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德国作家玛丽亚·希尔德将实地旅行与故事叙述相结合,丝路体验与故事内容相融合,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旅行叙事方式。她分别运用归化演绎、异化诠释和在地化表达的手法,阐述聊斋故事《种梨》、哈萨克族传奇《孩子和燕子》以及维吾尔族传说《幸福鸟》,丰富了中国故事的跨文化传播路径。
【关键词】丝路;德语游记;聊斋故事《种梨》;哈萨克族传奇《孩子和燕子》;维吾尔族传说《幸福鸟》
德国作家玛丽亚·希尔德(Maria Schild,1942—)生于战争年代,童年饱经颠沛流离的冲击与饥寒交迫的困苦,而童话和神话故事适时“驱散时光的黑暗”,发挥“拯救”“塑造”以及“鼓励”的作用,使她得以暂时忘却蹇涩与时艰,在不同地区及民族的故事世界里觅得一隅避世乌托邦。尽管先后投入戏剧表演培训和民族学研习,但玛丽亚·希尔德始终无法绕开自身与故事的深层牵绊。她越发意识到,不仅儿童需要故事,成年人亦然。她自1984年起作为“讲故事的人”(Märchenerzählerin)进行表演,创办“自由讲述艺术”研讨会(Seminare zur “Kunst des freien Erzählens”),培养了诸多擅讲故事的后继力量。她亦与志同道合之人共赴故事起源地,以《蓝色沙漠商队》(Blaue Karawane)为系列题名刊布旅行经历及其沿途所述故事,其中就包括连通中欧的丝绸之路。如其所言,经由丝路传输的“不仅有欧洲梦寐以求的丝绸,还有伟大的发明、大量宝贵的知识、思想、宗教、童话、神话和诗歌”。她在20世纪末飞抵西安,效仿其心之所向的“商队首领、商人、旅行者、苦行僧、杂耍艺人和音乐家”,以此为起点一路西行,途经乌鲁木齐、喀什等丝路重镇,沿途讲述中国故事。
一、《种梨》:聊斋故事的归化演绎
在一次专访中,玛丽亚·希尔德向德国《日报》记者介绍家中的蒲松龄藏书,直言这位中国清朝文学家笔下的故事“扣人心弦”。蒲松龄的《聊斋志异》早在1842年已由德国传教士郭实腊(Karl Friedrich August Gützlaff,1803—1851)率先介绍到西方社会,经过德国汉学家卫礼贤(Richard Wilhelm,1873—1930)和奥地利哲学家马丁·布伯(Martin Buber,1878—1965)的译介,在德语国家形成了一定影响。玛丽亚·希尔德谈及蒲松龄流连市集和茶馆,甚至将说书人请到家中,竭力搜集故事。她亦对说书人的传奇事迹产生浓厚兴趣,称叹此中行家能为诸多尽人皆知的故事涂抹上一层全新的色彩,并以大量细节充实、丰富文本架构;她指出说书人的故事蕴含深邃且浑厚的力量,使人“忘却旅途的困厄和灾祸”。或出于此,玛丽亚·希尔德在落地西安后直奔大雁塔附近的茶馆,在典型的“说书人的地盘”,重释聊斋故事《种梨》。统而观之,玛丽亚·希尔德主要依据卫礼贤的译本,在大体保留蒲松龄原作内核及框架的基础上,对个中细节进行了适应性调整,使之更符合德语受众的文化语境。
