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苏轼的九日诗

2024-12-13 00:00王振芳
中国故事 2024年11期

【导读】苏轼在众多岁时节令中特爱重九,即重阳节,写下了多篇九日诗。苏轼的九日诗主要分为两类:一类是与亲人、友人的寄赠诗,另一类是“和陶诗”。与亲友的寄赠诗展现了苏轼与亲友的良好关系和他的重情形象。在贬谪期间所写的“和陶诗”则展现了苏轼在极致困境下,对自我心灵的探寻。最终他以坚韧的精神和超脱的态度,在人生的最后一程找到了心灵的安宁。

一、重阳节与宋前九日诗的发展

重阳,又称重九,时间在每年的农历九月初九,是中国古代一个重要的节日。重阳节大致起源于东汉中后期至魏晋之间,当时还只是一个聚会宴饮、户外娱乐的节日,并无后来的佩茱萸、赏菊花、登高、敬老等习俗。与九月九同时兴起的还有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等重数节日,以“重阳”命名九月九最早可考于南北朝时期梁朝庾肩吾的《九日侍宴乐游苑应令诗》,从其中“献寿重阳节,回銮上苑中”一句可知,当时重阳节已有与“长寿”相联系的文化倾向。。

关于重阳节的诗又称“九日诗”,最开始是集会上的公宴诗,如庾肩吾的作品,也有私下作诗的。南北朝时期最为出名的当属陶渊明的《九日闲居》,诗中描写的是诗人罢官后闲居在家,抒发空对盛开的秋菊却无酒可喝的感慨,涉及了饮酒、餐菊、祈祷长寿等习俗。及至唐代,重阳节因为浓厚的道教色彩,以及有长寿之意得到了官方推重,许多公开场合的重阳节应制诗留了下来。当然唐代最出名的九日诗,应当还属王维十七岁离家,在长安科考期间所作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可见登高、佩茱萸这样的习俗在唐代就有了,王维这首诗的影响非常大,此前九日诗的内容涉及祈祷长寿、佩茱萸消灾、饮菊花酒、登高,等等,主题上与思亲友的牵绊不是特别深,王维作此诗后,九日诗又多了一份思亲友的内涵。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九日诗与陶渊明还不见有什么很强的关联,只有仕途较为失意的人会在九日诗中提到陶渊明,如被流放湖北三年的崔国辅的《九日》中写道:“江边枫落菊花黄,少长登高一望乡。九日陶家虽载酒,三年楚客已沾裳。”随着陶渊明在唐宋时期逐渐被发现和接受,九日诗与陶渊明的关联也逐渐加深。

二、思亲念友:苏轼九日诗的情感表达

苏轼留下的诗作众多,其中吟咏各种时节的不在少数,如新年、上巳、端午、中秋等。在宋人蒲积中所编《古今岁时杂咏》中,几乎每一个时节都能看到苏轼的作品,其中有一部分是属于所谓的应制诗,但有相当一部分属于私下作品。苏轼对于“重阳节”十分关注,写过约三十首“九日诗”,并且几乎都不是公开场合的应制之作。从内容来看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与亲人、友人的寄赠诗,与亲情友情相关,体现了苏轼与现实世界的联系;另一类是“和陶诗”,体现了苏轼对自我的探寻。

苏轼较早期的九日诗有《捕蝗至浮云岭山行疲苶有怀子由弟》,此诗作于熙宁七年(1074年),苏轼二十七岁,重阳节他在治理蝗灾的路上想起了弟弟子由,但“忆弟难凭犬附书”。另一首是作于元丰元年(1078年)的《次韵张十七九日赠子由》:“千戈万槊拥篦篱,九日清樽岂复持。(是日南都敕使按兵。)官事无穷何日了,菊花有信不吾欺。逍遥琼馆真堪羡,取次尘缨未可縻。迨此暇时须痛饮,他年长剑拄君颐。”可能是党争倾轧使苏轼感到疲惫,这首九日诗在表现九日常见的主题赏菊、饮酒之外,也流露出了对官场的厌倦。张十七即张恕,他的原诗已不可见,不过苏辙的诗留了下来,《次韵张恕九日寄子瞻》:“茱萸插遍知人少,谈笑须公一解颐。”苏辙用了王维诗的典故,展现了兄弟间的真挚感情。次年苏轼经历乌台诗案,狱中写下“与君世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此后人生浮沉几十年,苏轼与苏辙一直互相扶持。

