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民国时期,读书指导类书籍在知识转型的背景下建构起了一套理想化的阅读实践方式。时间脉络上,读书指导类书籍的生产与出版业的发展、读书运动的开展等社会因素息息相关,呈现出彼此促进、同频共振的互动关系。出版主体上,各方力量在商业利益、启蒙理想、政治意图等因素驱动下,擘画其各异的理想阅读方式。图书内容上,社会转型与思潮迭变之下,读书指导类书籍针对特定读物与读者提出了新阅读方法,亦重新构拟了阅读行为的价值指向。
[ 关键词] 读书指导 读书法 阅读理想
[ 中图分类号] G252.17 [ 文献标志码] A [ DOI ] 10.19764 / j.cnki.tsgjs.20230837
[ 本文引用格式] 褚欣桐, 吴永贵. 民国时期读书指导类书籍的兴起与阅读理想的构建[J]. 图书馆建设,2024(5):167-175.
0 引 言
阅读是个人了解世界、获取知识的重要方式,自古以来一直被认为是一种需要习得的高度技巧性行为。在中国悠长的古代文化传统中,不乏劝人读书以及教人如何阅读的论述,只是到了近代,特别是到民国中后期,以一般知识大众为对象的读书指导类文章及相关书籍,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构成一种值得关注的社会文化现象。它表征着中国社会阅读风气与阅读模式正在发生历史性的变革,其背后则牵连着人们所面对的知识与文化环境的更新迭代。一方面,在趋向知识化的社会中,愈来愈多的普通人加入了阅读行列,而这在古代是只有少数精英才配享有的知识特权;另一方面,知识的现代化转型,驱动着读者在读书策略上,不得不随之一起调整——在读物体量上,西学东渐的深入,带来了迥异的寰宇情势和激增的新兴学问,读者们面对的知识疆域正经历空前扩容;在读物类型上,新型读物的知识组织方式、新式媒介上众声喧哗的讯息,都令人产生应接不暇之感。这使得无论是知识精英,还是平民大众,都需要在一个崭新的知识环境中,重新找寻个人与知识的关联方式。于是,以诸如“读书法”“读书指南”“读书经验谈”等命名的一类书籍,便在读者的困惑与需求之下应运而生。
这些读书指导类书籍,透过“读什么”“如何读”“为何读”等阅读内容、方法和价值的指引,体现出一种由知识精英主导和设计、具有某种鲜明时代导向性的阅读理想。这与西方阅读史学者在把阅读作为一种社会现象进行研究的过程中,提出需要关注的问题面向有着类似的命题结构[1]。本文即循此思路,在搜集民国时期出版的203 种读书指导类书籍,并明晰其出版概貌的基础上,试探讨:这一时期的读书指导类书籍描绘了何种理想阅读方式?什么样的时代关怀、社会背景与知识环境滋养了此种理想的生长?此种理想阅读方式又如何回应着民众乃至国家的现实需要?通过对这些问题的考察,有助于明晰近代中国大众阅读理想的样态及其构建,进而理解读书行为如何映射着知识环境变迁,反照出历史命题更迭。
由于史料的稀缺,现有阅读史研究长期以来局限于文化精英的阅读实践,对普通民众阅读史的探索向来被认为是较难推进的研究方向。从读书法相关材料入手,是展开阅读史研究的新途径,目前已有了一些尝试性的实践。现有关于读书法的讨论主要集中在朱熹与王阳明及其追随者之读书法[2]、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3-6] 等古代著名读书法。近现代史中,有研究梳理民国时期读书类文本的多种内容形态与传播途径[7],并有专文关注商务印书馆《阅读指导》一书的内容特色[8]、民国期刊上阅读指导的类型与主题[9] 以及书评杂志的产生与发展[10]。此外,较多研究关注图书馆进行的阅读指导与推广服务,而办刊出书,讨论读书方法,亦是阅读服务的重要组成。但总体而言,目前学界尚无研究对读书指导类书籍进行全面的统计分析,且较为缺乏读书指导与社会转型时期知识环境的关联探讨。本文从读书指导类书籍切入,试图描摹民国时期世人理想中的阅读模式,希望能够从研究方法与研究内容上,为民国时期大众阅读史的研究开辟新途。
