不同但都分在了子部儒家类。就此而言,《总目》完成了梁启超所谓的“第一步,复宋之古,对于王学而得解放”;而《书目答问》完成的“第二步,对于程朱而得解放”,其“复汉唐之古”,连带“程朱”与“陆王”而皆“得解放”。
此外,梁启超所云“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是指道咸以降以《公羊学》为代表的西汉今文经学兴起,以“许郑”(许慎、郑玄)为代表的东汉古文经学受到了质疑。东汉古文经学注重考据,实事求是,但也导致烦琐破碎、思想僵化,“锢天下聪明知慧使尽出于无用之一途”[12]。有鉴于此,今文学派以“经世致用”相号召,于是有龚自珍、魏源等人“以经术作政论”[10]116;康有为借《公羊学》倡变法以图强。但在《总目》成书的1782 年,今文经学尚未兴起;而《书目答问》成书的1875 年,今文经学尚未成气候。就此而言,《总目》《书目答问》皆未完成“第三步,复西汉之古,对于许郑而得解放”的工作。
其次,在史、子层面上,“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
《书目答问》以周秦为断,史部专设“古史”类,子部专设“周秦诸子”类。拿子部来说,“周秦诸子,皆自成一家学术”[2]117,与“后世群书,其不能归入经史者,强附子部”[2]117 的子部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其中关键的一点在于,这些周秦“子书”多可证“经”。正如《輶轩语》指出的,《周髀》《素问》等“皆有考证经义之用”[4]146;《老子》《管子》《孙子》《晏子春秋》等“此集类,然可证经”[4]154;又指出:“《庄》《墨》之属,理虽悠谬,可证经文者极多”[4]154-155。
“子书”可以证“经”,是因为“子、史及解经之书,古人通名传记”[4]145。并且,在先秦之际学术尚未分化的原初图像中,子学、史学与“解经”都属于广义的“传记之属”,如“古史”类中的《世本》等三种文献“皆古传记之属”[2]74;《輶轩语》亦指出,《逸周书》《竹书纪年》《穆天子传》“以上三代古传记”[4]146。这批“传记”类文献,其“体例与经、子、史相出入”[2]71。
可见,张之洞对于“古史”与“周秦诸子”的设置,本质上是梁启超所云“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亦即,“一切传注”必须以先秦之际的“古史”与“周秦诸子”为根柢。
而《总目》则将未分化的“古史”与“周秦诸子”根据四部体系的“后见之明”强为分类,分属于史部与子部,它们与“经”分属不同的部类,因而也失去了“解经”的价值。相应地,《总目》也没有完成“第四步,复先秦之古,对于一切传注而得解放”。
4 结 语
《乾隆三十九年五月十四日上谕》曰:“国家当文治休明之会,所有古今载籍,宜及时搜罗大备,以光册府,而裨艺林。”[1] 卷首2《四库全书》始编于乾隆三十七年(1772 年),时值“盛世”,允宜“修典”,以“彰千古同文之盛”[1] 卷首1。因此,无论是《四库全书》还是《总目》都是继承多于创新,强调文明在“古”“今”时间上的延续性,本质上强调今之“盛世”是在渊源久远的古典文明基础上发展而来。
相比而言,《书目答问》问世的1875 年,时值“列强环伺”之际,传统文明已经不能应对时艰,因而创新多于继承,强调文明在“古”“今”时间上的切割。
一方面,“古”指导“今”的价值论渐趋失坠,因而极力强调“古”“今”之别。就此而言,《书目答问》是“研究中学的一本相当有用的书,为治中国旧学所普遍重视”[13]。曾经襄助张之洞编撰《书目答问》的缪荃孙也自诩:“此书通行后,何异得千百万导师于家塾,而保全旧学不致湮没于尘埃,流失于外域。旧学绝续之交,岂非绝大关系之事哉!”[14] 在这一意义上,张之洞于 1906 年在湖北创立存古学堂,次年《创立存古学堂折》奏请各省仿建,其中体现出的“存古”思想可谓渊源有自。那种认为“在国粹论的启发下,他(张之洞)终于想出挽救儒学的最后一个办法,即以特种学堂的方式保存儒学,创办专门的‘存古学堂’”[15],这个观点是值得商榷的。张之洞于 1875 年问世的《书目答问》已经产生了“存古”思想,并成为国粹派“保存国粹”思想的前驱。
另一方面,突出“今”之学术的“经济”性,从而为引进西学作出了思想铺垫。《书目答问》所附《国朝著述诸家姓名略总目》分经学家、史学家等十四家,但以“经济家”殿后,其云:“经济之道,不必尽由学问,然士人致力,舍书无由,兹举其博通切实者。士人博极群书,而无用于世,读书何为,故以此一家终焉。”[2]231 张之洞强调“经济”与“学问”(“读书”)的分殊,本质上是强调“旧学”(“古书”)已经不能应对当下的“经济”问题。至 1898 年,张之洞的《劝学篇》明确提出了引进西学“以应世事”的观点,他认为:“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不知通,则无应敌制变之术;不知本,则有菲薄名教之心。”[16]在这一意义上,张之洞的思想可谓一以贯之。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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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缪荃孙. 艺风堂文集: 续集卷五[M]. 北京: 朝华出版社,2017:9.
[15] 龚书铎, 黄兴涛.\" 儒臣\" 的应变与儒学的困境: 张之洞与晚清儒学[J]. 清史研究,1999(3):74-84.
[16] 张之洞. 劝学篇[M]// 张之洞全集. 苑书义, 孙华峰, 李秉新, 编. 石家庄: 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9704.
[ 作者简介]
房 亮 1996 年生, 南京大学信息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 研究方向为目录学、藏书史。E-mail:serenelf@163.com。
傅荣贤 1966 年生,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文献学、学术史。
[ 收稿日期:2023-10-23 修回日期:2024-06-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