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庄子自称其言说方式为“寓言”“重言”“卮言”的“三言”体。“三言”是庄子独具特色的文章表达方式。想要深入理解庄子的哲学思想,打开庄学的大门,需要对庄子的“三言”创作风格进行深入探讨。
在先秦诸子散文中,《庄子》一书以夸张奇崛的想象、博大丰富的内容以及复杂多彩的哲学思想,成为先秦说理散文的瑰宝。本文首先探讨庄子哲学思想与“三言”创作手法的关系,并梳理历代学者对庄子“三言”的阐述,挖掘“三言”的本蕴,进一步探索“三言”创作手法与庄子文风的关系。
一、“三言”概念考辨
庄子自称其创作方式是“三言”,即“寓言”“重言”“卮言”的三言体。庄子散文通过“三言”,将深邃的哲理与奇特的想象融为一体,研究庄子“三言”,犹如透过一个万花筒品味庄子思想,多角度多方位感受其中的奥秘与缤纷。
(一)寓言概念考辨
《庄子》认为“寓言”是“藉外论之”,因为“与己同则应,不与己同则反”。从数量上看,“寓言”在《庄子》文本中的表现是“以寓言为广”。历代学者对“寓言”的解释大致分为以下几种情况:
其一,寄寓的言论。郭象认为“寓言”的概念是“寄之他人”。
其二,言说的意向性。崔宜明认为“藉外论之”是“假借关于对象的言论,并正通过这种言说揭示其自身的悖反性,以呈现言说的意向性”。
在阐发自己的观点时,庄子并非直接陈述自己的思想理论,而是通过“寓言”体来达成言在此而意在彼的效果,比如《逍遥游》借助动植物之口来申述自己的观点。再如虚拟一大批人物,如叔山无趾、支离叔、滑介叔等来表达自己的哲学思想,这些都是寄寓之言的表现手法。
(二)重言概念考辨
由于“重”是一个多音字,加上庄子也没有对“重言”作明晰的阐释,也就造成后人对“重言”概念产生了分歧:
其一,“重”读“zhòng”时有四种不同的概念阐释,在这里指尊重。郭象认为:“以其耆艾,故俗共重之,虽使言不借外,犹十信其七。”
其二,“重”读“chóng”时,是重复说明的意思。杨柳桥也认为“重说耆艾之言也”。
本文认为庄子“重言”的本蕴应该是“耆艾”的庄重之语。结合时代背景,当时百家争鸣,下层民众接受教育比较少,为了宣传自己的观点,为大众接受,所以采用“重言”的形式,找到自己观点的支持者,并通过这些先哲时贤的言论来增强说服力。
(三)卮言概念考辨
“卮言”的概念具有模糊性,各家的解说也不尽相同,具有代表性的观点有以下几大类:
其一,无心的话语。郭象云:“夫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
其二,漏斗似的话语。张默生在《庄子新释》里将“卮言”释义为漏斗式的话语,是一种无成见的言论,“他是替大自然宣泄声音的,也可以说是大自然的一种传音机”。
其三,矛盾的话语。孙以楷、甄长松在《庄子通论》中主张卮言即“矛盾之言”,以“是不是,然不然”的形式表现出来。
争论之多也正体现“卮言”本蕴的模糊性和复杂性。本文认为“卮言”的本蕴应该是一种汪洋恣肆、自然流露的出之不尽之言。如《秋水》中记载的“庄子钓于濮水”的故事,庄子将名利看得很透,不愿攀附权贵,喜欢自然洒脱、无拘无束的生活。性格诉诸语言,自然就形成了随口而发、任意无为的“卮言”。
二、“三言”与庄子哲学的独特性
《庄子》包含着深邃玄妙的哲学思想,其独特性离不开主客观因素的共同作用。首先,客观上,文学作品是时代的脉搏,是社会生活在作者笔下的直接映射。当时战乱频繁,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都发生着深刻变化,文化呈现百家争鸣的繁荣局面。主观上,庄子的精神境界超凡脱俗。庄子感慨“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他只有采用新方式即“三言”,才能表达他深奥而玄妙的哲学思想。本文拟从庄子的社会思想、人生与自然哲学等方面分别探讨庄子思想的独特性与“三言”的关系。
(一)庄子独特的社会思想
《骈拇》云:“自三代以下者,天下何其嚣嚣也”。庄子不赞同儒家维护君臣之义,反而对当世颇为不满,但这种思想无法直白流露,“三言”便是个中载体。比如《应帝王》中,庄子以自知逃避灾害的动物这类“寓言”来表达自己对君主专制制度存在的否定。庄子所欲不同于儒、墨,他渴望一种“自然”的社会状态,“三言”正是这种追求的文字传达载体。
庄子较少直接阐述观点或表达自己的态度,而是巧妙地采用比喻象征的“寓言”体,先哲时贤的“重言”体以及散漫无心的“卮言”体等这些适合时代特征的新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独特思想。
(二)庄子独特的人生哲学
庄子的人生哲学与其他前秦的诸子散文有很大差别,对宇宙大道和自然人生进行思索是庄子哲学思想的主体部分。庄子的超然态度是凌驾于个人功名利禄之上的。这种“无用之用”便藉“三言”之法倾泻。如《逍遥游》借助庄子和惠子的时贤“重言”来辩论有用无用,并以“不龟手之药”这个寓言来阐明不是大瓠无用而是所用之异的道理。最后以一段具有浓厚抒情意味的“卮言”来说明汲汲追求有用的害处。庄子从个体的生存困境出发,阐释人生哲学,呼吁个体从困境中超脱出来,不要为功名利害所束缚。但这种人生哲学深奥玄妙难以直言,所以“三言”的体例便成为庄子与读者间的桥梁。
