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事实与逻辑走”

2024-12-12 00:00:00林建刚
名作欣赏 2024年12期

昨天(2024 年8 月2 日)下午,我在微信群里听闻耿云志先生逝世的消息,先是震惊,然后被一种巨大的哀伤所击中。于是在朋友圈里感叹说:“先生晚年,心性文字,道德人品,越来越有胡适之风,越来越让人敬重,如今不幸逝世,再也见不到啦,胡适研究领域失去了一位最好的前辈长者。”

耿先生是近代史研究的学者,是学部委员,他在近现代思想史研究与近代中国文化转型研究方面,都有大部头的著作,这是我无从置喙的。不过,在众多的头衔中,不论是耿先生本人,还是社会舆论,都非常在意他作为胡适研究者的一面。在传出耿先生逝世的消息之后,有两篇哀悼逝者的文章在自媒体上广泛传播,题目分别是《耿云志:“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更多的人了解胡适”》与《在中国,寻找胡适这样温和而坚定、自由而悲悯的力量》。

作为一位研究胡适的人,我想从拓荒者与奠基人、谦卑服善、回向胡适三个方面谈谈我对耿先生的认知,借此哀悼这位胡适研究领域的前辈。

胡适研究领域的拓荒者与奠基人

1949—1979 年这三十年,国内主流舆论对于胡适,基本没什么好评。洋奴与帮凶就是这时期最基本的论调,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改革开放。

改革开放初期,最早尝试为胡适辩护的是耿云志。他在1979 年发表了两篇重要文章:《胡适与五四时期的新文化运动》(发表于《历史研究》第5期)、《胡适与五四文学革命运动》(发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1 期)。

可以说,这两篇文章,不论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引起了广泛关注。国内方面,耿云志的这两篇文章,一方面将胡适在新文化运动领袖的地位进行了实事求是的呈现,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对20 世纪50 年代以来的胡适思想批判进行反思,这是国内重新评估胡适的开端。国外方面,余英时、唐德刚等人也将这两篇文章视作大陆学界对胡适平反的重要信号。

可以说,改革开放以来,耿云志是国内学界从学理层面研究胡适的拓荒者与奠基人。这个拓荒者与奠基人的角色,我们可以从胡适文献的整理出版、胡适研究的组织发表、胡适研究的趋向变化三个维度展开论述。

从胡适文献整理出版来讲,耿云志的贡献有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他利用自己所处的有利环境,整理出版了《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为胡适研究提供了最重要的史料支撑。在此书序言中,他认为根据这些史料,就胡适与他的朋友这一话题,可以写十几本书,这就将胡适国内交游这一研究思路提了出来,后来的许多胡适研究者,在这方面做了大量的学术工作。

第二,在广泛收集胡适书信的基础上,他跟欧阳哲生合作整理出版了《胡适书信集》上中下三大册,此书出版于1996 年。在《胡适中文书信集》未出版之前,这个书信集,是国内最方便也是收集较全面的书信集。

第三,耿云志主编并出版了359 万字的《胡适论争集》,此书出版于1998 年。可以说,这套《胡适论争集》的出版,既方便了后人从论争的角度来审视胡适,又有利于后人审视胡适本人在胡适思想批判运动中的反应。

第四,《胡适全集》名义上季羡林挂名主编,但贡献较大、出力较多的就有耿云志。全集虽然不全,却为胡适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史料基础,这套全集依然是学界最为常用的胡适全集。当然,作为后来人,我们完全有理由期待将来有更完备的胡适全集出版。

从胡适研究组织发表层面来讲,耿云志的贡献有三:

第一,不论是胡适诞辰100 周年的1991 年,还是胡适诞辰120 周年的2011 年,他都筹备并主办了多次关于胡适的学术研讨会,既方便了学者之间的交流,又将胡适研究推向深入。

第二,他创办并主编了《胡适研究丛刊》与《胡适研究论丛》,并使之成为推进胡适研究的重要学术园地。

第三,他创设胡适研究会并编辑出版了《胡适研究通讯》,不仅为青年学者研究胡适提供了很重要的学术园地,而且引起海内外学者的广泛关注,余英时就是《胡适研究通讯》最热情的读者之一。

从胡适研究的角度来讲,耿云志的胡适研究有三个特点:

第一个特点是研究起步早,他早在“文革”时期就开始关注胡适,可谓中国大陆最早研究胡适的学者。改革开放的新时期,他最早写了为胡适辩冤白谤的文章,并在国内外学界引起广泛关注。

