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数据税收征管与企业税负粘性

2024-12-20 00:00:00杨永聪李齐笑
产业经济评论 2024年6期

关键词:“金税三期”工程;税负粘性;“捐赠避税”;信息透明度;寻租活动

DOI:10.19313/j.cnki.cn10-1223/f.20241018.006

一、引言

近年来,我国出台了一系列减税降费政策,宏观税负也从2012年的18.7%降至2023年的14.37%①,宏观税负明显降低。然而,在我国现行的税收体制以及税负结构下,企业作为税负的主要承担者,其税负压力长期居高不下,导致出现了“宏观税负不高”与“企业税负痛感强”并行的局面。当前,我国经济面临国内需求不足、部分企业经营困难、重点领域存在风险隐患和外部环境复杂严峻的多重压力,通过减税降费等政策助企纾困是有效激发市场主体活力、应对经济下行压力的重要途径。为此,习近平总书记多次强调“减税降费政策措施要落地生根,让企业轻装上阵”②。在上述背景下,结合当前的经济形势深入考察企业税负粘性的现象及成因,为进一步释放减税降费政策红利、减轻企业税负痛感提供参考依据,是推动我国经济高质量发展所面临的重大课题。

税负痛感指的是纳税者所感知的税负压力,主要可以通过税负粘性来衡量和刻画。关于“粘性”的实证研究较早来源于对成本粘性的研究,该研究指出粘性现象通常具有“向上容易向下难”的显著特征。基于该实证研究思路,有学者考察了我国企业在税负领域的粘性问题,发现企业税负变化相较于企业业绩变化而言表现出了非对称特征,即出现了税负粘性现象(程宏伟和杨义东,2019;胡洪曙和武锶芪,2020)。具体来说,税负粘性体现在营业收入减少时企业税负的下降幅度要小于营业收入增加时企业税负的上升幅度。企业税负粘性的存在使得企业不仅在经济下行时期面临着更重的税收负担(干胜道等,2019),而且削弱了减税降费政策的红利,降低企业的实际获得感(肖建华和谢璐华,2022),不利于国家税收优惠政策的落实。

现有研究发现,税收征管行为是企业税负痛感的重要来源之一(李艳等,2020;张克中等,2020)。“金税三期”工程作为我国一项重要的税收征管改革措施,无疑会对企业的税负粘性产生影响。“金税三期”工程实现了涉税数据的系统集成处理,企业交易全流程受到不同部门的交叉审核和监控,偷税逃税的边际成本增加,可能会使企业的实际税负上升(吉赟和王贞,2019)。同时,“金税三期”工程对大数据和云计算等新技术的应用也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企业的避税动机,可能会加剧企业的税负痛感(张志强和韩凤芹,2023)。然而,有关“金税三期”工程经济后果的文献主要集中于产业政策(杨永聪等,2024)、信息质量(孙雪娇等,2021)、内部治理(张玉明等,2023)、税收遵循(樊勇和李昊楠,2020;张志强和韩凤芹,2023)、征税能力与企业逃税(张克中等,2020)等方面,较少涉及企业税负粘性问题,相关研究结论也未能为我国企业税负痛感与宏观名义税负背离的现象提供有力解释。基于此,本文提出以下有待考察的话题:就税负痛感而言,以“金税三期”工程为代表的大数据税收征管是否会对企业税负粘性产生显著影响?如果有影响,其作用机制又是怎样的?对上述话题进行讨论,能够为更全面理解税负粘性的影响因素提供新的经验证据,也能够在为解释企业税负痛感与宏观名义税负背离现象提供佐证的前提下,为进一步降低企业税负痛感、促进企业高质量发展提供参考依据。

本文深入探究了“金税三期”工程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影响效应及其内在作用机理,在构建粘性检验模型的基础上,基于2008-2021 年A 股上市公司数据进行了实证分析。研究发现,“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会显著加剧企业的税负粘性,且该结论通过了一系列稳健性检验。在影响机制上,“金税三期”工程主要通过以下机制作用于企业税负粘性:一是抑制了企业通过捐赠行为进行避税的策略活动;二是提升了企业的税务信息透明度,减少了税务筹划的模糊地带;三是有效遏制了企业的寻租活动,削弱了其通过非市场手段减轻税负的能力。异质性分析发现,“金税三期”工程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加剧效应在数字基础设施较好、征税不确定程度较高、财政透明度低和征税机关为地税局的企业组别中尤为显著,揭示了不同情境下“金税三期”工程对企业税负影响的差异。此外,本研究还发现,“金税三期”工程在缓解地方政府财政压力的同时,也意外地加重了企业的税收负担,使得企业在减税降费政策中的获得感有所减弱,一定程度上削弱了相关政策的减负效果。基于上述发现,本研究不仅丰富了税收征管改革对企业税负影响的理解,也为政策制定者如何平衡税收征管效率与企业税负感受提供了新的参考依据。

和已有研究相比,本文的边际贡献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第一,本文基于税负粘性视角实证检验了“金税三期”工程对企业税负压力的影响,拓展了大数据税收征管经济后果的研究。区别于现有文献侧重于从税收遵循、内部治理等维度考察“金税三期”工程对企业影响效应的做法,本文以“金税三期”工程为准自然实验,基于经典粘性模型考察了其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影响,为更全面理解大数据税收征管的经济后果提供了新的见解。第二,本文从“捐赠避税”、信息透明度、企业寻租活动等维度分析了“金税三期”工程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影响机制,为深入理解宏观税收征管变革对企业税负压力的影响渠道提供了新的思路。相关机制检验也为更全面理解企业税负粘性的来源及其影响渠道提供了参考,丰富了有关企业税负粘性影响因素的研究。第三,本文研究结论为深入理解我国企业税负痛感与宏观名义税负的背离现象提供了参考,揭示了新形势下持续推进企业减税降费的重要意义。本文的研究发现,“金税三期”工程一方面促进了企业依法纳税,另一方面客观上也加重了企业的税务负担,不利于激发企业活力。该研究结论为持续推进和落实减税降费政策提供了来自税负粘性视角的经验证据。

