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史》看脱脱对岳飞形象的历史书写

2024-12-13 00:00卢孙哲
中国故事 2024年11期

【导读】岳飞的历史形象是学者热议的话题。然而,关于元朝末期的岳飞形象,尤其是蒙古贵族脱脱对岳飞记载的研究目前尚显不足。本文通过分析脱脱在《宋史》中对岳飞的记载,探究岳飞在蒙古贵族脱脱心中的形象,并阐释这位蒙古贵族如此书写岳飞的原因。

一、元代的岳飞形象

在元朝灭宋之战中,元军在儒家知识分子的影响下,采取了“无辜之民,初无预焉,将士毋得妄加杀掠”的政策,使得江南地区并未受到太大的战争破坏,伯颜称此战:“所有仓廪府库,封籍待命外,臣奉扬宽大,抚戢吏民,九衢之市肆不移,一代之繁华如故。”正因为灭宋之战并未大规模地进行破坏屠杀,并对各种庙宇予以保护,使得岳飞庙等忠良之臣的祭祀场所得到了很好的保护。陶宗仪就记录了元代对岳飞庙的保护与祭祀工作:“疏成,郡人王华父一力兴建……转咨中书,以求褒赠。”同时,元朝奉行开明的文化政策,并未发动以钳制思想为目的的“文字狱”。对于抗金名将岳飞,元王朝为其修缮庙宇并大肆表彰其保家卫国的忠义行为。至正九年(1349年)元惠宗时期对岳飞“降命敕封并如宋,止加‘保义’二字”,这足以说明元政权及蒙古贵族对岳飞忠义形象的肯定。

元政权对岳飞忠义形象的表彰,影响了元人对岳飞的态度。元朝知识分子对岳飞精忠报国的壮举和悲惨遭遇也深表同情。如龚璛的诗:“岳鄂诸孙复墓田,清明寒食起新烟。道傍为我除苍桧,山下如今哭杜鹃。高庙神灵应悔此,中原父老尚悽然。西湖靡靡行人去,却望栖霞转可怜。”赵孟頫也哀叹:“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禝,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陶宗仪先生看完这些歌颂岳飞的诗句后,愤然写下:“然贼桧欺君卖国,虽擢发不足以数其罪,翻四海之波不足以湔其恶。而武穆之精忠,霭然与天地相终始,死犹生也。”

韩志远先生指出:“元人认为,岳飞是一位虽死犹生的英雄。”笔者也赞同韩先生的看法。从上文史料可以看出,岳飞精忠报国的英雄身份在元代得到认同。

二、脱脱对岳飞形象的书写与肯定

脱脱(1314年-1356年),出身于蒙古贵族,其伯父、父亲官至丞相,因此脱脱从小接受了良好的儒家正统教育,“及就学,请于其师浦江吴直方曰:‘使脱脱终日危坐读书,不若日记古人嘉言善行服之终身耳。’”受儒家正统教育的影响,脱脱这个蒙古贵族对儒家文化有极高的认同,为脱脱日后成为贤相奠定基础。脱脱凭借显赫的家世进入官场,并因其才学受到元文宗的重用,“迁内宰司丞”。虽然脱脱从小经常待在其伯父伯颜身边,但面对伯颜这个专权自恣、虐害天下的权奸,他在“大夫但知忠于国家耳,余复何顾焉”的忠义思想下,大义灭亲地奉旨罢黜伯颜,并自此进入元王朝的权力中枢。

至正元年(1341年),脱脱升任中书右丞相,废除伯颜乱政,复行科举,“开马禁,减盐额,蠲负逋,又开经筵,遴选儒臣以劝讲,而脱脱实领经筵事。中外翕然称为贤相”。至正三年(1343年),脱脱奉旨修三史,并在《宋史》中充分表达了其对于岳飞忠义形象的肯定。这种肯定成为后来学界判定元政府肯定岳飞忠义形象的重要依据。对于《宋史》的修撰,脱脱功不可没,后人评价道:“三史之成,脱脱功最多,如义例之取决,经费之筹措等。故相位虽辞,而金宋二史,仍以都总裁属之。”由此可知,脱脱对《宋史》中的人物价值判断起到了关键作用。

首先,脱脱详细记录了岳飞在军事上的功绩与战争中的胜利,将岳飞塑造为常胜将军。“飞独引所部鏖战……身被十余创,士皆死战,又败之……飞引兵益北,战于太行山,擒金将拓跋耶乌……飞单骑持丈八铁枪,刺杀黑风大王,敌众败走。”岳飞作为一个武将,很难在宋弱金强的局面下做到百战百胜,脱jQfy2KZN+KWs3MBN33qQzVajUrtkEClYoOvCKELHBNk=脱在《金史》中也对岳飞战败做了记录,但在《宋史》中,脱脱却对岳飞的功绩与军事胜利进行了详细的记述,这无疑是一个史官对于岳飞这个武将的莫大肯定。