1 时间脉络与话语主体:读书指导类书籍的整体概貌
本文收集到的203 种读书指导类书籍,来自于瀚文民国书库、中国历史文献总库·民国图书数据库、国家图书馆·革命文献与民国时期文献联合目录等数据库资源。在具体的检索方法上,以分类号筛选配合关键词检索,并经过合并与去重。在具体的数量统计上,遵循如下3 个标准:(1)对“读书指导类书籍”的定义,仅针对全书内容主要讨论读书问题的书籍,对于部分章节内容涉及读书问题的书籍,不纳入统计范围;(2)不同出版机构出版内容相同的书籍,分别计算;(3)同一出版机构的多个版次,按照知见的最早版本计算,若不同版次内容有修订,则分别计算。
统计这203 种读书指导类书籍的出版时间与机构分布,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民国时期对“读书”这一行为的关注度与认知,如何随社会文化环境的发展而发生波动与改易。1927—1937 年被称为民国出版业的黄金十年,图1 显示出,读书指导类书籍正是从1928 年起,出版量开始跃升,说明读书指导类书籍数量在发展轨迹上与民国时期图书总出版量之间具有同步性。社会上流通的出版物数量的增加与类型的丰富,牵引着社会民众对阅读的兴趣与困惑,从而催化了读书指导类书籍的出版。1930 年,陈钟凡在上海青年会演讲时,称当前“书籍汗牛充栋,浩繁已极”[11],类似的论述在当时并非孤例,时人所面临的知识焦虑可见一斑。民国时期蓬勃的推荐书目活动亦是这一心态的侧面映射[12]。而读书指导也是对此种知识焦虑的回应方式之一,“读什么书”“如何选书”也成为此类书籍在讨论阅读法时,需要首先解决的问题。
图1 还显示,1935 年是读书指导类书籍出版的最高峰。这一高峰的到来,固然与出版业的鼎盛不无关系,但更为重要的原因,则是国家力量的强势推动。1935 年,国民政府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化建设运动,目的是巩固其在意识形态方面的领导[13]。在国家政策引导下,读书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指导民众如何读书的文本也因时应势地被大量生产出来。因此,读书运动的开展、出版业的发展以及读书指导类书籍的出版三者之间,并非由因到果的单向链条,而是彼此促进、同频共振的互动关系。
如果说描绘民国时期读书指导新文本生产的时间脉络,有助于我们了解当时社会对“读书”这一行为关注度与认知的变化;那么,通过统计某些已有文本的再版重印,则有助于我们认识哪些读书问题的论述,可能特别受到社会的认可与重视。民国时期重印次数达5 次及以上的读书指导类书籍,计达15 种( 见表1)。另外,将演讲稿或发表在报刊上关于读书的篇章汇编成书,亦可视为另一种形式的文本再生产,这类书籍共有66 种。从演讲、报刊到书籍的转场,是通过“二次发布”的方式,凝集纷繁的语篇碎片,成为系统全面、稳固持存的汇编本,彰显书籍特有的秩序化力量。以胡适的演讲辞《为什么读书》为例,该文先后登载于《读书月刊》第1 卷第2 期、《上海青年》第30 卷第40 期、《现代学生》第1 卷第3 期和第5 期等,继而被收录于《读书法入门》(开华书局1930 年版)、《青年读书方法论》(湖风书局1932 年版)、《怎样读书》(一心书店1935 年版)、《读书经验谈》(力行书店1942 年版)、《读书方法》(维新书局1943 年版)、《读书·写作》(陪都书店1948 年版)等书籍之中。读书指导类书籍的重印与汇编,大多是基于初次面世后产生的反响,而这两种文本的再生产活动对某些特殊内容的反复重现,也构成一种价值的再确认(reassurance),延续了相关论述的社会生命力。因此,诞生于特定社会条件的读书指导亦不断与社会交互往来,在这样的良性互动下,一套规范化、理想化的读书方式便经由出版活动面向社会源源不断地再生产、传播与固化。