二、制度背景、文献综述与研究假设

(一)制度背景

我国税收征管体系建设主要经历了“以账控税”“以票控税”和“信息管税”三个阶段,税收征管体系技术渗透度以及涉税信息的广度和深度逐步提高,国家对税源的掌控力度和税收征管的规范程度也随着数字技术的应用不断提升。其中,金税工程是“信息管税”阶段最为重要、最具影响力的改革项目之一。1994 年,我国开展了针对增值税专用发票的“金税一期”工程,该工程依托增值税防伪税控系统,采取税务机关组织手工录入的采集数据方式初步实现了对增值税专用发票的交叉稽核,但存在人工输入错误率高、系统覆盖面窄等问题。为解决上述问题,我国在1998年开展了针对增值税的“金税二期”工程,依托该工程建成的防伪税控系统贯穿了发票从开票、认证、交叉稽核到协查管理的各个环节,实现了由上门收税向纳税人自行申报纳税的转变,手写版专用发票退出历史舞台。“金税二期”工程虽然对企业增值税偷税漏税现象起到打击作用。但是由于税控系统仍需人工核查受票单位认证的发票内容同实际经营内容是否一致,因此并未能完全遏制和杜绝虚开发票和假发票等问题。

随着互联网技术的不断发展,新的逃税避税手段不断涌现,亟需通过优化完善征税系统加强国家对税源的掌控力度。与此同时,我国逐步取消了集市交易税、牲畜交易税、烧油特别税、奖金税和工资调节税,并新开征土地增值税,以及扩大了资源税征税范围,具体税制改革活动不断深入。此外,伴随着跨境电商等新业态的出现,我国涉税信息广泛度和复杂度不断提升,以“金税一期”和“金税二期”工程为代表的“经验管税”模式已经无法满足税收征管现代化的需求。在上述背景下,“金税三期”工程于2013 年在重庆、山西、山东试点上线,至2016年底在全国范围内实现覆盖①。“金税三期”工程采取了渐进式的推广方式,试点地区有先有后、逐步推行,这种制度变革的差异性为本文提供了一个良好的准自然实验。

“金税三期”工程通过融合税收征管的新特点和大数据、云计算等新技术,搭建了“一个平台、两级处理、三个覆盖、四个系统”的税收征管系统,实现了税收征管能力的显著提升。首先,“金税三期”工程进一步打通了涉税信息在不同税务部门和交易环节的流转渠道,并且涉及的税种从以往的单一增值税拓展至所有税种,这不仅保证了税制改革的顺利推进,也加强了各级税务机关对税源的掌控力度。其次,“金税三期”工程实现了税收数据在总局和省局的集中处理,解决了垂直部门涉税信息不对称而导致的税源掌控不一致、管理不规范等问题,进一步增强了中央对地方征税行为的监管力度,有效抑制了地方政府腐败、合谋等行为,助力基层征税活动平稳有序进行。再次,“金税三期”工程依托大数据和云计算等新技术的应用,实现了对税收信息的全链条记录。一方面,被记录的涉税信息可以在税收监管全平台流通,并且可以将纳税人开具的发票信息与申报信息进行及时比对,有利于各级税务机关对异常涉税信息的识别与稽查,税务机关监管成本大幅降低。另一方面,依托统一平台逐步推进实施的税收专业化链条管理模式破除了传统的税收管理员单点方式效率低下的困局,有利于提升税务机关的税收征管效率。

1852c2dd144219ee9d33131d49f81e45(二)文献综述与研究假设

1. 文献综述

(1)税负粘性的影响因素研究

企业税负粘性不仅取决于政府部门的税收征管效率,也受当前经济形势、国家发展战略和企业经营活动等多方面的影响。国家和企业分别是税收的征纳主体,所以企业税负会受到政府征税行为和企业自身活动的双重影响。从政府征税行为的角度来看,其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影响有不确定性。一方面,税务机关拥有一定的自由裁量空间,会有通过税收稽查行为提高税收收入的动机,企业的税负粘性随之提高(杜剑等,2020)。如果面临较大的财政压力,地方政府可能会选择通过加大稽查力度和提高税收优惠门槛的方式提高征税努力程度以缓解财政支出压力。特别是,地区税收任务带有“逆经济周期支持效应”的特征(胡洪曙和武锶芪,2020),这意味着企业在经济不景气周期可能还要承担更多的纳税义务,企业的税负粘性由此增强。另一方面,“中国式分权”下的“晋升锦标赛”所产生的激励使得官员行为短期化(邓慧慧和赵家羚,2018),地方政府之间为争夺流动性税基会进行税收竞争(范子英和田彬彬,2013)。在税收竞争中,较为常见的做法是地方政府通过出台一系列税收优惠政策进行招商引资,这时企业税负可能会在短时间内有所下降。同时,各地方政府会灵活调整地方税务局的执法力度以在税收竞争中胜出,从而引发民营企业大范围的避税现象,企业的税负粘性随之减轻(范子英和田彬彬,2013)。此外,有研究表明,税收征管数字化改革也对企业税负粘性有影响,较为典型的是“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该项工程通过应用大数据税务识别系统,为降低税收征纳双方主体信息不对称性、规范税务机关征税行为提供了有力支持(樊勇和李昊楠,2020)。

从企业自身活动的角度来看,企业税负粘性会受到企业避税动机、管理者特征、企业性质等的影响。税收是企业重要的成本开支科目,按照现行的名义税率,大多数企业的所得税约占税前利润的四分之一。部分企业为减轻税负痛感,会考虑迎合当前税收优惠政策开展生产经营活动,例如进行策略性创新以获得研发费用加计扣除的优惠(胡善成和靳来群,2021)、对研发费用进行操纵以被认定为高技术企业而享受所得税优惠税率(杨国超等,2017)。同时,部分企业会通过其他手段进行避税,例如:基于避税动机进行母公司和子公司之间的利润转移,当集团内母公司所在地实际税率较高而子公司所在地实际税率相对较低时,集团公司通过合并报表、关联交易等方式将集团利润从母公司转移至子公司以享受较低的税负(冯晨等,2023);基于避税动机进行跨国资产配置和投资转移,在“避税天堂”所在地设立关联企业,以“伪外资”等形式进行跨国避税(Chari andAcikgoz,2016;Hines and Rice,1994)。实际上,企业避税活动还带有明显的高管个人避税偏好色彩(Chyz,2013),部分管理者可能会在企业盈利增长时倾向于减少避税行为以确保企业的合规性,此时企业税负粘性会有所增加(孔墨奇等,2020)。此外,国有企业和民营企业等其他属性的企业相比有更强的政治关联,政府对国有企业展现的“父爱主义”、政策倾斜和其他支持措施会让国有企业的税负痛感处于相对较低的水平(罗党论和杨玉萍,2013)。

