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月光一寸灰

一

闻一多站在窗前，看清华园逐渐被夜色吞没，耳边依旧回响着学生们愤怒的议论声，“丧权辱国”四字尤为刺耳。三年前的五四运动还历历在目，现在《九国公约》的耻辱又呈于眼前。北平实在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太平了。他不知道这样的夜色何时是尽头。

夜风潜入，将书桌上的家书吹得呼啦作响。独在异乡的闻一多下意识地望向窗外，才知月亮又圆了。家书中父母满纸殷切嘱托，也在信尾老生常谈，催他尽快回家与早就订了婚约的高孝贞成亲。他知晓自己赴美留学在即，自然理解父母的满心焦急，可他实在不愿。

入清华园读书以来，他接受的便是民主科学的进步思想。忧心日益衰微的祖国，他曾在清华园的墙壁上题下《满江红》。他积极参加五四运动，救亡图存；他对新诗提出自己的看法，著书立说。包办婚姻于他而言，是封建的产物，是落后愚昧的象征，是束缚和压迫，总之是与他格格不入的存在。

念及年迈的父母，他又是不忍拒绝的。他提笔回信，说结婚可以，但“不祭祖，不对长辈行跪拜礼，不闹洞房”。这些要求，桩桩件件，对于这个世代皆书香门第的封建家庭来说都属出格。出乎意料的是，家人竟是妥协了。终是没了其他借口，此后不久，闻一多回家，与高孝贞完婚。

相比闻一多的不情愿，高孝贞对新婚丈夫充满好奇、崇拜。她知晓13岁的他以湖北省第一的成绩考入清华，也常常听闻父亲赞他少年天才，对古文辞研究颇深，在艺术领域亦锋芒毕露，绘画作品甚至被送往美国展出。她虽不是全然明白，却也暗暗高兴——自己的丈夫，才华横溢，学贯中西。当然，她也听说他“胡闹”，参加什么学生运动。只是，担忧之余，她替他感到自豪。山河飘摇，大丈夫顶天立地，不外如是。

成婚数月，闻一多离家赴美，开启留学生涯。临行前，看着眼含担忧的高孝贞，他嘱托家人，之后务必送她去女子学校读书。他自认为是封建制度下包办婚姻的牺牲品，而贤惠善良、温柔能干如她，又何尝不是呢？她何其无辜！如果说有错，也是时代加之于她的，是病态社会加之于她的，独独不是她的错。好在，“诗人的主要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自然，他也爱他的妻子。

二

闻一多的留学之旅并不顺遂。彼时的中国积贫积弱，同学的排挤与嘲笑时时都有，同胞在美国遭遇的种种不公更是令他悲愤不已。正如他所言，“一个有思想之中国青年，留居美国滋味，非笔墨所能形容”。

而此时的高孝贞，为了能够读懂远渡重洋的家书，在学堂里格外用功，仅仅用了几个月，就已经能够独立写信了。她在信中多次安慰闻一多，并告知国内局势。感受到妻子的思想变化，又听闻两人的孩子即将出世，闻一多高兴之余，连作数十首《红豆》，在诗中抒发自己的相思之情。他写：“比方有一屑月光，/偷来匍匐在你枕上，/刺着你的倦眼，/……你讨厌他不？/那么这样便是相思了！”

伴随着太平洋上的暖流，1925年夏，闻一多与朋友踏上轮渡，重返心心念念的故土。他们原本计划回来后对中国戏剧进行改进，可五卅惨案的斑斑血迹和“三一八”惨案的阵阵枪声，彻底抹杀了他们的幻想。

这片土地上，曾有无数仁人志士抛洒热血，有无数先辈救亡图存推行改革，最终也未能治愈这满目疮痍。列强瓜分、军阀割据、帝国主义横行、封建顽固势力卷土重来，种种惨象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而有任何改变。闻一多是真的痛心。同年，他把归国前怀着赤诚之心写就的《七子之歌》交由杂志发表。这组一唱三叹的诗作，如一记惊雷，甫一发表便引起了世人强烈共鸣。

而另一边，收到闻一多即将归来的家书，高孝贞内心雀跃不已。他在信中说了，回国后会在大学授课，等安顿好一切就接她和女儿过去。她拿着信在院中坐了许久，然后小心收好；再抬头时，只见弦月如弓，皎皎悬于中天，泻下薄如蝉翼的一片银白，看起来分外清晰又格外遥远。四下寂静，只听得几声不太真切的树叶的沙沙声。她想，今夜，定有那一屑月光，是他偷来放她枕上的。

几日后，闻一多将妻子和女儿接至北平一起生活。之后，他辗转几处学校任教，都带着妻儿。空闲时他和高孝贞一起读书看报，陪孩子们玩耍。而在学问上，此时的闻一多深感诗歌无法拯救贫弱之中华，因此选择从诗歌中抽身。他认为当务之急，是要解放人们的思想，增强人们的文化自信。

他投身古籍研究，誓要给我们衰微的民族开一剂救济的文化药方。从《诗经》《楚辞》到散佚民间的神话故事，无一不是他的涉猎范围。由于过于投入，他除了授课鲜少下楼。而每每深夜完成研究，只有静听妻子儿女轻轻的鼾息声，才能让他觉得平静无比。他后来在书信中对梁实秋说，这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

