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晚明时期,布衣士人增加,由身份相互认同所形成的群体开始追求话语权。社会变革也推动布衣士人突破传统政治互动关系的边界,增强话语权和对历史的书写权,这是他们通过非政治参与方式影响权力网络的表现。基于历史自觉和时代需求的书写,推动布衣士人在私家修史中取得新发展。这不仅是内容和体例的进步,更是布衣史学与时代的互动。
从起初专指布制衣服,到具有文化属性与社会属性的庶民代名词,对于布衣的解释随着时代不断改变。尽管布衣多用来指代庶民,但庶民在史书中却也演绎着千差万别的命运,有人朝为布衣,而夕为卿相,有人终生奔波,却难求仕禄。具备文化属性的布衣往往拥有一定的知识水平,随着科举制度完善,知识阶层壮大,布衣开始更多地指代读书人的生存状态和境遇,即未入仕的知识分子。晚明是封建专制统治转折的关键节点,封建统治依旧强大,但中国社会前现代的思想基因也开始启蒙,平民话语权持续增强。在这种矛盾性的变革下,以布衣为代表的晚明士人群体突破了传统政治互动关系的边界,通过营造“史在布衣”的社会氛围,开始影响权力网络与政局走向。
一、晚明社会秩序的变革与布衣士人认同的发展
晚明是“一个光怪陆离的时代,充满了张力和矛盾”,矛盾性是指对晚明的时间断限可谓观点各异。本文所讲之晚明时期包括从万历元年(1573年)一直到南明灭亡(1662年)近百年的时间。晚明能够在士人群体中发展出广泛的布衣认同,并且形成“史在布衣”的社会现象,是士人群体在政治生活中,对社会身份自我选择的结果,也得益于独特的历史背景。
封建专制的政治基因与民主启蒙色彩并存。明清时期是中国封建专制统治发展的顶峰,明初废宰相以及设锦衣卫等一系列措施都在推动皇权发展,但晚明的实际统治却存在皇权弱化和政治混乱。在晚明的政治生态中,皇权和政府互相制约,部分官僚士大夫选择对皇权采取政治抗争的手段,或是改革图治,或是宗派混斗,都对传统皇权造成一定程度的冲击。与此同时,晚明政治的民主基因也开始萌生。后世对于东林党智囊汪文言常有“以布衣之身操控天下”的评价,顾宪成也是在被革职后通过讲学议政,以一介布衣之身几乎权倾朝野。传统士大夫多通过政治身份对政治生态加以影响,但晚明时期这种非政治身份的参与感却在不断提高。士人以布衣身份对政治生态施加巨大影响的现象,是明朝三百年来独有的。这种权力网络的下移,也有民主启蒙色彩,代表着平民话语权得到进一步提高。
经济结构调整与社会阶层转型。学术界虽对晚明资本主义萌芽的说法不再提及,但晚明白银大量流通以及工商业城镇勃兴,的确在客观上使商品经济愈发繁荣,并推动了经济结构的调整。在传统农业中,知识分子参与度很低,晚明读书人入仕途径日益艰难,未入仕的读书人占绝大多数,但他们又毕竟具有文化素质和社会地位,即使“业儒无成”也不至于成为田间农夫和市井引车卖浆者。等到采用雇佣劳动的工场手工业发展起来,部分人选择参与其中。经济形态的变化反向推动知识下移,使众多未进入权力世界的布衣士人进入市民社会,他们不再局限于做官圈地,可以为商、为吏、为幕僚、为旅者、为堪舆……
布衣士人群体不断在民间扩散,打破了传统的阶层边界,推动了原有社会阶层转型,也让晚明市民社会形成“处士横议”的特殊社会现象。即未在官僚体系的士大夫,通过互相讨论政治或著书立说,对传统权力结构造成影响。这可以说是在政治差序混层下,对权力的一次再分配。自科举盛行以来,政治权力便一直与其紧密相关,但晚明布衣士人却通过非直接参与方式影响政治权力,使布衣士人明显地从传统士人群体中脱离出来。尽管封建社会末期阶层流动渐趋艰难,但看似平静的背后暗流涌动,打破阶层固化的诉求,让权力的影响因素扩展到方方面面,也让士人价值选择走向多元化。当知识精英走向民间,文化的格局也将向平民倾斜。而当官方修史逐渐山穷水尽,私家修史则开始万木生春。史学不再高高在上,布衣撰史的时代就此开始。
二、布衣时代的历史自觉与私家撰史的全面发展
长期发展的修史传统使中国史学形成了私人撰史与官方修史两条道路。官方修史资料充足,能够集百家之所长成就鸿篇巨著;私人撰史虽通常规模小、史料少,但更具自由与活力,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就晚明私家撰史来看,布衣士人数量和质量增加,为其发展提供了人才基础,撰史者的历史自觉和所处的特殊历史背景,则推动着私家史学名著诞生。
晚明撰史者的历史自觉和主动精神不是凭空产生的。源远流长的修史传统和“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历史使命,让诸多修史者拥有极强的责任感。面对晚明史学的一系列问题,历史的先行者必然要做出回应。有明一代官方曾试图在万历年间纂修纪传体正史,最终却因为建文帝朱允炆、景泰帝朱祁钰、兴献帝朱祐杬的立纪问题而无果而终。除万历中叶国史编纂失败之外,明朝实录也常因缺失而为人诟病。由于充当总裁大臣的重臣,多因党争恩怨而不能客观评判,因此明朝皇帝实录常被认为“实录难据”,以致曾被指责“明人恩怨纠缠,往往藉代言以侈怼笔”。国史不兴加之实录多贬,深深地刺痛了上至重臣、下至布衣的士大夫,他们开始试图解决问题。特别是身处困厄的布衣士人,他们虽不能直接参与政治,但在强烈历史情怀和高度精神自觉的驱使下,即使深知穷毕生心血或许也不能名留青史,却依旧选择尽己所成一家之言,以供他日朝廷采择。