绍圣三年(1096年)的重阳节,苏轼被贬惠州,苏辙也被贬筠州,苏轼在《次韵子由所居六咏其二》中寄托了对过去的怀念:“诗人故多感,花发忆两京。石榴有正色,玉树真虚名。粲粲秋菊花,卓为霜中英。萸盘照重九,缬蕊两鲜明。”五十九岁的苏轼在重九菊花开的时节,又想起了尚在京都时那段风华正茂的时光,那如花一般绚丽的岁月最终也如花一般消逝,幸而兄弟之间的真心一直未曾改变。

苏轼的九日诗寄赠对象出现次数最多的是他的挚友“琢玉郎”王巩,这是因为苏轼在徐州为官时期曾与王巩定下了重阳之约,却一直未能如愿,他写下大量九日诗,从熙宁十年(1077年)《王巩屡约重九见访,既而不至,以诗送将官梁交且见寄,次韵答之。交颇文雅,不类武人,家有侍者,甚惠丽》到元丰元年(1078年)《次韵答王定国》“愿君不废重九约”催促友人快来看望自己,《次韵王定国马上见寄》:“但恨不携桃叶女,尚能来趁菊花时。”又再次催促友人快来,趁菊花尚在盛开。终于到《九日次韵王巩》有了来之不易的见面,劝对方“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而《次韵王巩留别》则是已到离别之时。

王巩为人刚直,曾接连两次因牵连他事被追官勒停,而苏轼与新党不和,自请离朝外任,两人皆是失意之时。九日诗写失意的传统自陶渊明始,《九日闲居》诗序曰:“余闲居,爱重九之名。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空服九华,寄怀于言。”苏轼的九日诗继承了陶渊明的失意,如《九日次韵王巩》:“我醉欲眠君罢休,已教从事到青州。鬓霜饶我三千丈,诗律输君一百筹。闻道郎君闭东阁,且容老子上南楼。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同在重阳之日饮酒赏菊,同样的醉眼朦胧,失意也与君同,及第之时的荣光已恍若隔世,去国八年只余身影寥落与危机四伏,幸得友人不远千里而来,重阳九日得以相会。

元丰二年(1079年),乌台诗案发生,苏轼下狱,九死一生,王巩受牵连被贬去宾州,这对王巩来说是一次非常大的打击,出身名门受家族庇护的王巩,在以往的政治打击中,最多是被罢官,从未遭受如此严厉的处罚。苏轼在《王定国诗集叙》中说:“今定国以余故得罪,贬海上三年,一子死贬所,一子死于家,定国亦病几死。”苏轼心中有很深的愧疚感,以至于“不敢以书相闻”,但王巩主动联系了尚在贬谪地的苏轼。

元丰八年(1085年)旧党上台,苏轼被重新起用,但不久因为批评旧党的过激行为,苏轼同样不见容于旧党,再次外任,在扬州任上时的重阳节,苏轼又写了一首《九日次定国韵》:“朝菌无晦朔,蟪蛄疑春秋。南柯已一世,我眠未转头。”十几年倏忽而过,王巩气节不改,依旧是从前的王巩,苏轼历尽千帆,依然是当初的苏轼,如同多年之前,这一个相逢的重阳日。

