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

2024-12-13 00:00董佳宇
中国故事 2024年11期

【导读】朱自清的散文作品自1949年后被选入教材以来就争议不断,这些争议影响着人们对其作品的把握与解读。本文试图从朱自清的相关争议入手,结合文学革命的时代背景和他“用笔如舌”的个人主张,厘清朱自清的创作观,明晰他对白话散文的艰难探索。

自20世纪20年代以来,朱自清的散文就一直是语文教材选文的重要组成部分。新课改后,教材编写者同样将《匆匆》《春》《荷塘月色》《背影》等篇目选入了部编本语文教材。提到朱自清,人们常用八个字形容其文风:温厚优美,清灵澹远。然而,学术界对朱自清及其作品的评价一直存在分歧,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教师、学生以及社会各界人士对经典文学作品的阐释和感悟,也影响了大众对中国现代语言文学以及优秀思想文化的传承与理解。

一、关于朱自清的争议概说

朱自清的白话散文历来是中学语文课本的必选之作,学界对此评价褒贬不一,特别是近两年,出现了很多不同的声音:“朱自清被高估了”“堆砌辞藻、华丽空洞”“文笔只有中学生水平”……这种声音不仅来自网民。同样作为中学语文课本上的名家,《乡愁》的作者余光中就曾在1977年专门发表《论朱自清的散文》对朱文进行批评:“就凭了这样的一二十篇散文,朱自清能称为散文大家吗?我的评断是否定的。”他认为朱自清的一些文章“无论在文字上或思想上,都平庸无趣。里面的道理,一般中学生都说得出来”。比如《荷塘月色》中“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又如刚出浴的美人。”在文章中,余光中认为“舞女的裙”“美人出浴”这些女性意象书写“尤其遭”“庸俗”“简直令人联想到月份牌、广告画之类的俗艳场面”。同样,《春》中“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这一句不仅缺乏深度,用“花枝招展”这样的词来形容春天,更显得朱自清连词义都把握不准。

翻开部编版七年级上册的语文教材,《春》便映入眼帘。作为初中生在中学阶段首次接触的文章,它仅有六百多字,既没有使用生僻的词语,也没有阐述深奥的哲理。正如余光中所评论的,它看起来确实很像中学生的习作。然而,这篇文章真的只是朱自清即兴创作的随笔吗?

二、朱自清的创作观刍议

朱自清在《写作杂谈》中自述:“我确实做到了一点,那就是对文字的不懈追求。尽管我的情感和想象力或许显得单薄,但我始终竭尽全力,力求通过文字将它们尽可能充分地表达出来,以期无愧于心。”类似的,就连看似简单朴素的《背影》,朱自清也承认那并非是随手写成。“在《背影》中若未出现任何差错,我认为这应归功于日常的训练。我并不太相信‘自然流露’。”既然不是挥笔而就,那么又是何种原因促成了朱自清的这般文风呢?答案藏在课文后的练习环节中——“全文背诵”的“诵”。

这源自在百年前轰轰烈烈的文学革命中,朱自清提出的一种创作观——“用笔如舌”。用他自己的话来解释,就是写出来的东西“既能悦目,又可赏心,兼耳底、心底音乐而有之”,就像“寻常说话一般,读了亲切有味”。因此,当把那些看似没有技巧的文字真正读出来时,就会发现其中的奥妙。如《春》:“城里乡下,家家户户,老老小小,他们也赶趟儿似的,一个个都出来了。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各做各的一份事去。”虽看起来平白通俗,但朗读出来又莫名地觉得朗朗上口,简单生动,这就是朱自清的功夫。按夏丏尊、叶圣陶《文心》里的说法,中文其语调,最重要的就是音节、词序、句式的选择。这段文字,“家家户户”“老老小小”连用四个叠字,与“城里乡下”两个对偶词组合在一起,造成了有规律的三组六顿,读起来自然欢快。在两个散句之后,又再次出现两个重叠词“舒活舒活”“抖擞抖擞”,构词法由AABB式转为ABAB式,中文的韵律感就出来了。词序变动带来的不仅是语音的韵律,还带来了丰富的联想与通感妙用,这舒活与抖擞的韵律背后,不正可以听见人们在开春活动筋骨时(甚至精气神)吱嘎作响的声音吗?这些句子乍一看都是白话文,但把它们读出来的时候,就能发现一种独特的古典韵律感,这就是朱自清的技巧。

虽然《春》在技法与心思上已炉火纯青,但正因为这种频繁的“炫技”,好似读它下来又有些应接不暇、眼花缭乱。诚如前文所引之评价,“这不就是在堆砌辞藻吗?”而这也正是朱自清的刻意为之。正如鲁迅所言:这写法的“漂亮和缜密”,“为了抗议旧文学,意在展示旧文学自诩的特长,白话文学同样能够胜任”。将时间倒回100多年前的中国,更能深刻体会到这些文字探索的艰难与深刻。1917年1月,胡适《文学改良刍议》一经发表就引起轩然大波,新文化运动由此展开,中国文学在新的社会历史语境中开始了自觉的现代性实践,用白话文代替文言文成为当时文坛革命的核心要义。