其次,脱脱重点叙述岳飞的忠孝精神。对于岳飞的孝,脱脱记录道:“飞至孝,母留河北,遣人求访,迎归。母有痼疾,药饵必亲。母卒,水浆不入口者三日。”对于岳飞的忠,脱脱更是不惜笔墨进行记述。帝制时代,忠于国家和忠于君王是一致的。岳飞忠君体现在其对于君王命令的服从。“少豪饮,帝戒之曰:‘卿异时到河朔,乃可饮。’遂绝不饮。”“飞奏:‘金人锐气沮丧……时不再来,机难轻失。’……一日奉十二金字牌,飞愤惋泣下,东向再拜曰:‘十年之力,废于一旦。’飞班师。”岳飞年轻时爱喝酒,因皇帝的一句“卿异时到河朔,乃可饮”而彻底戒酒。此外,岳飞以北伐成功与光复中原为己任,但面对“金人锐气沮丧”的千载难逢的时机,依然选择服从君命而放弃个人理想。这便是岳飞在那个时代忠于国家的体现。这种忠诚观得到了蒙古贵族脱脱的赞赏,因此才能在《宋史》中得到大书特书。

再次,脱脱对岳飞的仁义思想给予了肯定。《宋史》详细书写了岳飞的仁义品质,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岳飞爱兵如子,岳飞不仅在战争中经常亲赴前线与士兵同生死,而且“卒有疾,躬为调药;诸将远戍,遣妻问劳其家;死事者哭之而育其孤,或以子婚其女。凡有颁搞,均给军吏,秋毫不私”。其二是爱民如子,“卒有取民麻一缕以束刍者,立斩以徇。卒夜宿,民开门愿纳,无敢入者。军号‘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岳飞赦免了被逆贼胁迫反叛的百姓,甚至在皇帝命令杀戮的时候,依然忠正直谏救民于水火之中。“贼呼丐命,飞令勿杀,受其降。授徐庆等方略,捕诸郡余贼,皆破降之。初,以隆祐震惊之故,密旨令飞屠虔城。飞请诛首恶而赦胁从,不许;请至三四,帝乃曲赦。人感其德,绘像祠之。”

最后,在《岳飞传》中,脱脱记述:“桧遣使捕飞父子证张宪事,使者至,飞笑曰:‘皇天后土,可表此心。’初命何铸鞠之,飞裂裳以背示铸,有‘尽忠报国’四大字,深入肤理。既而阅实无左验,铸明其无辜。改命万俟卨。卨诬:飞与宪书,令虚申探报以动朝廷,云与宪书,令措置使飞还军;且言其书已焚。飞坐系两月,无可证者……岁暮,狱不成,桧手书小纸付狱,即报飞死,时年三十九。云弃市。”脱脱对岳飞“皇天后土,可表此心”“飞裂裳以背示铸,有‘尽忠报国’四大字”“铸明其无辜”“飞坐系两月,无可证者”的记述,将岳飞的忠诚与秦桧、万俟卨的奸诈进行对比,尤其是秦桧党的何铸看到“尽忠报国”四字后的退审,更突显了岳飞之忠义与秦桧、万俟卨等人的卑鄙。在《高宗本纪》中,脱脱在本纪结尾哀叹道:“高宗恭俭仁厚,以之继体守文则有余……然当其初立,因四方勤王之师,内相李纲,外任宗泽,天下之事宜无不可为者……其始惑于汪、黄,其终制于奸桧,恬堕猥懦,坐失事机……岳飞父子竟死于大功垂成之秋。一时有志之士,为之扼腕切齿。帝方偷安忍耻,匿怨忘亲,卒不免于来世之诮,悲夫!”脱脱的这种评价,一方面反映了帝制时代史官对皇帝记述的谨慎,另一方面反映了脱脱个人对于君王无罪思想的认同,即尽可能把岳飞之死塑造为秦桧等奸臣挟制君父、包藏祸心的行为,而皇帝只是被奸臣蒙蔽,这些问题当代学者已有充分论述,本文不再详述。在《秦桧传》中,脱脱更是将秦桧陷害岳飞的丑恶行径曝光于世,并对秦桧进行了无情的批判与否定。“十月,兴岳飞之狱。桧使谏官万俟卨论其罪……十二月,杀岳飞。桧以飞屡言和议失计,且尝奏请定国本,俱与桧大异,必欲杀之。铸、三畏初鞫,久不伏;卨入台,狱遂上。诬飞尝自言‘ 已与太祖皆三十岁建节’为指斥乘舆,受诏不救淮西罪,赐死狱中。子云及张宪杀于都市。天下冤之,闻者流涕。”秦桧指使同党陷害岳飞、并以莫须有之罪杀岳飞的奸臣形象被刻画得淋漓尽致。