(2)“金税三期”政策实施的经济效应研究

自2012年启动以来,“金税三期”工程作为国家税务总局旨在优化企业纳税申报流程与增强税收征管效能的标志性项目,其经济效应引起学术界广泛关注。本文主要从以下方面对“金税三期”工程实施的经济效应进行梳理和阐述:首先,在技术赋能层面,“金税三期”工程依托互联网技术,实现了税收征管效率的提升(方铸等,2023)。通过全面电子化纳税申报、发票管理及税收征管流程,该工程的实施不仅极大地提升了征管效率,还显著优化了纳税人的服务体验,实现了跨地域、全天候的便捷申报,有效缩减了企业的纳税时间与经济成本。此外,电子发票管理系统的引入,不仅增强了发票管理的透明度与规范性,有效遏制了发票遗失与重复开具等问题,还提升了税收征收的质量,对偷逃税款及虚假申报行为构成了有力震慑。更进一步地,该工程依托大数据信息平台,融合人工智能与计算机技术,实现了税务、工商、社保及银行等多领域信息的无缝对接与高效整合,促进了信息共享与资源优化配置,赋予税务机关实时监控企业经营状况的能力,极大地提升了税收稽查的精准度与效率。

其次,从公司治理视角审视,“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亦产生了显著的间接效应。一方面,该工程通过强化税收征管,提升了企业的合规性水平。税务机关借助先进的监管手段,能够精准识别并有效遏制企业的避税行为,缓解了代理冲突与信息不对称问题,促使地区纳税人在更为严格的监管环境下自觉提升纳税遵从度,增强了纳税意识(张克中等,2020;张志强和韩凤芹,2023)。另一方面,该工程通过数字化税收征管,提高了企业信息的透明度,有效抑制了研发费用操纵(张玉明等,2023)、盈余管理等不规范行为(孙雪娇等,2021),发挥了积极的治理作用。这不仅缓解了企业内部代理问题,实现通过限制高管超额薪酬来缩小薪酬差距(魏志华等,2022),促进内部公平与和谐,还有助于构建更为合理的激励机制,提升员工的整体满意度与归属感。同时,更为透明的税务管理与严格的监管环境,引导企业减少非市场化社会责任的承担(金智和黄承浩,2022),促使企业聚焦于核心业务与可持续发展的社会责任实践,为构建健康、有序的市场经济环境贡献了积极力量。

综上所述,“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在提升税收征管效率、增强企业纳税遵从度及促进公司治理优化等方面均取得了显著成效,这些成就不仅彰显了工程对于推动税收体系现代化的积极作用,也预示了其在促进经济秩序规范与可持续发展方面的深远潜力。然而,任何重大改革均伴随着挑战与机遇,因此对于“金税三期”工程的深入实施需要保持审慎态度,积极应对可能出现的各种挑战,以确保税收征管体系在持续优化中稳步前行,实现健康、稳定的发展。据此,本文聚焦于税负粘性这一新颖视角,深入探讨“金税三期”工程所产生的经济效应及潜在影响,揭示“金税三期”工程影响企业税收粘性的渠道机制,以期为该领域的研究贡献新的边际价值,为政策优化和企业应对提供更为精准的建议。

2. 研究假设:大数据税收征管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影响

大数据税收征管技术的应用提高了征税效率和稽查效率,同时也改善了企业涉税信息的真实性,限制了企业借助信息不对称实施避税行为的能力。“金税三期”工程作为覆盖全部税种、贯穿多个环节的新型大数据税收征管方式,其必然会对企业的税收筹划行为产生影响,进而影响企业税负粘性。本文认为,“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可以通过抑制企业“捐赠避税”、提高信息透明度和抑制企业寻租活动等渠道影响企业税负粘性。

(1)抑制企业“捐赠避税”

“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有利于打破企业与政府之间“以捐避税”的隐性契约,抑制企业非市场化的避税行为,从而提高企业的税负粘性。第一,大数据税收征管规范了政府的征税行为,压缩了征税机关的自由裁量空间。“金税三期”工程实施以前,基于信息不对称的客观原因,征税机关因为税务稽查成本高、难度大而拥有较为自由的稽查裁量权,部分企业可能会通过公益性捐赠来分担地方政府财政压力以换取宽松的稽查环境(金智和黄承浩,2022)。但“金税三期”工程的上线,让涉税数据在不同税务机关的交叉审核和流程监控成为现实。地方企业所需要面对的征税机关不再局限于本地政府,地方政府的税收行为会受到同级部门以及上级部门的监管。这极大地压缩了地方政府的自由裁量空间,有利于抑制企业“捐赠避税”现象,提高企业税收遵循度。

第二,“金税三期”工程的稳步推进提高了涉税信息的监管能力,政企合谋难度提高。分税制改革后,央地关系出现了“财权上收、事权下移”的趋势,基层政府普遍面临财政困难问题(邓子基和唐文倩,2012)。与此同时,地方政府完成公共服务任务的难度上升,企业捐赠犹如雪中送炭,政企合谋意向由此达成。但是,企业的公益性捐赠往往不具有纯利他性动机,只是将避税途径“合理化”。也就是说,企业的公益性捐赠一般带有降低企业实际税负的目的,同时也是为了获得政治支持以提升在资源竞争中的优势(Berman et al.,2005;潘越等,2017),而且这类合谋现象往往会随着官员任期的增加而加剧(范子英和田彬彬,2016)。“金税三期”工程实现了企业涉税信息的全过程留痕,企业与地方政府合谋进行“捐赠避税”的难度上升,企业税负粘性随之提高。

(2)提高企业信息透明度

“金税三期”工程对大数据、云计算等新技术手段的应用显著改善了企业和征税机关的信息不对称程度,为抑制企业避税活动提供了平台基础,可能会导致税负粘性的上升。第一,“金税三期”工程提高了涉税信息的完整性,抑制了企业的避税活动。一方面,“金税三期”工程实现了对各类税种的全面覆盖,促进了企业信息质量的提升,大幅度缩窄了企业财务操纵空间,降低了企业自主税收筹划活动能力;另一方面,新的税收征管系统有效实现了企业涉税信息在国税、地税及其他相关部门(工商、社保和银行等)之间的共享①,打破了以往涉税信息的沟通壁垒,能够抑制企业异地避税与母子公司之间的利润转移活动(冯晨等,2023),并且打击了变相利用“税收洼地”逃避缴纳税款的行为,能够有效防范异地设立及多层嵌套合伙企业的涉税风险。