尽管白话文在我国早就有着悠远的历史,如唐朝时期史朝义(伪燕末代皇帝)就作了这样的诗:“樱桃一篮子,一半青,一半黄。一半与怀王,一半与周贽。”清代雍正也曾言:“朕就是这样的汉子,就是这样的秉性,就是这样的皇帝。”但真正落实到文学创作上,白话文应该如何写才能够通俗达意,又不缺失中文之美,一时间谁也说不好应该怎么做。当时流行着两种建设白话文的话语主张:一种是“留心说话”,促使白话文的口语化,譬如胡适所提出的“言文合一”,以期调和大众与精英两种文化立场,打破文字带来的阶级断裂。但当时写出来的文章,按叶圣陶的说法,“多数是不尴不尬的‘白话文’”,“把‘之乎者也’换成‘的了吗呢’,格调跟腔拍却是文言”。

另一种则是主张欧化的汉语写法,主要特点即使用长句,或以单句来表达复合句的内容,形成细密繁复之感。如徐志摩在1925年发表的《巴黎的鳞爪》开头就是一句典型的欧话:“他是一个画家,住在一条老闻着鱼腥的小街底头一所老屋子的顶上一个A字式的尖阁里。”又如郁达夫的小说《烟影》:“因为几个稿费总不敷分配的原因,终于在上海的一间破落人家的前楼里住下了的文朴,这一天午后,又无情无绪地在秋阳和暖,灰土低翔的康脑脱马路上试他的孤独的漫步。”主语完全消失在大量的形容词和极其复杂的谓语之中,所有的句子成分不分主次,在这个复杂句中被削减到了同样的地位。在20世纪30年代,甚至还有人用直译的欧化句式来写作,比如把“the apple of my eye”译为“我眼的苹果”,将“took the heart out of him”翻译成“把他的心拿出”。欧化语言的运用也延续到了今天,包括现在还经常使用的一些词语,如“就……而论”“对……来说”“在一定程度上”等等,也都是当时汉语欧化的结果。

文言文已在中国文学史上盘踞了数千年,一种新的语言形态出现并试图取得优势,并非易事。每个人都在探索、实验着,包括朱自清。但不同于其他作家,在前往清华任教之前,朱自清曾担任过多年的中学国文教师,也因此,他在写作的时候往往暗藏一层更深的含义。他发现在当时的中学语文教育中,学生们常常专注于思想内容的吸收,却忽视了词汇的积累、句子的修辞、文章结构的布局以及语调的调整等。人们总以为思想是第一位的,而对如何通过语言表达则不太重视。而他恰恰认为:“只注重思想而忽略训练,所获得的思想必是浮光掠影。因为思想也就存在语汇、字句、篇章、声调里。”这就好比连音符都认不完全的人,一上来就去弹奏李斯特《唐璜的回忆》,还要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这并不是所谓的“言不尽意”,而是取巧轻慢、眼高手低。针对这一问题,朱自清便将自己的功夫挪到文字研究上,试图从细枝末节处一砖一瓦地建立起现代散文的结构。

基于以上认识,我们再去仔细回顾一下朱自清的作品,就能发现每一篇都在进行着文体、语言、写法、风格上“有意的尝试”:《背影》是在尝试“写人、记事”;《春》是典型的“写景”之作;《绿》试验“写景与抒情”。同时,《春》追求口语化;《绿》糅进了文言文;《背影》更是兼顾口语与古语。一方面,朱自清在清华开设中国文学研究的课程,这一开便成了当代中文系课程的发端与起源。另一方面,他坚持写像《春》这样为中学生而作的文章,如他所说那般,去做那最基础的“普及工作”,他是在用一种相当隐蔽的方式下功夫。这种方式一点也不讨喜,因为不理解的人会觉得:这不就是酸腐文人的无聊趣味吗?有什么意义呢?就如现在还依然有人觉得,只要是个中国人就不必特意学语文。

正如叶圣陶在回忆朱自清的文章里提及的:“尽管意识与观点极为重要,但若不借助语言文字这一媒介,我们便无法深入剖析观点与意识的内涵,切勿轻视语言文字的作用,须知脱离了这些细节,便无从谈起其他重大事项。”这些枝枝节节,朱自清拿起来就是一生。1948年,不到50岁的朱自清悄悄地去了。去世前的那段时间,他还在整理好友闻一多被枪杀后留下的遗稿。在朱自清去世几十年后,他所留下的200多万字文章,开始对中国文坛产生着愈加深远的影响。他的文风被认为“几乎成为现代散文的一种正统”,人们怀念他,效仿他。杨振声评其:“同朱自清谈话处事或读他的文章,印象都是那么诚恳、谦虚、温存、朴素……他文如其人,风华从朴素中来,幽默从忠厚中来,腆厚从平淡中来。”朱自清的写作风格孕育出了一批又一批新时代的作家,如冰心、俞平伯、席慕蓉等。他们的作品在继承朱自清风格的基础上,又融入了各自独特的个性和时代特色,为中国文学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

对朱自清文风的争议无怪其然,毕竟在当今语境下,现代人从小接受的语言训练是已成传统的“一套规则”,但对于朱自清代表的一辈人而言,白话文是从未接触的、无章可循的新鲜“玩意儿”。时日增长,文章的效用递减,朱的这份苦心随之被忽略,换来的是一些不知所谓的鄙视。在那段文字变革已逾百年的今天,我们似乎有了更多样的表达方式,如不断变化的流行语、越来越多的表情包。但是当我们提笔,这些表达到底是更丰富,还是更贫瘠?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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