三、以陶鉴己:苏轼九日诗的自我探寻

苏轼九日诗中,《和陶贫士七首》《和陶己酉岁九月九日》《和陶九日闲居》属于“和陶诗”。和陶诗是苏轼晚年所创造的一种特殊形式,在和陶诗之前有众多的拟陶、效陶之作,但与“追和古人”这种形式还是有着根本的区别。虽然唐代已零星出现追和古人诗的现象,但并没有和韵,也不成规模。苏轼和陶诗的创作始于元祐七年(1092年),这一年苏轼五十五岁,在扬州任上,闲居寡欢,连夕饮酒,作《和陶饮酒二十首》。他再度提笔写和陶诗已是三年之后,绍圣二年(1095年)他在惠州出游时看到荔枝树,有一老人邀请他等荔枝成熟时携酒来游。回家后听见儿子苏过诵读《归园田居》,于是提笔和之,接下来的几年贬谪生涯里,他几乎遍和陶诗,直到元符三年(1100年)他离开儋州,和陶诗的创作才结束。

《和陶贫士七首》作于绍圣二年(1095年),自从高太后去世,宋哲宗执政,新党再度登台,苏轼又开始了贬谪之途。苏轼初到惠州时,知州詹范照顾他住到合江楼中,但十几天后又迁居到偏僻的嘉祐寺。“余迁惠州一年,衣食渐窘,重九伊迩,樽俎萧然。”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苏轼写下了《和陶贫士七首》。陶渊明原诗《咏贫士七首》,第一首写自己高洁品性,第二首叙自己的贫困之状和不平怀抱,从“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以下五首开始分咏历代贫士行迹,最后以“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表达自己的志向。

苏轼在重九佳节,同样感叹于自己的贫穷:“岂知江海上,落英亦可餐。典衣作重阳,徂岁惨将寒。无衣粟我肤,无酒嚬我颜。”缺衣少食的生活使苏轼感到沮丧,但幸好还有门生与儿子的追随,虽然贫穷,但能留给他们的是安心,从中我们可见苏轼以陶鉴己,进行自我探寻后在人生的困境里实现了精神上的超脱。同年十月,苏轼作《和陶己酉岁九月九日》,菊花盛开之际,他想到了因饮菊水而长生的胡广。范晔《后汉书·李固传》认为同高风亮节的李固相比,小人品行的胡广如粪土一般。苏轼也赞同范晔这个观点,品性不正之人,即便长寿又如何,连带对传说能治病的菊水发出“饮此亦何益”的感叹,不如“持我万家春,一酬五柳陶”。饮一杯岭南所酿的“万家春”酒,可与心中偶像陶渊明达到精神共鸣。

绍圣三年(1096年),苏轼以为自己会在惠州了此余生,于是开始建白鹤峰新居,新居未成,七月时伴侣朝云去世,葬于西湖边,九月苏轼写《丙子重九二首》,发出“西湖不欲往,暮树号寒鸦”的感叹,故人的接连离去,对苏轼是不小的打击,《丙子重九》第二首写与客买鱼放生之事,已心生归耘田园之意。谁知次年朝廷重贬元祐党人,苏轼被贬至海南岛,最初苏轼极其不适应,新的昌化军使张中到任后,对苏轼礼遇非常,加以照顾,之后苏轼渐渐适应了海岛生活,《和陶九日闲居》体现了这一年重九时苏轼的心境,虽然已被贬至绝境,反而心境愈加平和豁达,“九日独何日,欣然惬平生。”“登高望云海,醉觉三山倾。”苏轼此生已经度过了许多个重阳节,有身居高位、高朋满座之时的,也有因事获罪、担忧难安之时的。如今登高望远、赏菊饮酒等活动与以往似乎并无分别,但他很高兴。岭海时期的苏轼已将一生风浪阅尽,以陶为友,完成了对自己内心的探寻。虽然现实不够圆满,但他找到了自己内心的圆满。

参考文献

[1] (晋)陶潜. 陶渊明集[M].龚斌,校笺.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

[2] (宋)苏轼. 苏东坡全集[M]. 张志烈,校注. 河北:河北人民出版社,2009.

[3] 张强. 从“和陶诗”看苏轼的心态变化与审美追求[J].社会科学战线,2012(10).

[4] 郭佳. 九月九日重阳节探源[J]. 文化遗产,2017(5).

[5] 姜俵容. 苏轼“和陶诗”的形式特征及其文体史意义[J]. 中国文学研究,20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