如果我们把有关读书问题的讨论,看成是一个充满竞争的话语场域,那么对读书指导类书籍出版机构的数量统计及性质区分,则有助于我们了解掌握话语生产权力的不同性质的出版者,在这一话语场域中的力量占比,并判断他们在行使这种话语权力时可能出于何种动机。民国时期,共有125 家出版机构参与了读书指导类书籍的生产,这种分散状态说明了出版者对读书问题的普遍兴趣。
图2 显示,商业出版机构生产了63% 的读书指导类书籍。其中,商务印书馆以20 种的出版表现遥遥领先,出书量较大的其他几家书局,也大多为商业性质,如中华书局(7 种)、世界书局(7 种)、经纬书局(7 种)等,这一压倒性的占比是当时书籍市场的真实写照。商业出版机构出版读书指导类书籍,更多是出版者对于社会现状的研判、对读者需求的预估。民国时期嗅觉敏锐的文化商人,不难发觉“读书的风气不仅已普泛于一般人之间,并且还成了一般人精神生活上所不可缺少的要素”[14],读书指导类书籍的生产因此成为广阔市场需求驱策下的共同选择。
图书馆、读书社团、学校等非营利机构,是读书指导类书籍出版的第二大组织力量。参与出版读书指导类书籍的图书馆共6 所,分别是申报流通图书馆、浙江省图书馆、私立浙江流通图书馆、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广东新会城仁寿路景堂图书馆、云南图书馆。出版过读书指导的社会团体共计18 个,包括中华平民教育促进会、国民读书互助会、基督教青年协会等。出版过读书指导类书籍的学校共计5 所,其中既有国立北平大学、国立中山大学等高等教育学府,也有江苏省立扬州中学实验小学一类的基础教育学校以及上海妇女补习学校等社会教育机构。私立浙江流通图书馆创办者陈独醒[15] 曾论说,图书馆在搜集书籍之外,还需活用书籍,劝人读书以普及教育,使民众尽享图书馆的好处,方才算是尽到图书馆的责任。这些文化教育机构自觉自发地出版读书指导类书籍,表明在商业利益之外,启蒙理想同样是阅读推广与指导的驱动性力量。
民国时期,国共两党主办的出版机构在读书指导类书籍的出版上,也投注了相当的努力。国民党方面,除了于1935 年开展读书运动,造就了该年度读书指导类书籍的出版热潮之外,中央宣传部主办的中国文化服务社,出版了6 种读书指导类书籍,成为商业机构以外最积极的出版者;中央组织部开办读书训练团,编印《中国国民党党员必读书籍阅读法》一书,并交由各地党部翻印,书中介绍三民主义、五权宪法相关图书以及《大学》《中庸》等儒家经典的阅读方法[16],通过限定阅读对象及阅读进程,来规范党员的读书生活。抗战爆发之后,共产党也加入到读书指导类书籍的出版行列,通过出版图书、促进阅读来进行宣传鼓动,作为战争年代配合武装斗争的另一条战线,代表作者及作品有胡绳的《思想方法和读书方法》、艾思奇的《论读书》及二人合著的《论读书与读书方法》等,其对读书方法的论述强调需遵循为人民服务、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根本出发点[17]。政党机构出版的读书指导类书籍中潜移默化地融入了时政知识与执政理念,试图通过塑造民众的阅读行为,培育起对政党的认同感与自觉心,落实团结民心、稳固政权的宏大目标。
可见,有关读书问题的讨论,存在于一个商业、文化与政治力量交织的话语场域之中。民国时期,不同性质的出版机构皆热衷于站在各自立场上,对读书问题发表观点,擘画其理想中的阅读方式。这说明,读书问题不仅仅关乎民众识文断字、理解领会之技能的培养,更被赋予了繁荣文化、稳固统治、复兴民族等更为宏大的价值与意义。
