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学之“用”与现代文学研究

2024-12-12 00:00史建国
名作欣赏 2024年12期

蒙浴洋兄邀约,让我谈谈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真问题”与“大问题”的理解。不揣浅陋,姑妄言之。现代文学研究的“真问题”与“大问题”当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话题,而且提出这一话题本身其实已经暗含了浴洋兄对当下现代文学研究格局的一种观察与判断,那就是当下的研究中充斥了太多的“伪问题”与“琐碎问题”,所以才需要正本清源,呼唤“真问题”与“大问题”。近年来,现代文学研究从业者倍增,且由于学术生产体制的大力推动,新发表和出版的成果层出不穷,研究越来越精细化。但是能够得到学界公认并让人眼前一亮的成果并不多,相反,重复研究和碎片化研究的倾向却已引起了许多学者的警惕。在此背景下,拨去目前“学术繁荣”的表面浮云,去追问“真问题”与“大问题”的确是非常必要的,这是学术研究“问题意识”和责任感的体现。

说到“问题意识”似乎又是老生常谈。从事学术研究者都知道,学术研究要有问题意识。问题意识关乎对研究现状的把握和研究对象的选择,简单来说,就是选择这一研究对象要解决什么问题?研究对象的价值和意义是什么?解决这一问题的价值和意义又是什么?在现代文学研究内部,判断研究对象有无价值以及所要解决的问题有无价值需要一个参照系。在我看来,这个参照系就是经过几代学人的共同努力已经形成且已得到学界普遍认可的较为稳固的学术结构或学术秩序。个体的学术研究只有以此为参照,并与之发生对话关系才能确定自身的价值。具体来说,只有对这个既有的学术结构产生补充、增益或者颠覆、重构作用才能确定自身的研究是有价值的。

而要关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真问题”与“大问题”,那么考虑问题的起点就不能仅仅指向现代文学学科内部,其参照系也不能仅仅停留于现代文学学术共同体内部得到普遍认可的学术结构,视野应该更加开阔一点,至少应该着眼于整个人文学术场域乃至整个社会精神文化结构。如果所研究的问题只在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共同体内部有效,站在其他学科的视角来看并没有多少价值或者直接被认为是伪问题,那么这样的问题同样难以称得上是“真问题”与“大问题”。这样说来好像过于苛刻,而且有把“真问题”与“大问题”置换为“根本问题”的嫌疑,但是现代文学研究要想取得实实在在的进展,就必须摆脱仅仅满足于在一个小的学术共同体内部“自嗨”的状态,以一种更开阔的视野来重新审视自身的研究对象和研究实践。举例来说,自20 世纪80 年代中期以来,建立现代文学史料学的呼声越来越高,时至今日,“史料学转向”已成为现代文学研究界津津乐道的现象之一。现代文学史料研究吸引了越来越多的研究者,以史料研究为主题的学术会议也不断召开,一个以现代文学史料研究为中心的新学术共同体渐趋形成,但是关于现代文学史料研究的一些争议也越来越明朗化。比如即将于2024 年12 月召开的“文艺副刊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高端论坛”,虽然设置了“中国文艺副刊与作家年表编撰、文献勘误、文献辑佚”的分议题,却在预备邀请函中明确要求“请与会者少提交‘新发现×× 作家× 篇佚文’的论文”,并由此引发了一些侧重史料研究的学者的反响和热议。这意味着,虽然在现代文学史料研究的学术共同体内,“新发现×× 作家× 篇佚文”之类的成果仍然可以得到研究同仁的尊重,但在这个特定的学术共同体之外,却已经难以得到其他从事现代文学研究的更大的学术共同体的认可。随着数据库建设的日渐完备,发现佚文已变得比较简单,在此背景下,“新发现×× 作家× 篇佚文”或“新发现×× 佚文考释”之类的成果所代表的以往为发掘新史料而付出大量学术劳动的意义已经大打折扣。另外,简单考释本身也缺乏相应的技术含量,研究性显得不足,因而这样的成果已经难以得到学界的认可。其实,《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早就在其征稿要求中明确表示“不接受已收入常见数据库的纯粹佚文整理”了。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共同体内部存在这样的现象,那么现代文学研究作为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一个分支,在一个更大的学术共同体内同样有存在这种现象的可能。所以,或许跳出这一具体的二级学科来重新审视何为现代文学研究的“真问题”与“大问题”,才能看得更加清楚。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对象就是中国现代文学,那么作为研究对象的中国现代文学,其研究价值与意义到底是什么?研究中国现代文学能够解决什么问题? 到底需不需要如此庞大的专业群体来研究中国现代文学?说到问题意识,这应该是每一个选择现代文学作为自己研究对象的从业者首先需要思考的问题。但似乎目前绝大部分研究者都省略了这一步,以为现代文学有研究价值与意义,现代文学研究这一研究实践本身也十分重要是一个不证自明的问题。正是因为对这一问题的不求甚解,才导致现代文学研究的“真问题”与“大问题”时常被淹没在庞杂的伪问题与琐碎问题之中。事实上,现代文学研究的价值与意义并非不证自明,至少在“大学还是要办的,我这里主要说的是理工科大学还要办”的时代就不是不证自明的。再后来,现代文学这一研究对象所面临的价值危机也始终没有得到彻底解决。说到底,危机的根源其实就是“文学无用论”以及“文科无用论”。当然,一直以来,对这种“无用论”的破解也从未间断过。其中最有名的就是援引庄子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说来予以反驳。比如莫言在诺贝尔奖晚宴的现场演讲中说:“与科学相比较,文学是没有用处的。但我想,文学最大的用处也许就是它没有用处。”但这样的回应未免显得有些虚空和不着边际。文学没有用处,那么研究文学有何用处?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有何用处?以“无用之用”来阐释现代文学研究的价值和意义显然难以服人,等于没说。不直面问题,就无法解决问题。对此,葛兆光先生曾批评说:“现在的大学人文学科,有人常常标榜‘无用之为大用’。有时候说得兴起,甚至把坐在虚空云端里讲的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头,以及类似‘安慰剂’一样的心灵鸡汤,也当作人文学科祛除自卑、傲视众生的本领。所以,他们不免对工具性的‘有用’嗤之以鼻,以至于害得有些研究生也走上‘游谈无根’和‘放言高论’的路向。”而人文学科要想有“根”,就必须正面回应“有用”“无用”的问题,找到自身的“用”究竟在哪儿。只有这样,在面对“无用”的指责时,才能不再躲躲闪闪,不再给出一些底气不足、自身也莫名其妙的回答。