第二,新税收征管系统的上线使政府税收监管能力大幅度提升,提高了企业的避税成本。一般而言,征税系统的完善将会提高税收的征管效率,进而提升企业的税收遵循度(金智和黄承浩,2022)。“金税三期”工程提高了企业涉税信息的及时性、准确性和广泛性,加强了涉税信息的搜集、处理和防伪能力,使得企业通过真实盈余管理等方式开展避税活动被发现的概率上升,提高了企业的避税成本,也抑制了企业开展避税活动的动机,企业税收遵循度提高(张克中等,2020;张志强和韩凤芹,2023)。

第三,“金税三期”工程促进了各级征税机构的有效协作,为税收征管活动提供了便利。“金税三期”工程通过构建覆盖所有税种、连接不同税收部门的统一信息平台,为逐步实现企业涉税活动的“异地通办”创造了条件。“异地受理、内部流转、属地办理、办结反馈”是涉税事项全国通办的基本流程,而“金税三期”工程进一步缓解了税收征管活动中的信息不对称问题,这不仅便利了纳税人,也加强了地方税务局对税源和税基的管理,为征税和纳税活动提供了便利,有利于提高企业的税收遵循度。

(3)抑制企业寻租活动

“金税三期”工程能够有效防止企业的寻租活动对征税活动的干扰,降低企业的避税能力,从而提高企业的税负粘性。税收征管效率的保证不仅需要纳税主体的主动配合,更依赖于税收执法队伍的廉洁程度(Alm et al.,2016)。这是因为,税收监管体制不完善容易滋生税收征管腐败问题,具体表现为被赋予执法权的税务工作者有可能会通过收受贿赂等方式寻求私利,进而默许企业的逃税行为。现有研究指出,企业的寻租活动越活跃,其避税程度就会越高(田彬彬和范子英,2018)。一方面,“金税三期”工程强化了对企业涉税信息的记录,提高了企业的避税成本,促进纳税主体的税收遵循度的提升(樊勇和李昊楠,2020;张志强和韩凤芹,2023),削弱了企业通过“搞好关系”等寻租活动实现避税的动机;另一方面,“金税三期”工程搭建的统一税收平台,破除了中央和地方税务部门的沟通壁垒,进一步增强了中央对地方征税行为的监管力度,压缩了地方政府税收的自由裁量空间,有效打击了官员收受贿赂、与企业合谋等腐败行为,有利于打造诚实和廉洁的税收执法队伍。据此,有理由认为以“金税三期”工程为代表的大数据税收征管,能够通过抑制企业的寻租活动而对企业的税负粘性产生影响。

结合前述文献梳理情况,本文提出以下待检验的假设:

H1:“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会显著加剧企业的税负粘性。

三、研究设计

(一)样本选取与数据来源

考虑到2008年新《企业所得税法》开始实施,本文以2008年作为研究的起始时间。同时,鉴于2022 年部分地区已经开展“金税四期”工程试点工作①,为排除“金税四期”所带来的影响,本文选取了2008-2021年A股上市公司的数据作为研究对象,数据主要来源于国泰安经济金融研究数据库(CSMAR)。为确保实证检验结果的稳健性,本文对研究数据进行了以下处理:(1)剔除金融行业的企业样本;(2)剔除被特别标注的企业样本(ST企业);(3)剔除关键变量缺失的样本数据;(4)对所有连续型变量在1%和99%的水平上进行缩尾处理。

由于企业所得税受政策影响较为明显,而且其计算方法和税率在各行业和地区之间具有较高的标准化程度,减少了不同企业之间的可比性问题,因此针对所得税开展研究,得到的政策含义具有更明确的指向性。据此,本文选取的被解释变量ΔlnTax是用企业所得税税负变动进行衡量,由企业当年与前一年所得税税负之比再取自然对数刻画,其中,企业所得税税负用所得税费用与递延所得税费用之差来表示。ΔlnRev用于刻画企业营业收入的变化,衡量方式为企业当年营业收入与上一年营业收入的比值,再取自然对数。D是虚拟变量,用于刻画当年企业营业收入与上一年营业收入相比是否出现下降,下降取值为1,否则取值为0。GTP是对“金税三期”工程的度量,第p个省份在第t 年上线“金税三期”工程后赋值为1,否则赋值为0①。本文选择各地区“金税三期”工程单轨上线的节点作为试点时间,同时与多数学者的研究一致,将下半年实施的地区视为下一年度开始试点。

在上述检验模型中,模型(1)用来检验税负粘性的存在性,如果回归系数α显著为负,说明业务量下降时企业所得税税负的减少幅度小于业务量上升时企业所得税税负的增加幅度,表明企业存在税负粘性。如果该回归系数不显著或显著为正,则说明企业不存在税负粘性现象。在税负粘性现象能够被观察到的前提下,再观测模型(2)中由“金税三期”工程(GTP)、营业收入变化(ΔlnTax)和收入下降虚拟变量(D)所组成的交乘项的回归系数α。如果α也显著为负,则说明“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加剧了企业税负粘性,研究假设成立。也就是说,只有回归系数α和α同时显著为负,才能证明企业存在税负粘性现象而且是“金税三期”工程的引入加剧了企业税负粘性,否则研究假设不成立。

此外,Controls为加入检验模型(1)中的一系列控制变量,包括:企业规模(Size),用企业总资产的自然对数衡量;资产负债率(Lev),用企业负债总额与资产总额的比值表示;盈利能力(ROE),为企业净利润与净资产的比值;无形资产比值(IA),是企业无形资产占资产总额的比值;固定资产比值(FA),是企业固定资产占资产总额的比值;独立董事占比(IndPer),用企业独立董事在董事会中的比例衡量;企业成长性(Growth),用企业营业收入的同比增长率表示;账面市值比(Q),用企业账面价值与市场价值之比表示;股东关联(Link),虚拟变量,如果公司前十大股东存在关联则取值为1,否则取值为0。此外,回归模型还对时间固定效应(Year)和企业固定效应(Firm)进行了控制,变量定义如表1所示。

(三)描述性统计

表2报告了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对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情况进行观察,可以发现,企业所得税费用变动(ΔlnTax)的最大值为3.715,最小值为-3.524;营业收入变动(ΔlnRev)的最大值为1.474,最小值为-0.996。进一步观察上述两个变量的样本分布情况,企业所得税费用变动(ΔlnTax)的均值为0.071,小于中位数0.081,表示企业所得税费用变动的分布存在一定程度的左偏;中位数0.081 大于0,即企业所得税税负变动总体呈上升趋势。营业收入变动(ΔlnRev)的均值是0.124,中位数为0.110,均值大于中位数,表明企业营业收入变化的样本分布存在一定程度的右偏现象。由观察结果可知,企业所得税费用变动和营业收入变动均存在较为明显的上下波动现象,这为本文进一步分析企业税负粘性现象奠定了良好的数据基础。