2 新读物与新读者:读书指导类书籍对阅读行为的重塑
阅读行为就其本质而言,是行为行使者(读者)与行为受用者(读物)之间发生的关联。知识的现代化转型在阅读上的昭显,催生了新型出版物、塑造了新的读者群体。下文即从读物与读者两个角度出发,分析读书指导类书籍对阅读理想的重塑作用。
读物作为知识的呈现载体,既是知识转型的敏感神经末梢,也是积极的推进力量。在本文统计的203种读书指导类书籍中,聚焦于专门读物之读法的书籍有43 种,各门类分布如表2 所示。这揭示出民国时期读者们面临的书籍世界变化:其一,诸如报章杂志、外文读物等一批新型出版物的问世,需要读者熟习新的获取资讯之途径,以与时世俱进;其二,诸如传统经典、文艺作品等旧有内容呈现新貌,亦需要以现代方式重新解读。如果有必要集整本书之篇幅,来讨论某一专门读物的读法,这说明此种读物形式对人们而言,一方面已累积了知名度与流行度,另一方面又尚存陌生感与新鲜感。细察读书指导类书籍重点关注的读物门类,可以看出哪些类型的知识尤其受到时人重视,进而把握民国时期思潮激荡与知识转型的痕迹与面向。
晚清以来,报刊逐渐成为新兴阅读对象,推动了士人群体知识世界的扩展与社会身份的转型[18]。而民国时期的报刊阅读指导,基本出版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这或许说明随着教育普及、交通进步,报刊逐渐由知识分子的新鲜尝试,移向民众的日常生活,成为“社会之公共读物”[19]。南京国民政府便将读报作为民众教化的一部分,推动各地方筹设阅报处以利教育,扫除了部分下层民众买不起、读不懂报刊的障碍[20]。报刊这一信息获取渠道有着不同于传统的现实感与即时性,正如《报章杂志阅读法》开篇所言,报刊提供的是“一幅世界的缩图”,其中有“政治势力的推移,经济状况的变化,国际情势的变异,人类整个社会的活动,和科学文化等方面的进步”[21]。报章杂志向读者供应了与时俱进的新闻情报和当代思潮,成为人们广闻增知的重要讯息来源。其中,有6 种书籍专门讨论英文、俄文等外文报刊的读法,更彰显了人们认识世界局势、融入国际社会的努力。对报刊等新式传播媒介的特征介绍及阅读指导,也反过来培养了具有新阅读习惯的读者。有学者指出,报刊读者经由这些现代媒介了解时下资讯、交流最新思想,亦将其关怀由亘古不变的经典与真理,转移到了当下的共同世界[22]。
而在中西碰撞和新旧接替的时期,如何在广阔世界中定位自我,成为横亘在时人心中的疑虑。就阅读而言,读国学旧籍应抱持的目的以及具体的读法,成为20 世纪30 年代读书指导类书籍频频涉及的话题。此时的出版界,兴起了翻印古书的潮流,引起了广泛的社会讨论[23]。反对者认为“那是使文化和出版都开倒车的事情”[24],而即使是读古书的支持者,也需要通过相关的读书指导来引导大众,以新立场与新方法来阅读旧书籍[25]。可以想见,在社会方方面面都趋新求变之时,将目光投向传统学问,注定是一种具有现代色彩的回望。有学者认为,民国时期的古籍出版成为了塑造国家与民族形象的重要手段[26]。同样,此时出版的国学古书阅读法,其意义也就不单在于传授国学研究的方法,更为重要的则是本民族自我意识的厘清。
对“读什么”与“如何读”的解答,导向了对“谁读”的重审。读者的年龄、阶层、认知水平不同,其阅读行为的样态也各异其趣。有鉴于此,读书指导为提供精准的阅读实践方法,除了限定专门出版物外,亦需要对读者群体进行细分。在本文所见读书指导类书籍中,有 42 种书籍对被指导者进行了更为明确的指认(见表 3)。