举案齐眉的日子不过十年，历史的车轮就匆匆行至卢沟桥事变。因物价飞涨，闻一多一家的生活变得捉襟见肘。为了节省开支，高孝贞时常带着孩子们下河捕鱼，自己开垦荒地种菜。目睹妻子的付出，闻一多心有愧疚。高孝贞不言苦累，也不觉得被亏欠，反倒还时时把他的忧虑看在眼里，担忧他内心的苦闷难以排遣。

后来，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组建成立的西南联大辗转南迁昆明。闻一多放弃火车，选择与学生一起徒步。一路上，眼见民不聊生，耳听底层百姓的怨愤，闻一多决心为真正的自由和真理发声……

三

世事总负人。闻一多好不容易盼到抗战胜利，却不料在这片来不及愈合伤口的土地上，内战又起。无数盼望和平民主、敢于发声的进步人士遭到逮捕。恐怖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弥漫在每个角落里，但他已是百炼成钢的战士，无所畏惧。

目睹种种惨案，闻一多组织游行，控诉暴行。他痛心疾呼：“每一个糊涂的人都清醒起来，每一个怯懦的人都勇敢起来，每一个疲乏的人都振作起来，而每一个反动者都战栗的倒下去！”报纸上，铺天盖地的诽谤、威胁、谩骂，向闻一多袭来。他不惧不休，如一柄红烛，燃起熊熊激愤。一直为革命事业发声的爱国“七君子”之一李公朴先生被害，更是让闻一多愤怒到了顶峰。

1946年7月15日，晨光熹微，闻一多整理衣冠准备出门。高孝贞急忙上前劝阻……他已是暗杀名单上的一员，因此大家心照不宣，并未告诉他李公朴先生追悼会的时间，没想到他依旧知道了。高孝贞的担忧不无道理——在李公朴先生遇害后，反动派的枪口一定会指向闻一多。只是，他毫不畏惧。他说，假如因为有了第一枪，大家就都畏缩不前，以后谁还敢参加民主运动？

看着一脸坚定的闻一多，高孝贞内心不安，也只能含泪应允。她知道他的理想追求，也知道他的倔强不屈。她替他理了理衣衫，又嘱咐主动陪同的大儿子注意安全。眼看父子俩的身影即将消失在小院门外，她忍不住追上去，在门口站了许久。或许她已有预感，这一眼，便是永别。

在李公朴先生的追悼会上，闻一多奋然而起，慷慨陈词，痛斥种种无耻行径，赢得阵阵掌声。他说：“光明就在我们眼前，而现在正是黎明之前那个最黑暗的时候。”而这，成了他生命中最后一次讲演。伴随着数声枪响，昆明小西门的小巷中，闻一多先生与大儿子闻立鹤倒在了血泊中。

这里，距家门口仅有十几米。听闻枪声的高孝贞与女儿闻立铭立即冲了出去，可闻一多已经永远停止了呼吸。他如同自己诗中所写的红烛，在那一刻燃尽自己，只余冷灰。但他燃烧时带来的光明，将照耀中华大地。无数人惋惜他在人生后期未坚持诗歌创作，可他的一生，就是诗篇本身。

四

闻一多牺牲后，高孝贞改名高真，冒着生命危险，携子女投身解放区。他未完成的事，她要替他做。她始终记得他所说：“正义是杀不完的，因为真理永远存在。”此后多年，每当翻出那些家书，她都会想，他差一点就能亲眼看到一个崭新的中国了，看到他燃尽自己想要照亮的这片土地的新生。幸好，她能替他看。

于国家，他是红烛；于她，他是月亮。在那样的时代里，无数自诩接受了新式教育的人高高在上，称她们为封建余毒。而他只为她的遭遇而心疼。他如皎皎明月，温柔待她。可惜她不是诗人，否则也是会为他写月亮的。

许多年后，当夜风带着凉意卷起桌上泛黄的家书，她下意识地向窗外看去，路边的树木在溶溶月色的裹挟中露出模糊的浅白轮廓，满地银霜。她抬头时依旧看见了月亮。那夜也当真有一屑月光，匍匐在她枕上。只是，他再也听不见妻子儿女在自己身旁的轻轻鼾息声，听不到这世上最美妙的音乐了。

细微处窥光

●五四运动爆发后，闻一多积极投身其中。父亲忧其安危，多次写信催他返乡，至少暑假一定要回去。闻一多不答应，给父母写了一封长信，表明了留在北平的坚定意愿，理由是“有国家大事，责任所在，势有难逃，不得已也”，还安慰双亲，“两大人虽不见男犹见男也”。

●1938年，闻一多徒步去云南，历时两个多月，一路没刮胡子。等到了昆明，他有了一个“新造型”。学生说，闻先生该刮胡子了。他不以为意，扬言“抗战不胜，誓不剃须”。这一留就真是7年。无独有偶，京剧大师梅兰芳也曾蓄须明志，发誓不为日本人演出。

●闻一多也是杰出的演说家。他的《最后一次讲演》，令人热血沸腾，但这在挚友吴晗看来还“讲得很温和”，可见其演讲风格。他平日与人交流娓娓而谈，但在大集会上，一登台便作“狮子吼”，极善调动群众情绪。他的眼睛则如照妖镜，使亏心者不敢正视。

●清华大学校内有座“闻亭”，亭下是闻一多雕像，雕像后的大理石墙面上，镌刻着闻一多的名言：“诗人主要的天赋是爱，爱他的祖国，爱他的人民。”这是他的诗观，也是他践行一生的人生观。他以及他的作品，始终充满对祖国的深厚情感和对人民福祉的深切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