第二个特点是摆事实讲道理,从史料出发,严格遵循“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的原则。《胡适年谱》就是最典型的例证。作为改革开放之后的学者,“解放思想,实事求是”这八个字,最能体现他在胡适研究领域的学术精神。

第三个特点就是与时俱进。耿云志的学术研究,在改革开放初期,还存在着20 世纪50 年代胡适批判话语的色彩,到了90 年代,这种大批判的话语逐渐消失,到了新世纪,从他的文章中,我们几乎完全看不到这种话语了。与此同时,他在收录旧文时,本着尊重历史的原则,并未对过去的旧文做修订。因此,我们可以说,耿先生是最能展示胡适研究领域发展历程的学者。只要我们仔细比较他在20 世纪80 年代、90 年代以及21 世纪不同时代写到的胡适形象的差异,就可以看出其笔下胡适形象之变迁,这也是他在胡适研究方面逐渐深入的历程。

我们谦卑服善

20 世纪80 年代的胡适研究,呈现出的特点就是“从学术上肯定胡适,政治思想上否定胡适”。耿云志的胡适研究也体现出了这一点。由此,与90年代相比,耿云志的胡适研究的一大特点是变。在不同时代,他对胡适的认知是迥然有别的。

不过,耿先生的这个变,是其学术诚实的一大体现,随着对胡适认识的不断深入,也随着他对激进思想的自我反省,他对胡适的评价的变化,类似于梁启超的“以今日之我胜昨日之我”。在此举一个例子。如果我们站在后来者的眼光来审视80 年代耿云志论述胡适的文字,也可以发现,他的文字中,也充斥着当时的话语。其中,胡适的改良主义的姿态,成了耿云志批判的一大重点。在他的笔下,胡适的改良主义态度,典型体现在他在文学革命中的改良主义姿态和他在学理研究上的实验主义主张。在谈到胡适在文学革命中的改良主义姿态时,耿云志写道:

应当指出,虽然白话文运动本身带有革命性质,但胡适在起初提倡的时候,他的态度却是改良主义的。前面我们已经指出他的《文学改良刍议》全无革命的挑战的勇气。不但如此,在阐述他的具体主张( 即所谓“八不”) 时,也颇多妥协的成分,缺乏彻底以白话文学取代古文学的坚决态度。(耿云志:《胡适研究论稿》,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年10 月版,第9 页)

作为那个时代出身的学者,耿云志也难免带有时代局限性。可以说,耿云志对胡适的这一评价,典型体现了改革开放初期知识分子普遍存在的思维模式。在这种思维模式中,改良意味着不彻底,意味着妥协,而不彻底与妥协都带有浓厚的贬义色彩。由此,在耿云志的笔下,革命姿态下的陈独秀与改良姿态下的胡适形成了鲜明对比,而他推崇的是陈独秀,批判的是胡适。饶有趣味的是,随着学术研究的推进,90 年代耿云志再次审视新文化运动中的胡适时,对胡适的这一评价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在《胡适与〈新青年〉》一文中,他将胡适的改良主义姿态描述为文学革命中的稳健派,并评价胡适说:

他肯容纳不同意见,肯给予反对派以平等讨论的地位,这一点,在思想、学术和文化变革中非常重要。这里需要的是以理服人。(耿云志:《胡适新论》,湖南出版社1996 年5 月版,第6 页)在此基础上,耿云志进一步发挥说:

新的东西的被承认,得以确立和发展,须赢得大多数人的理解和接受;而理解与接受是来不得强迫的,必须以理服人,必须令人相信你的新道理是对的。你不容人家有异议,也许暂时可以使人不敢发表异议,但异议还是存在人们的心里,你的新道理仍旧没有获得别人的承认。(耿云志:《胡适新论》,湖南出版社1996 年5 月版,第6—7 页)

可以说,改革开放初期的耿云志,否定了胡适的改良主义的稳健姿态,肯定了陈独秀的“必不容他人匡正”的革命精神。而到了90 年代,他的评价完全倒了过来,他肯定了胡适的稳健作风,反思了陈独秀的专断作风。耿云志的这一转变,标志着那一代学者对建立在激进革命中的专断文风的反思,是他“回向胡适”的重要体现。他之所以如此变,源于他主张的“跟着事实与逻辑走”的学术实践。而耿云志之所以主张跟着事实走,源于胡适的思想。胡适写道:“我们不说时髦话,不唱时髦的调子,只要人撇开成见,看看事实,因为我们深信只有事实能给我们真理,只有真理能使我们独立。”

