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视《文心雕龙》对曹操诗歌的评鉴

2024-12-13 00:00熊筱箫
中国故事 2024年11期

【导读】曹操作为建安文学的重要代表人物,上呈“汉音”,下启“魏响”,对魏晋乐府诗歌向文人诗的转变发挥了重要作用,但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曹操诗歌的评价存在一些偏颇。原因主要在于曹操诗歌的内容和诗风,与南北朝时期的文学理论和时代风气有着显著差异。

《文心雕龙》作为我国现存最早的文学理论巨著,对中国古代文学发展与研究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文心雕龙》不仅系统论述了先秦以来文学创作体式、手法与经验,更对历代重要文学家及其作品进行了精辟评论。曹操作为建安文学的重要领军人物,上呈“汉音”,下启“魏响”,对魏晋乐府诗歌向文人诗的转变发挥了重要作用,是中国古代诗坛的杰出代表之一。但刘勰对曹操诗歌的关注度并不高,其对曹诗的论述也存在偏颇。本文旨在在前人研究基础上探析曹操诗歌的艺术风格,解析《文心雕龙》评鉴曹操诗歌的得与失,以期为曹操诗歌研究注入新活力。

一、对曹操诗歌的论述

目前,已有大量学者就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曹操的评述进行研究,如胡辉、董军的《〈文心雕龙〉视阈下的曹操研究》,蒋凡的《〈文心雕龙〉建安三曹论评议》,高崎的《刘勰〈文心雕龙〉论“三曹”诗》等,但现存研究多集中于文学批评或“三曹”对比评析,就曹操诗歌进行研究的成果仍然有限。

《文心雕龙》全书论及曹操的片段共有十处,内容包括家世背景、人品修养、文论思想、文学表现等。值得注意的是,有关曹操诗歌的论述却仅有《乐府》篇一处,在诗歌总论《明诗》篇中更是全然不见曹操的踪影。对此,蒋凡、刘智禹两位学者认为刘勰的视域太过局限,未能看到曹操诗歌的卓越之处。诚然,刘勰对曹操的诗歌并不十分推崇,但一些认为其完全无视曹操诗歌的论断也是有失公允的。在曹操66年的人生中,所作诗文不少,但由于无系统性的文献记录,加之常年征战导致大量作品遗失,今可考证的曹操诗歌仅存22首,且均为乐府诗歌。刘勰应该在此考量下,选择将曹操的诗歌置于《乐府》篇来评述,但不可否认,他的观点存在一些偏颇之处。

《乐府》篇记载:“至于魏之三祖,气爽才丽,宰割辞调,音靡节平。观其北上众引,《秋风》列篇,或述酣宴,或伤羁戍,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在刘勰看来,曹魏三祖的乐府诗歌并非无可取之处,他夸赞其作品气质爽朗,文才富丽,音调柔靡,节奏平和。不过,“宰割辞调”这一论述向来存在争议。范文澜先生根据《宋书·乐志》中“相和,汉旧歌也。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本一部,魏明帝分为二”的记载,认为刘勰“宰割辞调”的评述实际是带有批判意味,而陆侃如、牟世金两位先生则认为这是一种褒奖。

本文认同后一种观点,原因如下:观《文心雕龙》开篇三章可知,刘勰的创作理论以儒家思想为先导,他对先秦时期中正平和的雅乐格外推崇。然而,由于礼崩乐坏,雅乐逐渐衰微,汉朝虽然也沿袭旧乐并设立乐府,但在刘勰看来,这时的乐已经变成了淫靡之乐。即使是郊庙祭祀之乐,也是“辞虽典文,而律非夔旷”,可以说刘勰对汉旧乐的评价并不高。基于这种观点,“宰割辞调”也就仅仅是一个不带情感导向的客观陈述而已。另外,在一个完整的、前后均为肯定语句的评述中,贸然插入批判观点也不符合言语逻辑。故而可以说,对于曹魏三祖的诗歌,刘勰实际上还是肯定的。

不过,之后的论述则明显带有鄙弃色彩:“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虽三调之正声,实《韶》《夏》之郑曲也。”刘勰将曹操的诗歌归类为不同于《韶》《大夏》等雅乐的郑曲。为儒家摒弃的郑卫之音,向来被认为是不符合中正平和之理的靡靡之音。“三调之正声”明确肯定了曹诗的音乐形式,那么“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就是指向诗歌的内容和情感。刘勰认为上品诗应当体现孔子所言“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特性,但曹诗悲凉雄壮的艺术风格和诗中的战乱惨象,带有强烈的情感色彩。被刘勰批评的“淫荡”“哀思”,事实上正是曹操内心情感的真实再现。所以,“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这个以儒家教化为出发点的评论,在今天看来过于片面,并不完全可取。

二、曹操诗歌的新变

纵观历史,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向来附着于大一统的政权格局。但东汉末年,外戚宦官交替干政的局面让经学失去了生存的根基,也使之无法再与现实政治的需求相匹配。上层建筑的崩塌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在政治、经济、文化百废待兴之际,文学变革自然应运而生,曹操的诗歌就是这个特定时代下的产物。据统计,曹操现存的22首乐府诗歌,内容多为行军和政治抒怀,但他的诗最为突出的特点是擅以乐府“旧题”写“时事”,从而开创了文人“拟乐府”诗歌创作的新局面。曹操为何热衷于乐府诗歌却又以旧题写时事?这其中有两个重要原因:

其一,曹操好乐。《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说曹操“登高必赋,及造新诗,被之管弦,皆成乐章”。《宋书·乐志》亦载:“《但歌》四曲,出自汉世。无弦节,作伎,最先一人倡,三人和。魏武帝尤好之。”由此可以推断,和乐而唱的乐府诗歌在大多数情况下自然成为曹操的第一选择。魏晋时期有两种拟乐府的创作方式:一是拟调(曲调旋律为主),二是拟篇(体式内容为主)。曹操的乐府诗多为拟调而作的相和歌,如《陌上桑》《步出夏门行》《短歌行》等,相较于古题,这些作品的主旨和内容明显已被作者更改,用以述志抒情了。当曹操东临碣石而观沧海之际,他的创作或许并不仅限于文字。“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幸甚至哉,歌以咏志。”或许在那一刻,浮现于这位乱世枭雄脑海之中的,是一曲澎湃壮阔的激昂乐歌。如此,歌乐相衬而生的《观沧海》才能将曹操独有的壮怀激烈展现得淋漓尽致。

其二,这与曹操所处的特殊时代背景和人生经历有关。钟嵘《诗品》言:“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宋人敖陶孙也说“魏武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因此不少人常用“悲凉沉雄”来评价曹操诗歌的艺术风格。东汉末年董卓乱政,群雄逐鹿,征战四起,曹操的大部分诗歌创作就是开始于这个时期,其中《薤露行》《蒿里行》都是反映董卓之乱的代表作。《薤露行》和《蒿里行》均属乐府挽歌,原为出殡时挽柩者所唱,但曹操却用它们写时事,可谓另辟蹊径。公元190年,曹操、袁绍、韩馥、刘岱等人合力起兵讨伐董卓,然而群雄各怀异心、踌躇不前,袁绍欲谋废立之心昭然若揭,曹操于极度悲愤之际写下了《薤露行》:“贼臣持国柄,杀主灭宇京。荡覆帝基业,宗庙以燔丧。”《蒿里行》:“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大厦将倾,基业欲亡,“白骨”“虮虱”这样极具冲击力的词语更是将战乱纷争下,百姓之生死惨状描述得淋漓尽致。由此可见,曹操的乐府诗以旧题写时事,视域更为广阔,他放眼天下苍生,悲宗庙倾覆、生灵涂炭,已然超越了原题情感边界,并将其上升到新的高度,所以用“悲凉沉雄”来概括曹操的诗歌风格无疑是准确的。

另外两首《苦寒行》《却东西门行》写行役之苦。《却东西门行》以“鸿雁出塞北”起兴,鸿雁是候鸟,有居无定所之意,“塞北”“无人乡”又烘托了全诗孤寂寥落的氛围。值得一提的是结尾处的“神龙藏深泉,猛兽步高冈”两句,诗人一反孤凄哀伤的基调,而改用“神龙”“猛兽”作比,在悲凉之余反而生出一股刚健壮烈之气。《苦寒行》中“悲彼《东山》诗,悠悠令我哀”两句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表面来看诗句表达的是作者对士卒行役之苦的深切悯伤之情,但《东山》诗是周公平乱胜利后士卒返回故园所作,因而曹操在此想要表达的并非只有简单的思古之幽,更多的还有他渴望统帅三军安定天下,以使士卒“勿士行枚”的悠悠壮思。悲而不凄是曹操诗歌的一大特点,虽然上文论述的作品多写于特定的历史事件①,但在悲怆低迷的情感背后是曹操本人欲图大业、老骥伏枥的慷慨志向。后人观之,也得以体会那个磅礴厚重时代下所特有的悲壮之气。综上所述,以“志不出于淫荡,辞不离于哀思”来评述曹操的诗歌其实并不可取。

诗歌鉴赏向来秉承“知人论世”的原则。曹操作为一个拥有多重身份角色的复杂个体,他的生平经历并非常人能够想象,其思想高度也远非一般文人所能望其项背。《文心雕龙》在文学评论领域的重要价值毋庸置疑,但它并不是绝对权威。刘勰以原道、征圣、宗经的儒家政教思想作为创作导向,显然与曹操轻礼教、重刑名、唯才是举的思想内核相悖,故而刘勰无法理解乱世风云下曹操诗歌特有的那份慷慨壮气和超越时空的深刻现实意义。

除此以外,曹诗古直,简约质实且不尚藻饰,而刘勰虽也极力反对南朝时期文学创作的浮华夸饰之风,但受时代风气影响,他亦主张追求文学作品的艺术审美性。因此,曹操诗歌便也不可避免地被冠上了“求其靡丽,则未足美矣”的评价。客观而论,三曹诗歌中曹丕、曹植的作品更为刘勰所肯定。曹丕文采清丽,曹植词采华茂,钟嵘在《诗品》中也将曹植诗列为上品,而曹操在诗歌炼字造境方面相较于其子来说的确并不突出,想必这也是刘勰更为推崇赞赏曹氏兄弟的诗歌而忽略曹操诗歌的重要原因之一。

总体来看,尽管《文心雕龙》对曹操诗歌的论述过于片面保守,但不可否认的是,相较于后世一些带有极度强烈的主观情感,一味拔高或贬抑某些作家作品的评述,刘勰还是能够站在历史发展的宏观角度,以动态的视野尽可能理性公正、实事求是地做出评价。也正因如此,《文心雕龙》才能经得住历史和现实的考验,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注释

① 《蒿里行》《薤露行》写于董卓乱政,《苦寒行》写于北征高干,《却东西门行》写于赤壁之战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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