史学领域的问题固然推动了私家撰史,但晚明撰史发展的直接原因却是时代的危机四伏。虽然明中叶以来万历三大征获胜,但“劳师百万,费财亦百万,士民愁苦,海内驿骚,其于中国毫毛有裨哉”。晚明危机日益加重,首先,统治阶级内部矛盾加剧,梃击案、红丸案和移宫案便是例证;其次,南倭北虏,后金也誓师告天,兴兵反明,边疆危机日益严重;最后,民变、兵变、宗室之乱也是此起彼伏。面对亡国灭种的危机,士人阶层若不甘沉沦,便只能自我救赎。钱穆在日本全面侵华之际,曾抱定“中国人写中国的最后一本史书”的心态修《国史大纲》,旨在保留文萃,以期复国。晚明布衣士人在面对内忧外患时,与钱穆先生有着相似的思想情感。部分生于忧患、长于动乱的史家开始选择自我救赎,哪怕他们出身寒微、淡于仕进,但他们不甘屈从,最终在不懈探索后选择投身历史书写。
私家撰史在晚明的发展,体现在史书的方方面面。从史书年代内容来看,晚明私家修史既有对于本朝历史的记述,如张铨的《国史纪闻》、尹守衡的《皇明史窃》,也有对历朝旧史的改编纂修,如吴任臣的《十国春秋》、钱士升的《南宋书》。从史书体例来看,晚明史书既有朱国祯所撰纪传体史书《皇明史概》、黄光昇所撰编年体兼纲目体史书《昭代典则》,又有许重熙所撰综合性明代职官年表《国朝殿阁部院大臣年表》、徐学聚所撰明朝典章制度史《国朝典汇》。从史书领域来看,晚明至清初既有传统政治史、制度史及历史笔记,也有黄宗羲学术史著作《明儒学案》、徐霞客兼顾地理学与历史学著作《徐霞客游记》。随着边疆危机加深,更有部分布衣士人将目光投向与时务密切相关的军事史地领域,如茅元仪所辑《武备志》,张燧所撰《经世挈要》。布衣士人面对巨变迸发出的强大力量反映在史学领域,将私家撰史推向新的高峰。
三、晚明布衣史学与时代的互动关系——张燧个案研究
晚明布衣士人能够在私家撰史领域大放异彩,无疑与时代背景紧密相关。一方面,时代孕育史学,历史环境的千差万别会引导各代史家在思想内容等方面各有侧重。如在正统性问题上,北宋基本继承陈寿《三国志》以曹魏为正统的做法;失去半壁江山后,南宋史家则开始以蜀汉帝王年号纪年叙事,回应南宋正统危机。另一方面,史学滋养时代,史学的营养会给予时代参与者以智慧与动力。“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前代之史于当代多有借鉴,而历代史书所包含的经济、政治、思想、文化等百科知识以及民本主义、自强不息、经世致用等优良传统,更是史学给予时代的巨大财富。
时代赋予史学以内涵,史学则反哺时代以智慧。晚明布衣史学与时代的良性互动,可从晚明史家张燧的经历及其著作中窥见一斑。明代湖南人张燧,虽然其父张嘉言官至工部郎中,但张燧耽于书史从未入仕,是不折不扣的布衣士人。作为史家的张燧有《千百年眼》与《经世挈要》两部著作,史论随笔《千百年眼》刊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年),主要涉及史辩、史论以及历史现象的归纳。《经世挈要》刊行于崇祯六年(1633年),则以研究军事为主。截然不同的两部历史著作,反映了晚明史随时变的特点。万历年间虽社会矛盾激化,但尚在可控之中,因此张燧可以凭自身兴趣对千百年来的历史作议论。然而随着时局愈发动荡,边疆之患已严重威胁皇朝统治,面对内忧外患,史家张燧在经世致用思想的影响下,便开始将研究方向转向军事和时务,以史经世撰写出《经世挈要》。两部史书在不同时间刊行,正是史学随时而变、时代改变史学的最真实写照。
四、结语
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也是决定时代命运、创造历史伟业的根本力量。晚明布衣史学的崛起,是知识走向平民、史学走向凡尘的表现。长期以来,传统社会对历史的书写权始终由精英独断,布衣史学的发展则将书写权向平民延伸,这是史学发展的一大进步。
历史没有主角,大家都在共同创造历史。秉承国亡史存理念的晚明布衣士人,对于史籍的书写既体现出无穷智慧,又反映着时代精神。也只有将知识向更多人普及,让更多读书人参与到史学的解释与书写中来,才能推动史学走向大众,让史学更具人民性、时代性与科学性,晚明布衣撰史发展的意义便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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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