对被指导者身份加以区隔,是出于读书指导之针对性的考虑。由表3 可见,年龄层面上的青少年儿童以及职业意义上的学生群体是尤其受到重视的指导对象。面向儿童群体的读书指导,特别重视对阅读兴趣的培养,如徐锡龄[27] 调查了儿童读书、看杂志及阅报的兴趣,并基于调查结果提出教育界及出版界在读书教育上的改进意见。青年阅读指导则意图通过论述读书应抱持的目的,培育起正确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如潘文安[28] 所著《青年读书指导》,即探讨了“读书和人生”“读书和修养”“读书和服务”“读书和成功”等话题。对学生群体的读书指导旨在增进课堂与课外学习,故而偏重阅读方法的教授,如广西南宁教育厅编译的《学生学习法》[29],便传授了读书计划的制定、精读与速读的训练方法、如何做读书笔记等实操经验。
细究读书指导类书籍对怎样的群体投以特别的关注,可以想见时人在进行读书指导时内心的衡量——青少年儿童及学生群体的行为模式尚未定型,对他们的阅读模式进行指导,形同一种面向未来的改造。可见,读书指导类书籍之功用,不仅在于提出一套适应于现代社会的阅读方法,也意在重塑读者群体。从针对儿童、青年及学生群体的读书指导中,我们得以窥见,此类书籍如何描摹理想读者画像,进而营构出未来读书界的生态。
3 致用与救国:读书指导类书籍对阅读价值的锚定
关于读书的种种问题与策略的讨论,背后隐而不彰的,是一套价值预设——如果读书仅为个人消遣娱乐,自然可以听凭兴趣,信步漫览,不必考虑“读什么”与“如何读”等问题。换而言之,对“为何读”的确认,是“读什么”与“如何读”的预置前提。而读书价值的锚定,同样时时应和着知识与社会转型之下的现实需要。
古代社会“读书”传统的维系,很大程度上依赖科举制度这一建制性力量。 读书人通过阅读掌握知识、考取功名,晋升为官僚体制成员,藉由科举选拔机制,将知识资本转化为社会财富。晚清以降,科举导向下的传统读书内容构建起的个人知识结构,已无法适应一个方方面面都日趋现代化的社会。西风之下中国社会的剧变,尤其是为了满足技术复杂的制造业的需要而带来的人口的城市化,产生了对具有更高文化水平的劳动力的需求。对普通人来说,阅读可能是工业化社会里必要的生存技能。民国时期,政府更加大力推行基础教育,以适应现代产业的发展,识字人口激增,遍布于各个行业。1937 年《读书》杂志推出的“读书生活面面观”特辑,便展现了社会上工、农、商、学、艺,乃至前线战士、狱中囚徒等各色人的读书生活以及他们关于读书的要求[30]。
在社会越来越知识化,识字率越来越高的背景下,“为什么读书?”这一命题具有了不同于传统信奉的价值内涵。商务印书馆出版的《读书法》在民国时期多次再版,其论述具有一定的典型性与普遍性。该书在论及这一命题时,首先否定了“为做‘士’而读书”以及“为货利而读书”,而那种“为读书而读书”,最终“书蠹样的把书吃下去,于自己的能力却一些没有增进”的读书方式,“不但葬送自己,而且损害社会”,亦为作者所激烈反对[31]4-6。可见,脱离现实的纯粹求知,并不为时人认可。“读书不要专门看在书本上;要把书本和事实打成一片”[32],在当时几乎成为一种社会共识。《读书法》推举3 种“正确的读书目的”:其一,为了做“人”;其二,为了适应社会,解决生活问题;其三,为了为社会服务,为人群谋福利[31]10。民国时期其他有关读书价值的论述,亦基本不出这3 个层面。可见,读书这一行为必须紧密贴合人们的职业与生活,方有足够的动力进行下去,其实用取向已十分突显。
《读书法》一书所推崇的前两种读书目的,仍然是为改善个人生活,而在第三种目的中,读书则被赋予了回馈社会、服务大众的崇高意义,其价值从为“己”走向了为“群”。在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下,对读书价值的社会性表达,很容易与“民族复兴”等宏大目标关联起来。自五四开始,“读书救国论”已是教育界频频讨论的议题。如果说最初对此话题的关注,还出于国难与学潮下知识分子的自觉回应,那么后来国民党政府力量的介入,则使其变成官方主导和主流的意识形态[33]。1935 年文化建设协会发起的读书运动中,国民政府以“读书救国”谆谆训诰,试图将民族危机转化为文化危机:对内拯济智识饥荒,“进筹建设的计划,充实建设的能力”[34];对外则提倡“智识国防”,以“培养国力挽回国运”[35]。从“读书致用”走向“读书救国”,读书从单纯的知识获取,变成一种与政治权力交光互影的复杂行动,由此形成了一种新的关于读书之价值的逻辑推理。