四、实证检验结果

(一)基准回归结果与平行趋势检验

1. 基准回归结果

表3 报告了基于模型(1)的基准回归结果。其中,表3 第(1)列是未考虑“金税三期”工程影响的回归结果,粘性交乘项(ΔlnRev*D)显著为负,表明税负粘性现象客观存在;第(2)列是加入控制变量之后的回归结果,结果与未加入控制变量的结果保持一致;进一步地,考虑“金税三期”工程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影响,第(3)列和第(4)列为加入“金税三期”和粘性交乘项后的回归结果。可以看到,无论是否纳入控制变量进行回归,粘性交乘项(ΔlnRev*D)仍显著为负,同时“金税三期”和粘性交乘项(ΔlnRev*D*GTP)的回归系数也显著为负,表明企业所在地实行大数据税收征管改革后,企业税负粘性明显增强。上述回归结果表明,大数据税收征管显著加剧了企业税负粘性,研究假设成立。

现有研究已经表明,“金税三期”工程提高了税收征管效率(方铸等,2023)。一方面,通过数字化平台建设,税务机关征税能力和稽查公信力大幅提高;另一方面,对涉税信息的系统采集和交叉核验,大幅增加了企业的避税难度,企业税收遵循度有所提高。这也意味着,企业税负痛感会随着大数据税收征管的实施而有所增强。上述研究结论验证了大数据税收征管在规范企业纳税行为、促进企业税收“应缴尽缴”上是行之有效的,但是客观上也加重了企业税负痛感,不利于激发企业作为市场主体的竞争活力。为此,应在提高企业税收遵循度的同时,持续推进企业减税降费政策落实到位,确保企业不仅“应缴尽缴”而且还“应享尽享”,为减轻企业税负压力创造条件。

2. 平行趋势检验

满足平行趋势是双重差分法得以应用的前提,即企业在受“金税三期”工程外生冲击以前,实验组与控制组的企业税负粘性须维持基本平行的趋势。本文采用动态效应检验平行趋势假定是否成立,实证检验模型如(3)式所示:

由图1 的结果可以发现,在“金税三期”工程试点以前,处理组和控制组的核心解释变量(ΔlnRev*D*GTP)无明显差异,表明大数据税收征管没有对企业税负粘性产生显著影响;而在“金税三期”工程试点之后,核心解释变量(ΔlnRev*D*GTP)的系数变得显著,即“金税三期”工程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影响效应开始显现。上述结果支持本文实证检验满足平行趋势的假定。

进一步地,本文参考张克中等(2020)的研究方法,通过改变政策实施时间的“反事实法”来验证平行趋势假定成立。具体处理方式为:统一将各城市“金税三期”工程的试点时间提前1-3年,如果此时关键交乘项(ΔlnRev*D*GTP_Advance)的回归系数依然显著为负,则说明企业税负加剧可能受到其他因素的影响,并非大数据税收征管技术推广应用的结果。相反,如果关键交乘项(ΔlnRev*D*GTP_Advance)不再显著,则说明在“金税三期”工程的试点之前,本文的实验组与控制组企业在“金税三期”工程加剧企业税负粘性上满足共同趋势的假定。具体结果如表4所示。相比于表3 的基准回归结果,可以看到在“金税三期”工程实施前的1-3年内,核心解释变量(ΔlnRev*D*GTP_Advance)均不显著。这进一步证明本文满足平行趋势假定。

(二)稳健性检验

1. 替换关键变量

(1)重新构造政策实施的虚拟变量

考虑到“金税三期”工程从公布试点地区到系统实际上线间隔了一段时间,企业可能会采取一定的事前措施去应对“金税三期”工程上线带来的税务稽查问题,因此本文进一步采取不划分工程试点时间上下半年的方式,重新构造政策实施的虚拟变量(GTP_2)。回归结果如表5的第(1)列所示,检验粘性存在性的交乘项(ΔlnRev*D)系数显著为负,表明上市企业税负粘性现象较为明显;进一步发现关键交乘项(ΔlnRev*D*GTP_2)系数也显著为负,表明“金税三期”工程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加剧效果明显。该结果与主回归结果保持一致,证明本文结论具有稳健性。

(2)将政策虚拟变量替换为企业层面的微观变量

考虑到政府的政策信息如政务服务改革会直接影响企业的数字化转型决策(陈和等,2023;韩国高和郭晓杰,2024),因此,本文采用企业数字化转型作为政策虚拟变量的微观变量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企业数字化转型增强了企业信息的真实性、可靠性,促进企业信息透明度的提高(张萌等,2022),为限制企业税收筹划空间提供了技术支撑,最终可能造成企业税负粘性的上升。由于数字化转型往往会促进企业实现对自身经营活动的全链条记录,大部分经营过程都能够基于数据进行全过程还原,这给税务征收机关提供了充分的征税依据,降低了税务机关进行纳税活动监督的成本,也为监管机构及时追踪企业动态、提高监管效率创造了有利条件(祁怀锦等,2020)。税务机关能够利用数字技术监管企业生产经营各环节的税收申报信息,实现偷税逃税环节的精准定位,扭转以往稽查效率低下的局面。这也意味着,数字技术对企业经营信息的跟踪记录,降低了企业与征税机关之间的信息不对称程度,会导致企业税收规避的可调整空间相应趋于缩窄(Van Allen,2016)。

鉴于“金税三期”工程实施本质上是利用数字技术对企业税收行为进行监管,本文进一步从微观角度出发,采用企业数字专利申请数作为企业数字化转型的表征,考察其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影响①。回归结果如表5 的第(2)列所示,检验粘性存在性的交乘项(ΔlnRev*D)系数显著为负,表明上市企业税负粘性现象较为明显;进一步发现关键交乘项(ΔlnRev*D*Patent)系数也显著为负,表明企业数字化转型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加剧效果明显。该结果与主回归结果保持一致,说明本文结论较为稳健。

2. 安慰剂检验

为排除外界偶然因素对本文结论的干扰,加强大数据税收征管与企业成本税负粘性的因果关系,本文进一步使用安慰剂检验。具体操作如下:从所有样本中随机选取与原处理组相同数量的样本,并随机生成政策实施时间,构建城市与政策时间均随机的新处理组。基于此,重新估计基准回归模型,并随机重复500次实验。据图2可知,随机化处理后的关键交乘项(ΔlnRev*D*Random_GTP)系数集中分布于0附近,绝大多数P 值大于0.1,并且随机系数基本位于真实值-0.394右侧。这表明在进行双重随机处理后,政策效果在显著性与作用强度方面均有大幅削弱,间接证实了原文结论的稳健性。