(三)庄子独特的自然哲学
庄子是从宇宙自然的视角来观察社会人生的,所以说庄子思想具有独特性、抽象性。庄子从自然哲学思想中推出宇宙自然的本体——“道”。“道”是指宇宙总体的实在性,是超越自然哲学本身而达到的精神上的通脱。其自然哲学极具抽象性。《天运》篇记载孔子求道,通过孔子与老聃的对话这样的“重言”来解释“度数”“阴阳”就是所谓的“天道”。庄子的自然哲学是更加深入的、超越感性的,对宇宙根源的探寻,直接的说理难以将自己独特深邃的思想淋漓尽致地和盘而出,所以采用“三言”的手法结构文章,以“寓言”“重言”“卮言”的形式将这种深奥抽象的自然哲学的说理更加生动直观地呈现出来。
三、庄子“三言”与庄子文风
庄子新颖奇特的“三言”结构模式对其文风的形成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庄子的文章整体上呈现出诙诡谲怪、汪洋恣肆的浪漫主义气息。《庄子·天下》篇云:“其书虽瑰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諏诡可观。”刘勰记载:“庄周述道以翱翔”“是以世疾诸子混洞虚诞。”历代学者对庄子独特文风的评价,概括起来即汪洋恣肆、辞趣华深、恢诡谲怪。庄子文风的形成与其独特的表达方式密切相关,胡桂红和马轶男认为:“《庄子》中采用了‘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的表现手法。”笔者将就庄子的“三言”创作手法与其文风的关系展开具体探讨。
(一)寓言对庄子文风的影响
庄子之寓言可谓“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觭见之也”。这些寓言大都以对话为主,不注重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重点在于借人物之口表达深刻的哲理。庄子寓言中有虚拟的动植物,有神话传说人物,有历史现实人物,有抽象的事物和自然现象,里面人物的名字也非常奇怪且带有象征意味。丰富的想象使深邃的哲学思想与奇特的寓言故事融为一体,形成了庄子恢诡谲怪、想象奇特的文学风格。例如动植物寓言中,大到鲲鹏小到蝼蚁,想象之奇无所不包;在《德充符》一篇中塑造了王骀、申徒嘉等六位外表残疾怪异的人物形象。庄子运用寓言的表现手法增强文章的说服力,虚构一些人和物代替自己之口,将自己的思想和盘托出,形成了奇特诡谲的文风。
(二)重言对庄子文风的影响
庄子采用了独特的“重言”写作手法,以“耆艾”的话语增强思想内容的说服力。对于“重言”的概念,本文采用“借重先哲时贤之言”的说法。庄子重言的言说方式一般是先构建一个奇特的场面,然后借助长者言说,形成栩栩如生的场景,极具艺术感染力;或者是直接言说引起对话,内容富有哲理,辞藻华美,饶有趣味。如《齐物论》中南郭子綦和颜成子游对话的场景,《逍遥游》中写尧让天下于许由,以尧的故事引出对大道的赞颂,等等。作者将大道置于一切道理之上,文辞华美、比喻贴切。庄子通过传说人物、历代君臣、儒家道家人物等人的言论传达深邃的思想,形成辞藻华美饶有趣味的文风。
(三)卮言对庄子文风的影响
“卮言”是《庄子》哲学中最深奥难懂的部分,可用来阐述庄子哲学思想的本质。卮言介于言与不言之中,是载道之言。散落在庄子全文,呈现出谬悠荒唐,甚至调侃夸张的特色。庄子以调侃的态度,用一件不着边际甚至没有内在联系的事情来说理。学者张亮认为:“而庄子那‘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涯之辞’语言风格和庄子的‘卮言’构想必然有着其内在的联系,谬悠荒唐,调侃夸张的风格是‘卮言’层面的外在表现。”综上所述,“卮言”在整个文章上呈现出荒诞不实,夸张调侃的行文风格。
其并不依赖直接说理或逻辑推理作为主要表达手段,而是通过运用意接而词不连贯,或词汇相连但意义却发生转变的,富有跌宕跳跃感的诗意语言,构筑起瑰丽奇异、变幻莫测的艺术世界。这种独特的表达方式,赋予了作品浓厚的浪漫主义色彩,并对后世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四、结语
庄子用“三言”的言说方式形成了独特的散文艺术风格,并对后来的中国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汉大赋继承了庄子文章中广泛采用的虚拟人物对话的“三言”体。魏晋南北朝时期游仙诗、玄言诗、山水田园诗都与庄子散文有渊源关系。在李白、韩愈、苏轼等大家的诗中可见《庄子》文风。古代小说戏曲创作也深受《庄子》的启迪。“三言”言说的重点各有不同,互相配合,将诗意的言语、夸张的想象、奇特的意境和深邃的思想有机结合在一起,由此构成了《庄子》的特质,使“其所以不经而为百家之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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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故事2024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