耿云志在胡适主张的跟着事实走之外,额外加上了跟着逻辑走,想必是因为他这位哲学出身的学者,痛感于学界有太多学者不讲逻辑不讲道理的文风吧。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80 年代那种“学术上肯定胡适、政治上否定胡适”的论调,并不是呈现在耿先生一个人身上,而是整体体现了那个时代对胡适的认知。在这方面,最有名的例证是李泽厚。李泽厚在他的《中国现代思想史论》中充分肯定了胡适在学术上的三大贡献之后,紧接着就有一个对胡适政治思想的全盘否定,他写道:

胡适在政治上或政治思想上毫无可言。他的政治见解、主张和观念都极其浅薄( 如所谓“五鬼——贫穷、疾病、愚昧、贪污、扰乱闹中华”之类)、无聊和渺小到可以不予理会。

多年之后,对自己的这个论断,李泽厚做了全面修订,在跟马群林对谈时,他又评价胡适说:

胡适提倡自由主义精神并身体力行,平和宽容,平等待人,有精英思想,不居高临下,这些正是中国今日缺乏的气概和作风,非常难得,很有价值。

一个曾经认定胡适政治思想上毫无可用的思想史家,在多年之后,再回首胡适时,却又高度评价了胡适政治思想上的理念。这是李泽厚回向胡适的具体体现。

回向胡适

“回向胡适”,是余英时提出的一个说法。窃以为,这一说法,切中了一代知识人的心路历程。未来研究中国当代思想史的学者,在叙述20 世纪90年代以及新世纪第一个十年的思想变迁时,我想,“回向胡适”也是一个关键词。

这种“回向胡适”,从学术史的角度来讲,有赵俪生谈论胡适时的欲语还休,有罗尔纲谈及胡适时的未语泪先流,有周一良回忆录中的晚年忏悔,有邓广铭追忆往昔时的情深一往,甚至还有葛兆光追溯中国禅宗史研究时的“仍在胡适的延长线上”。从革命史的角度来讲,有李慎之晚年充满期待的美好预言,有王元化衰年变法时的魂归“五四”。

就耿云志先生而言,回向胡适,指的是文风与人品。在剔除了意识形态话语的桎梏之后,耿先生的文风越来越平淡而近自然,用平易近人的话讲道理、说常识,努力澄清历史事实。可以说,耿云志的文风也越来越有胡适之风了。而在做人方面,耿先生是学者之风,他完全没有学部委员的架子,有青年学者向他求助相关史料,他亲自找到并给青年人快递新资料,听闻青年博士毕业找工作,他写一封言辞恳切的推荐信,点点滴滴,让人隐约感受了一点民国范,感受到一点先生之风。与此同时,他编《胡适语萃》,编《胡适书信选》,编《学问与人生—新编胡适文选》,目光所及,指向的读者是中学生,他在适之中学举办读胡适征文比赛,鼓励中学生读胡适。想起这些,我就想起胡适喜欢谈及的那只鹦鹉,在《人权论集》的序言中,胡适讲了一个故事:

昔有鹦武飞集陀山。山中大火,鹦武遥见,入水濡羽,飞而洒之。天神言:“尔虽有志意,何足云也?”对曰:“尝侨居是山,不忍见耳。

在说完这个故事后,胡适写道:“今天正是大火的时候,我们骨头烧成灰终究是中国人,实在不忍袖手旁观。我们明知小小的翅膀低下的水点未必能救火,我们不过尽我们的一点微弱的力量,减少良心上的一点谴责而已。”有人嘲讽这只鹦鹉,说“能言鹦鹉毒于蛇”,鹦鹉什么也没说,鹦鹉只管救火。

此时此刻的中国,一位研究胡适的前辈逝世了,他念兹在兹的是让更多的人读到胡适,理解胡适,在这行为背后,自有一种学者的人间情怀。正是这人间情怀,令人动容,让人泪目。

2024 年8 月3 日

作 者: 林建刚,文学博士,重庆文理学院文化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主要致力于新月派作家研究,尤其是胡适研究。出版学术专著《我的朋友胡适之》《初中语文现代文重点篇目解读与教学设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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