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漆黑如墨,刚下过雨,只余蟾蜍空鸣。屋内亮着一盏煤油灯,有虫蛾执着地扑向昏黄的火焰。灯下,少女正在写信。她的双眼如月儿弯弯,闪着难以名状的光亮。她想象着他的样子——笔直,锋利,像一棵松,一柄剑。她凝神,提笔,写下“侠生”二字。
她叫宋若瑜,而侠生就是蒋光慈——他因向往游侠生活,渴望行侠仗义,故改名侠生。宋若瑜初识年长自己两岁的蒋光慈,是在杂志上读到他发表的几篇文章,其见解独特、鞭辟入里,使她的心不由得为之惊动,像有石子骤然落在原本平静的湖面,泛起微澜。
她又听同学说起蒋光慈其人——聪明,才华横溢,于是怀着一颗忐忑的心,给他写了第一封信,没想很快得到了回复。宋若瑜不知道的是,蒋光慈也向朋友打听了她,知道她是进步女学生,是聪慧的女子,在过往的学习和斗争中沉着又勇敢,心里因此多了几分好奇与钦佩。
自此,他们的人生被书信连接。相似的成长背景,共同的革命志趣,让两人有着说不完的话。虽一直未见面,但他们在信里互诉衷肠,聊生活琐事,亦聊理想信念,不知不觉间,已将对方引为一生知己,确立了恋爱关系。
她听他讲遗落在大别山北麓那些少年时光。那是安徽省霍邱县(今金寨县)南乡一个叫白塔畈的地方,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故乡的山水风物滋养了蒋光慈的灵气。他自小好学苦读,早早从书中悟到世间一些本真的道理,也呈现出绝不流俗的狂傲之气。
小小年纪的蒋光慈,冬着蓝布长衫,夏穿粗布短装,手提竹子编成的“书笼子”,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道上。彼时年少如他,尚不知自己会成为“漂泊者”。但是,每每面对那条波涛翻滚的大河,面对不舍昼夜的流水,他总会情不自禁地远眺、遐想、吟诗……
后来,他进入中学读书,更为真切地目睹了当时黑暗的现实里人们奋力挣扎却苦无出路的困境。曾经面对滔滔江水立下的朦胧志向,这时有了具体的模样。他同情一切穷苦人,看不惯一切不平事,胸中升腾出一种强烈的愤慨。他开始意识到,有一些陈腐的、禁锢的、给人造成痛苦的旧制度势必要被打破,而新生的、充满希望与激情的征程注定要开启。
校园里蝉鸣阵阵,排列成行的梧桐在教学楼上留下斑驳的影。宋若瑜下了课,小步奔向操场边的木椅坐下,惊喜又羞赧地读着心上人的信。他在信中明白无误地诉说着思念,这爱意如此浓烈而昭彰,穿越时间与空间的距离,似乎是手中薄薄的信笺所承载不住的。
蒋光慈在苏俄学习的日子里,发生了许多事。他目睹了十月革命后人民巨大的改变,于是以笔为剑,写下无数诗行,将浩荡的革命浪潮展现在年轻人面前。其间,宋若瑜因参与学生运动而被开除,后考入东南大学教育系,又因生活清贫且染上了肺病,读了两年就辍学。辗转之下,她通过朋友介绍去了一所中学教书。
因为生病,又因为生活中的种种变故,宋若瑜心生退意,主动切断了与蒋光慈持续四年多时间的书信往来。可是,穿过茫茫人海好不容易才遇到的爱人,蒋光慈又怎会轻易放弃?回国后,他经多方打听,终于又联系上了宋若瑜。
时光转眼又过了两年,两人约定见面,结果早已习惯“在书信中恋爱”的宋若瑜犹豫了。蒋光慈便在信中写道:“凡是一个人过于恋爱某一个人的时候,常常要起许多疑问,发生许多猜度。不过,我的亲爱的,你可不必这样地疑问。你倘若相信自己能永远地爱侠僧,那同时也就可以相信侠僧能永远地爱你了。”
终于,在通信六年多之后,他们在北平相逢。是一季盛夏,世界宽广,一个瘦弱的身影出现在站台上,乌发,明眸,宛如一枝清丽的兰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淡忧伤,盛开在他的心上。他逆着人潮奔过去,在无数倒退的风景里寻她,生怕误了一秒,那个身影就消失不见。他们站定,四目相对,信中的字字句句和眼前的人重叠在一起。他们彼此微笑、携手,相互依偎,许诺一生一世。
他们的爱情在现实中落地生根,开出繁复的花朵。而蒋光慈的《少年漂泊者》也终于完稿。这部书以书信体的形式,讲述了一个穷苦少年的历练与觉醒。主人公汪中父母双亡,漂泊异乡,从孤儿、奴仆、乞丐到成为工人、工会工作者,最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书里汪中的人生轨迹,和蒋光慈有一定的重合,因而被认为有自传体性质。汪中的命运走向,似乎也和蒋光慈的未来有着某种悲剧的互文。