在这一逻辑的笼罩之下,对于那些非实务应用的书籍,如文艺作品与传统典籍,则倾向于在读物的选择及文本的阐释上作出某种限定与规约。例如,沈起予[36] 在《怎样阅读文艺作品》中开宗明义,指出文艺作品不是消遣品,而是激发人们向上打破愚弱、解放自我的武器,继而将文艺区分出反映社会实践、拥护社会正义的“向上的文艺”与脱离社会现实、助长颓废生活的“向下的文艺”,并鼓励人们选择前者来阅读,以“根本解除苦闷”“向着光明的途上迈进”。这种主张就意味着将一部分读物排除在了阅读范畴之外。《古书今读法》[37] 则采取重新阐释的方法,在肯定需读古书的前提之下,认为读古书的意义乃是通过“考古”而达成“致用”,将价值论证的最终落脚点,仍归于“古书如何与今日社会发生联系”这一现实层面上。
由此可见,读书指导将“知识”确认为埋首书斋与关切现实的榫接点,通过读物选择与读法规约,将阅读行为与社会现实乃至国家命运关联起来。因而,通过读书获取有用的知识,再运用知识解决社会现实问题,完成了以读书为起点,通向致用乃至救国的价值链条。而“为何读”的终极目的地一经锚定,“读什么”“如何读”等通向目标的航线也便随之有了方向。
4 结 语
时至今日,读书方法指导与读书经验分享依然是人们热衷讨论的话题,这说明大众阅读始终是有识之士的关怀所系。而古今中外名流学者们总结的读书法形形色色,甚至颇有互相抵牾之处,人们又不得不承认读书本无通法,因人因书因时因地皆有不同。但这并不意味着对读书法的讨论失去了意义。在一个时代有必要归纳一套理想化的阅读方法并面向大众宣扬传播,其背后蕴含的行为动机以及其与知识版图和社会文化变迁之间的因应互动,皆是值得继续探究与追问的话题。
本文考察民国时期对读书指导的关注如何在时间脉络中起落变化,各方力量如何在此话语场域之中交锋角逐,社会转型与思潮迭变如何催生了新读物、塑造了新读者,又如何重新构拟了阅读行为的价值指向。我们因此得以见出,读书行为不单是个人获取知识与提升修养的途径,而且被赋予了有裨于社会的价值定位。因而,对阅读加以激励与规范的读书指导类书籍也早已与现实需要紧密交织。正如时人有言,“夫文明国之历史乃书籍的历史也。文明发达,读书者必繁多。故欲文明进化,全藉书籍与出版事业之繁昌焉”[38]1,而“读书获益之多少,则全视能否利用读书之良法为准。故善读书与否,实关系于吾人毕生盛衰问题,不可不知”[38]9。读书指导就此成为沟通读者、知识与社会的津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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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简介]
褚欣桐 1 9 9 8 年生, 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书籍史与阅读史。E- m a i l:ccxxtt980331@163.com。
吴永贵 1968年生,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书籍史与阅读史。
[ 收稿日期:2023-06-05 修回日期:2023-09-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