《种梨》的故事简洁精悍,全文仅四百余字,但情节构思巧妙,末节描摹细腻。乡人贩梨,“价腾贵”,道士衣衫褴褛,乞梨不成,咄之不去,遂遭怒叱,开篇极富戏剧张力。“价腾贵”明言乡人贪婪,再通过对呵斥和叫骂等行径的勾勒,使一个蛮横贪狠的市井商贩形象跃于纸上。但在此处,玛丽亚·希尔德效仿卫礼贤,淡化了开局的冲突性,仅是平淡地陈述道,“从前,有个农夫立于集市贩梨。梨子又香又甜,他想卖个好价钱”,在一定程度上美化了乡人形象。余外,道士(Daoist/Taoist)多指崇奉道教之士,顺应自然之道,遵循内在和谐,是中国人熟稔的本土宗教形象。卫礼贤将其译作僧侣(Bonze),主要指佛教徒,强调因果轮回。玛丽亚·希尔德则尽可能地淡化陌生感,改换为了德语读者更为谙识的“德尔维希”(Derwisch),即伊斯兰行乞僧。
农夫与道士相持不下,围观者众,“肆中佣保者”打破僵局,“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此处,玛丽亚·希尔德并未采用卫礼贤“手工艺人”的译法,而是将这位起到承前启后作用的人物简介为“一名男子”。得偿所愿的道士意欲以梨宴客,盖因“出家人不解吝惜”。这里,卫礼贤对“出家人”做出解释,即“超脱尘世之人”。玛丽亚·希尔德则坚持其归化性的演绎方法,写道,“作为德尔维希,我不识贪婪为何物”。伊斯兰行乞僧以苦行锤炼精神世界,将放弃物质享受视为美德,作者并未多加赘述,便向读者准确地传达了其间意蕴。
道士大口咀嚼,去肉留核,取下肩上的铁铲掘土,当街埋核种树,并向围观者索要热水作浇灌用。好事者取来“沸渖”,道士浇到土中。卫礼贤基本依循原文译介,只是将“沸渖”改为“热水”(heißes Wasser),有削弱原意之嫌。玛丽亚·希尔德更进一步,将其讲作“温水”(warmes Wasser),在很大程度上弱化了聊斋故事所特有的奇幻意趣。她还将原文中用来挖坑的“镵”换作“德尔维希之斧”(Derwischaxt),彻底贯彻其本土化的叙写策略。她亦特别强调,行乞僧在整个过程中都“彬彬有礼”。梨核转瞬长成枝叶繁茂的大树,硕果累累,道士将梨毫无保留地分给众人,之后拿起铁铲砍树,“丁丁良久,方断”。而在玛丽亚·希尔德笔下,行乞僧不过云淡风轻地挥了几下斧子,梨树应声而断,突显了其英雄化光辉。
综上所述,玛丽亚·希尔德基于卫礼贤的译本,在些许细节上对聊斋故事《种梨》进行了归化式的演绎。除却本土化的尝试外,蒲松龄原作对乡人的辛辣讽刺受到削弱,而行乞僧的个体英雄形象建构得到加强。
二、《孩子和燕子》:哈萨克族传奇的异化诠释
玛丽亚·希尔德继续向西,及至天山脚下哈萨克族牧民帐篷,享用“传统盐茶”和“糕点”。作为报答,她讲述了一则哈萨克族传奇,即《孩子和燕子》。“燕子”是中国新疆地区民间故事的一个重要母题,在诸则少数民族寓言、童话和传说中均有流传。哈萨克族的民间故事擅将人生哲理寓于富有奇幻色彩的情节中,《孩子和燕子》即以鲜活的语言和细腻的表述,深入浅出地传达了贪得无厌终受其咎的朴实观念。相较之下,玛丽亚·希尔德在游记中呈现的版本更为凝练,扼要陈述了穷人独子在放学途中捡到一只受伤的燕子,带回家中悉心照料,燕子两度报恩,先后衔来能结出金子和诞下毒蛇的甜瓜籽,使好人生活富足,也使恶人报应不爽的故事。
玛丽亚·希尔德平铺直叙的诠释策略和在细节处理方面的疏忽,部分削弱了这则中国民间故事的生动性和可读性。原作中,孩子追逐燕子的场面颇为活灵活现,“燕子断了一只翅膀耷拉着”,“他赶过来,追过去,没一会儿工夫,就把它抓住了”,并迫不及待地向父亲介绍燕子,“一边说着,一边就把父亲往屋里拉”。诸若此类,不胜枚举。但在游记中,作者或是对这些富有活力与生机的场景只字未提,或是略去了人物的动作细节,未能有效再现《孩子和燕子》特有的动态性和现场感,这不仅有损其文学表现力,也弱化了中国故事在跨文化传递中的立体性、层次感和情感深度,不失为这个版本的遗憾之处。