3. 倾向得分匹配(PSM)

为有效缓解样本选择偏误问题和降低相关可观测变量对回归结果的干扰,本文采用倾向得分匹配方法(PSM)对研究样本进行配对再重新回归。选取企业规模、资产负债率、盈利能力、无形资产、固定资产、独立董事占比等变量作为配对变量,采用1:2 近邻匹配的方法,匹配后的对照组和控制组之间没有显著差异,标准化差异(bias)绝对值小于10%,满足平衡性假设条件①。匹配前后的核密度图如图3 所示,可以看出匹配后处理组和对照组差异变小,匹配效果较好。

匹配后的回归结果如表6 所示。从第(1)列到第(3)列依次为使用权重不为空的样本、使用满足共同支撑假设的样本、使用频数加权样本的回归结果。回归结果表明,粘性交乘项(ΔlnRev*D)和关键交乘项(ΔlnRev*D*GTP)系数均显著为负,与基准回归结果并无明显差别,说明“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显著加剧了企业的税负粘性。基于倾向得分匹配的回归结果证明了本文研究结果的可靠性。

4. 排除外生因素的干扰

(1)考虑新冠疫情期间减税降费政策的影响

2020年新冠疫情爆发后,企业生产经营活动面临诸多困难,为提升企业活力和助力企业纾困,仅当年国家就出台了7批28项减税降费措施①。考虑到这些临时性、应急性的减税降费措施安排可能会对企业的税负粘性产生影响,本文剔除2020年及其之后的样本以排除减税降费政策的影响。从表7第(1)列的回归结果中可以发现,ΔlnRev*D的系数仍显著为负,说明存在税负粘性现象;同时,关键交乘项(ΔlnRev*D*GTP)的系数也显著为负。回归结果与基准回归保持一致,说明本文研究结论具有稳健性。

(2)控制“营改增”政策的减税效应

有研究指出,“营改增”政策具有减税效应(范子英和彭飞,2017)。由于本文的样本周期涵盖了“营改增”试点的整个过程,为了进一步控制“营改增”减税效应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影响,本文借鉴范子英和彭飞(2017)的做法,设置“营改增”虚拟变量(VATi,t)。具体来说,如果企业注册地址位于“营改增”试点地区且为试点行业则取值为1,否则为0。将该虚拟变量纳入基准回归模型,具体回归结果如表7 第(2)列所示,实证结果与基准回归保持一致,说明本文结论较为稳健。

5. 控制行业固定效应和城市固定效应

相对特定行业不变的因素也可能会导致出现因为遗漏变量而导致出现内生性问题,从而对回归结果产生影响。为了控制上述潜在的遗漏变量问题,本文进一步在基准回归模型中控制行业固定效应,回归结果如表7 所示。从表7 第(3)列的回归结果中可以发现,ΔlnRev*D的系数显著为负,说明存在税负粘性现象;同时,关键交乘项(ΔlnRev*D*GTP)的系数也显著为负。控制行业固定效应后得到的回归结果表明,企业税负粘性随着“金税三期”工程的推进而加强。类似地,考虑控制地级市固定效应的回归结果如表7 第(4)列所示,结果也与基准回归保持一致,说明本文研究结论具有稳健性。

五、作用机制检验

在前文研究结果的基础上,本文继续探讨“金税三期”工程对税负粘性的作用机制。机制检验分两步进行:(1)检验“金税三期”工程对企业“捐赠避税”活动、企业信息透明度以及企业寻租活动的影响,如果“金税三期”工程打击了“捐赠避税”活动、提高了信息透明度以及抑制了企业寻租活动,则初步支持理论分析的逻辑。(2)对上述变量进行分组回归,进一步考察“金税三期”工程如何通过这三个渠道作用于企业税负粘性。

(一)抑制企业“捐赠避税”

现有研究发现,我国上市企业存在“捐赠避税”现象(金智和黄承浩,2022;潘越等,2017)。“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压缩了地方政府的自由裁量权,提高了征税行为的规范性,同时企业涉税信息在不同税务机关之间的交叉稽查进一步提高了企业“以捐避税”的难度,这有利于打破企业与政府之间“以捐避税”的隐性契约,最终提高企业的税负粘性。本文参考张敏等(2013)的方法,构建企业捐赠数额的指标。上市公司的慈善捐赠数据是根据公司财务报表附注中“营业外支出”科目的明细项目“公益性捐赠支出”“捐赠支出”等指标汇总得到,处理过程已删除重复记录的数据。

本文立足于企业公益性捐赠行为,验证“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是否会抑制企业“捐赠避税”行为,回归结果如表8 所示。第(1)列回归结果显示GTP 的回归系数显著为负,表明“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有效打击了企业“捐赠避税”行为。进一步地,根据企业有无发生公益性捐赠行为进行分组,有则将分组变量赋值为1,否则为0。分组回归结果显示,只有在发生捐赠活动的组别中[第(3)列],粘性交乘项(ΔlnRev*D)、“金税三期”工程与粘性交乘项(ΔlnRev*D*GTP)的系数才同时显著为负,这说明“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加剧了有公益性捐赠行为企业的税负痛感。上述回归结果表明,“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抑制了企业“捐赠避税”行为,提高了企业纳税行为的规范性。因此,税收征管技术进步可以通过抑制企业非市场化的避税行为,进而加剧企业税负粘性。

(二)提高企业信息透明度

“金税三期”工程依托大数据和云计算技术大幅度提高了税务机关对企业涉税信息的监管能力,缩窄了企业的财务信息操纵空间进而提高了企业信息质量。企业信息透明度的提高使得企业开展税收筹划以及实施避税行为面临更多困难,有理由认为大数据税收征管可以通过提高企业信息透明度加剧企业的税负粘性。考虑到盈余管理程度是企业财务管理行为是否规范的重要体现(孙雪娇等,2021),本文以企业的盈余管理程度作为企业信息透明度的代理变量,验证信息透明度渠道是否成立。

本文借鉴关于盈余管理的相关研究,采用分年度分行业修正Jones模型估算的操控性应计利润作为盈余管理的代理变量,具体模型如下:

模型(5)中,变量下标i 表示企业,t 表示时间;Mgtexp 为管理费用率,利用管理费用除以同期营业收入求得;lnRev 为企业营业收入的自然对数;Lev 为资产负债率;Growth 为公司营业收入的增长率;Borad 为企业董事会规模;Staff 为企业员工总数;Big4 为上市公司会计师事务所,若为国际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则取1,否则为0;Age为公司上市年限;Magin为公司毛利率;Herfindahl5为公司前五大股东的赫芬达尔指数,用于衡量股权集中度。对以上模型中连续型变量按照1%与99%的分位数进行缩尾处理,回归取得的残差项即为超额管理费用(记为Rent),本文将其作为衡量企业寻租程度的代理变量。

具体回归结果如表10所示。在第(1)列中GTP的回归系数显著为负,表明“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显著抑制了企业的寻租活动。进一步地,对企业的寻租活动程度进行分组,如果企业的超额管理费用大于0,可以认为该企业存在较高水平的寻租活动,否则认为企业寻租活动现象不明显。分组回归结果显示,只有在企业寻租活动现象较活跃的组别中,粘性交乘项(ΔlnRev*D)、“金税三期”工程与粘性交乘项(ΔlnRev*D*GTP)的系数才显著为负,这说明“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加剧了寻租活动较活跃的企业的税负痛感。上述回归结果表明,“金税三期”工程能够抑制企业对政府的“人情来往”“搞好关系”等寻租活动,进而提高企业的税收遵循度,加剧企业的税负粘性。

六、异质性分析

(一)数字基础设施水平的差异

大数据税收征管技术的推广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地方的数字基础建设情况。一般而言,城市数字基础设施较为完善,与“金税三期”工程的磨合时间就较短,否则就会给地方带来较大的技术压力。“宽带中国”战略是我国数字经济领域的重要政策,为各试点地区的基础建设进行了数字赋能(方铸等,2023)。鉴于“宽带中国”试点与地区数字基础设施建设密切相关,本文以“宽带中国”试点政策作为地区数字基础设施的代理变量,如果该地区开始试点则在当年及之后赋值为1,否则为0。该代理变量记为Broadband,以此考察“金税三期”工程在数字基础设施存在差异的情况下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影响。相关核心变量的回归系数如表11 第(1)列和第(2)列所示,结果表明,“金税三期”工程对税负粘性的加剧效果在“宽带中国”试点所在地的企业组别中表现更为明显。这也说明了大数据税收征管技术对企业税负粘性产生影响依赖于当地数字基础设施,这为持续推进数字基础设施建设提供了相应的参考依据。

(二)征税不确定性程度的差异

企业的实际税负受到企业本身财务指标以及地区、年份等其他因素的影响,在排除这些可观测因素之后,剩下的主要是非系统性的、不可直接观测的部分,这部分税负波动除了一部分来源于不可观测的偶然因素,大部分源于税收征管的自由裁量空间。在实践中,不同地方政府或同一政府在不同时间的自由裁量空间也会产生差异,也就是政府的征税不确定性程度。为了解企业税负粘性随着征税不确定程度而产生的差异,本文参考刘冰熙等(2022)的研究构造模型(6),其中被解释变量Tax 表示企业所得税费用;Controls 表示控制变量,包括企业规模、资产负债率、盈利能力、无形资产、固定资产等财务指标。模型控制企业固定效应、年份固定效应以及省份-年份固定效应,以控制地区层面因素对企业实际税负的影响。该模型回归获得的残差绝对值表示实际税负与应纳税额之间的偏离程度,取值越大表示这种非预期的、非系统性的税负波动越大,征税不确定性程度越高。模型设定如下:

为检验该分析结果,本文根据征税不确定性程度进行分组检验。表11 的第(3)和第(4)列的回归结果表明,和征税不确定性程度较低地区的企业相比,“金税三期”工程给征税不确定性程度较高地区的企业带来的税负痛感更为明显。也就是说,数字技术在税收征管中的应用有利于压缩地方政府的自由裁量权,降低地方征税行为的不确定性,促进税收的“应收尽收”,进一步提高税收执法行为的规范性。

(三)财政透明度的差异

财政信息的公开能够帮助社会公众了解政府资金使用情况,有利于抑制腐败和资金浪费。就企业税负而言,较低财政透明度的地区可能会促使企业采取更激进的避税行为以获取资金和竞争优势(田高良等,2023)。以“金税三期”工程为代表的大数据税收征管技术的不断推广和应用,将有利于提高政府信息的透明度和公信力,可能会抑制地方政府与企业的合谋行为,进而对企业税负粘性产生影响。

为了验证“金税三期”工程对企业税负粘性的作用是否存在财政透明度方面的异质性,本文就企业所在省份的财政透明度进行分组检验,财政透明度数据来源于上海财经大学发布的《中国财政透明度报告》。相关核心变量的回归系数如表12 第(1)列和第(2)列所示,结果表明,“金税三期”工程对税负粘性的加剧效果在当地财政透明度低的企业组别中表现更为明显。这可能是大数据、云计算等技术的应用降低了征税信息的不对称性,促进税务机关对企业税收的“应收尽收”,从而加剧了企业的税负粘性。

(四)征税机关的差异

“中国式分权”下的“晋升锦标赛”所产生的激励使得官员行为短期化(邓慧慧和赵家羚,2018),地方政府依托较为自由的税收裁量空间,通过税收优惠政策、放松对税收的监管等弹性操作吸引资本流入从而争夺流动性税基,企业的税负粘性可能会降低。但“金税三期”工程实现了税收数据集中在总局和省局处理,这破除了中央和地方税务部门的沟通壁垒,极大地压缩了地方政府自由裁量空间,规范了地方征税机关的执法行为,所属征税机关为地税局的企业的税收负担可能会变重。

为了验证“金税三期”工程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影响是否存在征税机关性质方面的差异,本文就企业所属征税机关为国税局和地税局的样本进行分组检验。考虑到国税地税在2018年进行了合并,本文采取以下两种方法进行检验:一是仅将2018 年(不含2018)之前的样本进行分组回归;二是在原有划分的基础上,将2018 年后的全样本都划分为国税机关征税的企业,对国税征税机关企业和地税征税机关企业样本进行分组检验。两种分组方法得到的回归结果保持一致,表12 第(3)和(4)列报告的是第二种分组方法的回归结果。只有在所属征税机关为地税局的分组样本中,粘性交乘项(ΔlnRev*D)、“金税三期”和粘性交乘项(ΔlnRev*D*GTP)的回归系数显著为负,这说明“金税三期”工程对征税机关为地税局的企业样本税负粘性加剧作用更为明显,从侧面揭示了“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对促进地方征税活动平稳有序进行的积极意义。