《少年漂泊者》以澎湃的激情,点燃了人们心中的火焰。
那时候车、马、邮件都慢,他们用了两千多个日夜,乘着用无数封情真意切的书信编成的巨舟,完成彼此的奔赴。然而,他们走向现实后的时光匆匆又匆匆。宋若瑜的身体时好时坏,蒋光慈将她接到上海休养,两人终于相聚相守。在宋若瑜的病情有所好转后,他们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这段日子,存放着他们最幸福的时光。
晨光熹微,鸟鸣啁啾,一切好像披了层淡淡的金色,他们一起读书作画,在对方的眼睛里照见彼此。夕阳西下的黄昏,天边呈现奇异的淡粉色,有种明暗交叠的混沌,她等他回家,简朴的餐食因为有人陪伴而变得香甜。夜凉如水,月亮像圆满的银盘,他们在公园的小路上散步,他为她加一件外衣,在湖边坐下来看蓊郁的荷花,那些经年累月的孤独似乎消失了。他是一只飞鸟,而她是那枝头,静静地,不说话也很美好。
回忆结婚前后的日子,蒋光慈曾说:“在公园里,我和若瑜并肩坐在荷花池边,互相依偎着,向那欢欣、圆满而晶莹的明月望去,两人默然不语,如被幸福的酒浆所溶解似的,恍惚升入仙境。”
然而,“仙境”维持的时间太短。结婚仅仅一个月,她的病情加重。他听从医生的建议,带她到庐山疗养。然而,一切还是朝着凄然的轨迹滑去。在庐山,他们终究天人永诀。宋若瑜,心有不甘地凋谢、零落了。那天是1926年11月6日,冷风从遥远的北方马不停蹄地赶来,天空阴沉,仿佛有无尽的忧伤。
相恋六年,彼此相守不过月余,这样的遗憾与凄美,令人落泪。在宋若瑜离世后,蒋光慈将两人的书信整理成书,取名《纪念碑》,又将她的衣物珍藏,放在显要处,每每看见,想念又加深一些。宋若瑜二周年忌日,蒋光慈写下《牯岭遗恨》:在云雾弥蒙的庐山的高峰,/有一座静寂的孤坟,/那里永世地躺着我的她——/我的不幸的早死的爱人。
斯人已逝,蒋光慈只能不停地写下去,希望用谱写革命文学的热情冲淡失去她的痛苦。后来,他又出版了几部小说,赞扬祖国和人民,以革命加恋爱的元素,引领更多的人走上通往光明的道路。
几年之后,同样犯上肺病的蒋光慈因病情恶化,想要去庐山或西湖疗养,最终决定还是回上海。或许在他看来,上海才有他最美的时光。每天吃过早餐后,他便一个人默默地行至法国公园,边散步,边构思《咆哮了的土地》的后半部。在闲下来的瞬间,他仿佛又与宋若瑜并肩坐在荷花池边,“被幸福的酒浆所溶解”。
因肺结核和肠结核的折磨,蒋光慈忍受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他自己说:“人间所有的痛苦,都在我身上呀!”即便如此,他仍关心着中国工农红军、革命根据地等的情况,遗憾自己没能奋战到最后一刻。弥留之际,他闭上眼,朦胧中,仿佛又看见了家乡的那座宝塔和那条曾经流淌着少年志向的河流,看见了从万千书信中款款走来的语笑嫣然的她。
1931年8月,他走完了他30年的人生,像一首华丽乐章,从昂扬到低落,最后戛然而止。他自称革命的诗人,人类的歌童。郁达夫悼念他,“他的早死,终究是中国文坛上的一个损失”。他的墓碑上是陈毅同志的题字,“作家蒋光慈之墓”。这些怀念与肯定,像千回百转后,一个绵长的尾音。
一个诗人,一个战士,一个漂泊的少年,不舍征程,踏上归途。
●据翟光熙先生《蒋光慈事迹考》一书记载:蒋光慈小时候特别聪明,在家乡有“神童”之称,与人下棋,简直所向无敌,找不到对手。他还写得一手好字,十一二岁就会写春联,而且对文往往是自撰的。当时他身材矮小,常站在凳子上写。
●在与宋若瑜见面之前的那段日子里,蒋光慈把她的照片带在身上,一有空就拿出来看看。他太想结束这种两地相思不能谋面的煎熬了。而两人见面,短暂相聚后,宋若瑜的思情不减反增,她在信中写道:“旅馆握别,怅然若失!……数日来迷糊若梦,不知所以!”
●蒋光慈被后人称为“东亚革命的歌者”,缘于他在诗集《新梦》中的一段话:“我的年龄还轻,我的作品当然幼稚。但是我生适值革命怒潮浩荡之时,一点心灵早燃烧着无涯际的红火。我愿勉力为东亚革命的歌者!”1925年出版的《新梦》是他的第一部诗集。
●朋友去医院看望病危的蒋光慈,看着瘦骨嶙峋的他,想到他漂泊、战斗的一生,不禁热泪盈眶。他倒是很兴奋,睁大已经深陷下去的眼睛,询问革命情况,绝口不谈自己。临终前一天,他对亲人表示:“我是不愿意死的,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