综上,脱脱在著述《宋史》的过程中,肯定了岳飞的卓越功勋与崇高人格,婉转否定了苟且偷安与偏信奸佞的宋高宗,鞭笞了残害忠良与专权妄为的秦桧。这种历史书写不仅表达了脱脱这个蒙古贵族的个人追求,也反映了元政权对待岳飞、宋高宗、秦桧的官方历史评价。脱脱运用春秋笔法书写历史,对于岳飞与秦桧的历史形象的塑造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这种形象判断得到了后人的认同,并延续至今。

三、脱脱肯定岳飞的原因

蒙古贵族出身的脱脱,对于岳飞这个“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汉族将领,为什么没有出于民族分歧而“抹黑”,反而大力夸赞其忠君报国的思想与捍卫民族利益的行为?

第一,受理学教育影响。自忽必烈建元开始,元政权开始接受儒家文化思想,用来维护自己在中原地区的统治。在姚枢、耶律楚材、许衡等儒家士大夫的帮助下,蒙古贵族子弟接受了正统的儒家思想教育,由此培养了一大批蒙古儒家知识分子与儒家官僚。脱脱生于文宗时期,正是元代儒家文化繁荣之际,他也接受了正统的儒家文化教育,并形成了儒家文化的价值观。申万里曾就元代教育问题指出:“元代一般学校在继承了前代经学教育的同时,将理学作为儒学教育的主要教学内容。”而出身蒙古贵族的脱脱,自幼便在吴直方的教诲下,形成了肯定岳飞、否定秦桧、婉转批判宋高宗的历史价值观念。

第二,严峻局势下的国难思忠臣。元朝末年,统治失策、官吏腐败,导致民不聊生,各种民乱层出不穷。面对统治危机,统治者出于国难思忠臣的目的,将岳飞这种忠君报国、挽大宋于靖康之难的精忠武将贤臣树为标杆,寄望更多国人能见贤思齐,救朝廷于大乱。在时代背景的影响下,以脱脱为代表的蒙古贵族在编修《宋史》的过程中,大力肯定忠臣岳飞,并批判秦桧这等欺主误国、残害忠良的奸佞,以图在国内正人心、树纲常,教化百姓与士人如岳飞一样精忠报国。

第三,英雄惜英雄。至正元年(1341年),脱脱升任中书右丞相,废除伯颜乱政,复行科举。对于脱脱的政治生涯,宋濂评道:“功施社稷而不伐,位极人臣而不骄,轻货财,远声色,好贤礼士,皆出于天性……惟其惑于群小,急复私仇,君子讥焉。”对于脱脱含冤而死,元人评论道:“奸邪构害大臣,以致临敌易将,我国家兵机不振从此始,钱粮之耗从此始,盗贼纵横从此始,生民之涂炭从此始。设使脱脱不死,安得天下有今日之乱哉!”脱脱虽贵为右丞相,但仍不免受小人掣肘,被小人构陷,两度被罢相,他在编纂《宋史》之时难免有英雄惜英雄之感,这种心理状态也是其肯定岳飞忠良、暗责高宗昏聩、鞭笞秦桧奸佞的原因之一。

四、结语

岳飞的个人形象在宋代从高宗钦定的精忠之将到“谋反罪人”再到平反封王,经历了各种变迁。宋朝灭亡后,元朝政府对岳飞这个抗金名将予以价值上的肯定,这种文化包容难能可贵。蒙古贵族脱脱在编纂《宋史》时,把岳飞树立为精忠报国的形象,这种历史书写反映了元代对儒家文化价值观的认同。

此外,从脱脱的个人经历上来看,脱脱和岳飞同样处于王朝衰微之时,两人都有忠君报国之志,都投身军旅来维护王朝的利益,都被奸佞所害死于非命。两个忠君爱国之士,在历史上存在惊人相似,也令人唏嘘不已。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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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杜捷,黄峻. 到此何人不泪垂:历代咏岳诗中的岳飞形象的变迁[J]. 汉字文化,2022(10).

[3] 恺心. 历史虽重自轻则侮——从岳飞形象设计说起[J].历史评论,20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