七、进一步分析:“金税三期”工程实施的经济后果检验

本文的进一步分析目的主要包括两方面:一是从地方政府角度出发,考察“金税三期”工程在实现税收“应收尽收”的前提下,能否帮助地方政府缓解财政压力。前文已阐明该工程通过减少企业“捐赠避税”、提高信息透明度及遏制寻租活动,进而强化了企业的税负粘性。基于这一发现,作者合理推测,与之相对的税收征管方,其税收征收额度应有所提升,从而在财政层面表现为地方财政压力的潜在缓解。据此,本文从实证层面对上述论述进行检验,实证结果表明“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为地方政府提供了有力的税收征管支持,有效缓解了地方政府的财政困境。二是从企业角度出发,探讨“金税三期”工程除了增强企业税负感,是否还对企业运营产生了其他影响。考虑到企业纳税状况直接关系到其现金流的稳定性和企业的经营能力,若该工程的实施不慎导致企业现金流状况恶化或盈利能力下滑,那么结合前文的分析,可合理推断“金税三期”工程可能通过加剧企业的税负粘性,间接削弱了企业的运营效能,进而对政策预期的经济红利产生了抵消效应。本文对上述问题进行分析,有助于更为系统全面地对大数据税收征管的政策效应进行评估,进而得到更为明确和有现实价值的政策评价。

(一)“金税三期”工程的经济后果:缓解了地方政府财政压力吗?

目前学术界对财政压力的度量并没有严格的定义和统一的计量方法,主要有财政收支缺口、政府税收分成比重变化、企业所得税流失率等度量方式。鉴于地方政府的政策选择主要考虑的是收支矛盾,“财力缺口”成为了学术界用来衡量政府财政压力的重要代理变量(陈晓光,2016)。本文采取学术界较为常用的衡量指标即使用“一般公共预算收支缺口”来表征地方政府的财政压力。具体测算方法为:财政压力指标(Pressure)等于“1-财政自给率”,值越大则财政缺口越大,意味着地方财政压力就越大。其中财政自给率=地方财政一般预算收入/地方财政一般预算支出×100%,其中公共预算收入和支出的数据来源于中国城市统计年鉴。

回归结果如表13 第(1)列所示,GTP的回归系数显著为负,表明“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有利于缓解地方政府的财政压力。“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一方面大幅度降低了地方政府征税活动的自由裁量权,不利于区域政府开展“税收竞争”活动,征税行为趋于规范化;另一方面,新系统实现企业涉税信息的全链条记录,税务机关涉税信息的能力大幅度提升,降低了地方政府征税和稽查成本,这为地方政府完成财政指标提供了便利(樊勇和李昊楠,2020;张克中等,2020)。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分税制改革的深入,我国央地关系出现了“财权上收、事权下移”的趋势,基层政府普遍面临财政困难(邓子基和唐文倩,2012)。在这一背景下,“金税三期”工程通过税收“应收尽收”,为缓解地方政府财政压力提供了税收征管支持。

(二)“金税三期”工程的经济后果:企业“轻装上阵”还是“负重前行”

为了考察“金税三期”工程是否有利于企业高质量发展,本文基于企业经营状况和税收优惠获得情况两个维度进行分析。具体而言,用企业现金流(Cash_Total)、营业利润率(Profit)和盈利能力(ROE)这三个指标代表企业经营状况。企业现金流(Cash_Total)为企业当期收到的现金总和取对数,其中现金总和主要包括销售商品、提供劳务收到的现金,以及收到的其他与经营活动有关的现金;营业利润率(Profit)是企业营业利润占营业收入的比值;盈利能力(ROE)的衡量方式与前文一致。用企业获得的财政补贴(Financial Subsidies)和税收返还(Tax Refund)作为企业享受税收优惠情况的表征。

回归结果如表13 第(2)至第(6)列所示。就企业经营状况指标而言,GTP的回归系数均显著为负,表明“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显著降低了企业的经营绩效,具体表现为压缩企业的逃避税空间,对企业现金流产生明显冲击,并且不利于企业营业利润率和盈利能力的提升。通过对税收优惠获得情况的考察可以发现,“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并未显著提高企业税收优惠的获得几率。以上回归结果表明,“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不仅加剧了企业税负痛感,而且削弱了减税降费的政策红利,强化了企业“负重前行”的局面。

八、结论与政策启示

(一)研究结论

本文基于Anderson et al.(2003)的经典粘性模型考察了“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对企业税负粘性的影响,主要结论如下:第一,“金税三期”工程显著加剧了企业的税负粘性,其主要是通过减少企业“捐赠避税”、提高信息透明度、遏制企业寻租活动等机制对企业税负粘性产生影响的;第二,“金税三期”工程对税负粘性的加剧效果在数字基础设施e499df950c32a525fc5d0a8e8ba17e43较好、征税不确定程度较高、地方政府财政透明度较低和征税机关为地税局的样本中尤为明显,表明其影响存在异质性;第三,“金税三期”工程的实施一方面缓解了地方政府财政压力,另一方面,企业对于财政补贴、税费返还等政策的获得感并未提高,税负粘性对企业现金流的挤占降低了企业盈利能力,也削弱了当前减税降负的政策红利,强化了企业“负重前行”的局面。

(二)政策启示

基于上述研究结果,本文得到的政策启示主要有以下三点:第一,在继续推广大数据税收征管技术应用的同时,要注意提高企业对减税降费政策的获得感。避税行为越来越隐蔽,监管技术升级是时代所需,但需要避免以加剧企业的经营压力为代价。相关部门需要借助大数据税收征管系统更好地识别企业所面临的经营困难,进一步简化税收优惠政策落实机制和申请手续,适时降低企业享受相关优惠政策的门槛,从源头上确保各类助企纾困和减税降费政策能够及时兑现到位。第二,深入推进税收制度改革和税收征管改革,通过结构性减税降费有效改善我国企业税负痛感与宏观名义税负背离的现象。大规模的减税降费政策红利可能会由于现实情况而被削弱,对于当前严峻的经济形势,需要根据企业所属地区基础设施情况、征税不确定性程度等特征调整税收优惠政策体系和结构,调整特定税种的税负,不断释放结构性减税的政策红利,降低企业的税负痛感。第三,强化税务机关的服务意识,让大数据税收征管技术更好地服务于政企沟通。现有税收征管体系已经充分发挥税收大数据优势,逐步实现“严征管”的税收目标,为征税活动的有序开展乃至缓解地方财政压力提供了便利。与此同时,也要利用税收征管的统一平台优势,以简税制、降负担为导向逐渐完善税收征管体系,充分激发企业作为重要市场主体的竞争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