另外,玛丽亚·希尔德还对故事进行了异化处理,旨在突出源语言文化的异域情调。中国哈萨克族同胞多是散居在天山北麓草原一带,自古以来逐草而居。在此次旅行中,德国人一行也来到哈萨克游牧民的营地,“在一片绿色的丘陵地带中”,“由五个圆形毡帐组成”,内部“装饰有精美的地毯”。此情此景下,玛丽亚·希尔德将故事中的房屋等悉数讲作“圆顶帐篷”(Jurte),如“燕子从圆顶帐篷的孔洞中飞了出去”等,据此彰显哈萨克族独特的文化内涵。此外,国王被描绘成带有波斯色彩的“帕迪沙阿”(Padischah),即拥有至高无上权力的统治者或君主,用以进一步渲染语言和文化差异,着力建构他者性和异域性。
三、《幸福鸟》:维吾尔族传说的在地化表达
玛丽亚·希尔德对中国民间故事的演绎类属全盘吸收形态,除对个中细节稍加改造外,几乎全面接纳了故事的原始结构、情节框架和核心主题。这一点在其对维吾尔族民间传说《幸福鸟》的呈现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一个维吾尔族家庭因幸福鸟的栖落而变得兴旺且富足。当幸福鸟打算离开时,家中成员轮番发表意见,提出请求,以期尽可能多地保留财富,但言人人殊,争论不止。最终,儿媳提议留下“团结”,获得一致同意。这个家庭也因此继续过着和谐而充裕的生活。
统观整个故事,玛丽亚·希尔德仅将保有“团结”的品质更易为恳求幸福鸟的“友谊”。这处改写与她在旅途中随处体验到的中国丝路地区民众的友善举动关联密切。甫一入住西安的宾馆,即有“香喷喷的暖布”递来,德国作者直言,这样的问候和欢迎方式使其“精神为之一振”。在茶馆完成聊斋故事的讲演后,在场的中国听众祝其“一路顺风,沿途皆是奇迹和好故事”,有位老者甚至赠予她一个玉刻观音菩萨小像作为“旅行的保护神”。在哈萨克牧民的毛毡帐篷里,孩子们“好奇地打量着”这位远方来客,为她的故事“欢欣雀跃”。吐鲁番民众亦对“陌生人很友好”。
在游记的创作实践中,旅行者通常保留心理层面和文化上的间隔感,以外来者的视野勾勒一幅浮光掠影的异域景观图式,叙述多呈现为一种外在的、非参与性的观察特征。玛丽亚·希尔德对维吾尔族传说的复写则显见在地化特征,将自己实地旅行中与当地居民的情感互动和旅行体验悉数融入故事讲演中。
四、结语
综之,德国作家玛丽亚·希尔德不仅在游记中建构陕西、新疆等中国丝路地区的自然及人文景观形象,而且沿途重构中国故事。她采用归化策略演绎聊斋故事《种梨》,为德国读者提供了一个易于理解的视角;运用异化策略诠释哈萨克族传奇《孩子和燕子》,赋予文本地方性和异域色彩,强化文化的异质特征;采取在地化策略表述维吾尔族传说《幸福鸟》,将旅行途中的在地经验与中国故事相结合。通过因地制宜的动态性书写和丰富的文本案例,玛丽亚·希尔德为中国故事的跨文化传播提供了参考与借鉴。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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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URL: http://mj.etwxw.cn/a/china/mjgs/xjgs/2023/0818/3304.html, abgerufen am 25. 07. 2024.
中国故事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