虽然诺奖晚宴的现场演讲中莫言说文学“没有用处”,不过在原本为晚宴准备的致辞中,他其实尝试正面谈了文学的“用”。他认为文学的“用”主要体现在“对人的影响”:“我深知,文学对世界上的政治纷争、经济危机影响甚微,但文学对人的影响却是源远流长。有文学时,也许我们认识不到它的重要,但如果没有文学,人的生活便会粗鄙野蛮。”而回到现代文学,当陈独秀、胡适发起文学革命,当鲁迅开始弃医从文时,他们显然不会认为文学无用。恰恰相反,正是认为文学有“大用”,所以才带着强烈的使命感投身其中。陈独秀在《文学革命论》中说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和山林文学“盖与吾阿谀夸张虚伪迂阔之国民性,互为因果。今欲革新政治,势不得不革新盘踞于运用此政治者精神界之文学”。显然,陈独秀认为革新文学可以革新人的精神,进而革新政治。鲁迅在《呐喊自序》中回忆自己弃医从文时说:“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鲁迅也说:“说到‘为什么’做小说罢,我仍抱着十多年前的‘启蒙主义’,以为必须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显然,鲁迅也认为文学有革新人的精神、改良人生之用。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现代文学从一开始就是“有用”的,作为研究对象是有价值和意义的。

而与现代文学的“有用”相关,现代文学研究需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就是,“有用”的现代文学是如何发挥其“用”的?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效果如何?我以为,这可以算作现代文学研究应该关注的“真问题”与“大问题”之一。比如,既然新文学革命的主将和战士都将革新人的精神、培养造就现代国家和社会所需要的主体——人,进而实现民族国家的革新与重建作为提倡并投身新文学运动的目标,那么这一目标最终实现了吗?现代文学对国人精神的革新过程是怎样的?文学的生产、传播、研究、阐释是如何服务于这一目标的?在此过程中,不同的文学观念是如何展开交流、碰撞乃至话语权争夺的?现代文学的这种“用”与文学的娱乐功能这种本质性规定之间的冲突是如何展开的?各自对国人精神生活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诸如此类的问题便都浮现出来。当然,这些问题大都可以归为文学的影响研究。而文学作品的“影响与成就并不总是吻合一致的。决定其文学影响的研究恰恰与对其源流的研究反其道而行之,但方法则是一样的。对其社会影响的研究更为重要,也更难以弄清”。所谓曲高和寡,一些文学成就很高的作品也许只能得到少数精英群体的欣赏,其影响也只能局限在一个小圈子之内,而一些从精英群体的审美判断出发认为其文学成就不高的作品却可能在社会公众那里备受欢迎,影响巨大,对国人精神结构变革的影响也更大。现有的文学史秩序和学术结构主要是以“文学成就”为依据建构的,如果转而侧重从“影响”角度重新观察,可能就会看到不一样的文学景观。

从现代文学之“用”出发,现代文学研究就需要扎扎实实地以实证研究为基础去关注并解决这类问题。比如,以启蒙为内核的“五四”文学究竟对读者的世界观、价值观、伦理观养成起到了什么样的作用?“五四”文学中传递出的个性解放、婚恋自由等观念,其真实的社会影响是什么?“五四”文学是如何书写新文化运动中高扬的“民主”与“科学”两位“先生”的,对这两种观念的普及又起了怎样的作用?左翼文学对知识分子的“左转”与一般读者的阶级意识觉醒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抗战文学对动员民众团结起来抵御外侮起到了怎样的作用?……这样一些设想并非无端空想,作用于现实生活的现代文学之“用”,大多时候是可感可触的。1946 年,陈涌在谈及三年来解放区文艺运动的收获时就说:“三年来,在各个解放区,不论在戏剧、美术、小说、诗歌方面,我们都产生了大量的作品。其中有像古元、彦涵等同志的木刻,《李有才板话》《李勇大摆地雷阵》《晴天》《粮食》《兄妹开荒》《白毛女》《血泪仇》《穷人恨》《生产互助》《逼上梁山》《三打祝家庄》《洋铁桶》《吕梁英雄传》《刘志丹》《王贵与李香香》等是极优秀的代表作。这些作品得到了群众的普遍赏识,成了群众文化生活中不可少的养料。文艺在这时不再只是简单的娱乐品了,它成了直接鼓动和指导群众的教科书。”关注现代文学之“用”,就需要关注更多的这类个案,并结合社会、历史、政治等各个领域的相关文献史料,来研究现代文学究竟对特定历史语境中的人及其生活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而这也是“文学生活”研究的任务之一。关注文学之“用”,探讨其与现实生活的关联,并非就是基于工具性思维的自甘庸俗,也不会损伤文学作为一种审美话语形式的高雅。

作 者: 史建国,文学博士,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