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文、史、人的维度

2024-12-12 00:00凤媛
名作欣赏 2024年12期

2024 年7 月,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会联合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举办了第五届青年学者创新研讨会,这次会议距离2009 年第四届青年学者论坛已经过去15 年,离1985 年在北京万寿寺召开的那场著名的现代文学第一届青年学者创新座谈会更远。时隔近20 年之后,现代文学的青年学者论坛再次以“创新”之名在北京召开,既表达了新一代青年学人对前辈学者的致敬,也相当程度上说明我们这个学科要求不断创新的紧迫感和焦虑感从未消歇。

1985 年万寿寺会议上,钱理群、陈平原、黄子平诸位老师提出的“20 世纪中国文学”和陈思和老师提出的“新文学整体观”形成呼应之势,目的正在于对当时被过度裹挟在政治意识形态中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松绑”,强调现代文学自身发展的属性和特点,打通近代、现代和当代文学之间的界限,也召唤出现代文学研究新一代的视野和方法,比如《上海文学》1988 年推出的“重写文学史”专栏,对赵树理、柳青等作家和《子夜》等作品的重新阐释,就体现出明显的去政治化、去意识形态化倾向,虽然这种去意识形态化,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未尝不是进入到另一种新的意识形态框架。进入20 世纪90 年代整体的社会结构转型中,现代文学研究逐渐减弱了对社会现实积极介入和对话的态度,走向“经典化”“专业化”和“职业化”,知识分子在全面席卷的资本市场面前变得失语和进退失据,不少人开始以退居书斋甚至精神放逐作为安放自身的方式,这才有了90 年代前期到中期的“人文精神大讨论”。这场讨论激起了包括专业研究者、作家等在内的知识界对社会现实的重新关注,也将文化批评的方法带入现当代文学和文本的阐释中。但这些波澜似乎并没有改变新世纪二十多年来现当代文学研究日渐边缘化的位置,它再没有像八九十年代一样具备调动和影响知识界、思想界乃至于整个社会现实的能力,在学术研究日趋体制化、科层化的时代,现当代文学研究的范式、方法、路径等逐渐趋于模式化和平庸化,而大批“70后”“80 后”和“90 后”青年学者在项目化生存的残酷现实中,只能循着学术生产的流水线进行愈加规范化和精细化的研究。

较之中国文学下设的其他二级学科,现当代文学从最初成为一门学科开始,就和中国社会的政治现实、文化现实等时代语境保持着密切关联,对现实社会的回应、反思和批判,乃至成为社会文化思潮的资源和母题,是这一学科的题中应有之义,但现在的大多数研究多是在既定的框架中做着中规中矩的工作,精致有余,却棱角模糊,缺乏与社会现实对话的眼光和锐气,这种美其名曰的学院化研究其实是目前大部分中青年学者(包括我自己)面临的一种既尴尬又无奈的现实。

可以说现当代文学的学科焦虑,不论是从长时段的学科发展而言,还是从置身学术体制中的学者来说,都已经成为一种生存常态。浴洋兄提出的这个话题——什么是“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真问题’与‘大问题’”,也是这种学术生态圈下青年学人的一种自然的症候式反应。之所以会有“真问题”和“大问题”的焦虑,大抵是由于现在有太多的“伪问题”和“小问题”,所谓的“伪问题”就是那些其实不用经过多少论证就可以看到结论,论证中既无新材料的发现,也没有方法和观点的创新。而“小问题”则是固执于特别琐屑的细节,过于钻牛角尖,忘记抽身出来,形成更大的问题意识和现实关切。但这个发问落实到日渐精细化的现代文学研究中,也势必只能得到见仁见智的答案。“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鄙见以为,要回答什么是现代文学的“真问题”和“大问题”,不如回答如何去发现现代文学的“真问题”和“大问题”。

在笔者看来,首先要做的还是回到作品中。这种“回到”包含两个层次,第一是最本真地回到作品中,抓住真切的阅读直感,以精耕细作的方式感受作品可能存在的矛盾和裂隙。这话听起来并不新鲜,但真正落到实处却颇不容易,很多时候作品并没有被精读细读,而是在匆匆忙忙间被庞大的文学史逻辑和某些看似有冲击力的理论体系所淹没。对此,我的一点体会是对文学作品的品读有时需要回到传统的“口学”“眼学”中,朱熹说读书要“心到,眼到,口到”,强调调动全身心的情绪和感官感受体会作品,颜之推说“谈说制文, 援引古昔, 必须眼学, 勿信耳受”,强调的也是对作品逐字逐句的阅读和体验。这种回到“口学”和“眼学”,意味着研究者不是急切地去论证作品是否符合自己的预设,而是适当放弃一些所谓的学理教条,留给自己一点自由咂摸的余裕和空间,如朱光潜在阿尔卑斯山谷中用“慢慢走,欣赏啊”的审美态度去观赏风景一般,在诵读涵咏、摩挲把玩中体会作品。

我在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面向本科生和研究生开设有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的精读课程,让学生去诵读作品是我在分析文本时经常采用的方法,比如在讲汪曾祺的《受戒》时,我会让学生选择作品中最喜欢的部分进行诵读,有学生选择了风俗风景描写,有的则选择了小英子和明海的对话,在逐字逐句的诵读中,学生不仅能体会汪曾祺炉火纯青、渐入化境的白话文风,更能感受到一些经常被忽略的细节。比如小说开头部分写明海在出家前开蒙入学,每天练字,“村里人都说他字写得好,很黑”,这句非常口语化的表达从形式上看合乎了汪曾祺“写生活”的语言理想,但如果就此带过,可能就会错过汪氏“苦心经营的随便”。用“很黑”形容字写得好,显然是汪曾祺从村里人的视角做出的评断,从这里既可以读出他遵循他的老师沈从文“贴着人物写”的追求,又似乎还能体会到另一种况味,即作为精英知识分子阶层的隐含作者对底层民众淡淡的揶揄和戏谑,一种悠然远观又不点破的距离感,这种笔触让汪曾祺和其他同样写底层的作家之间有了明显的辨识度,也为我们理解汪曾祺的“抒情的现实主义”的复杂内涵提供了另一种角度。

回到作品的第二个层次,也是更高的要求,那就是如本雅明所说的对艺术作品的“内在批评”。本雅明在其博士论文《论德国浪漫派的批评概念》中提出了“内在批评”的概念,强调作为自然客体的作品的各种要素(如语言、文体、技巧等)与批评者的反思、重释综合在一起,从而构成作品意义结构的全新形态a,这是对文学阐释中批评家主体意识和作品“ 敞开性”的双重凸显。理想的文学阐释就是在作品和批评者之间的“推拉往返”、互相发现中实现的。吴晓东老师的近著《文本的内外:现代主体与审美形式》(商务印书馆2021 年版),在我看来就是“内在批评”的一种实践。他一方面重视对文本基于感性层面的审美体验和趣味偏好,另一方面又强调了文学性的历史建构过程,尤其可见杰姆逊的马克思主义历史政治阐释学的影响,但他显然也有对杰姆逊对于政治性过度强调的相关校正,而将阐释的重心放在了文本的“形式诗学”上,如此也建构起了作为阐释主体的独特进路。

第二是回到历史中去。“触摸历史”“回到历史现场”是近二十年来现代文学研究中频频被提及的话题。那么如何回到历史中去?从史料学的角度来说,回到历史中,很重要的工作就是沉入故纸堆中,在对相关史料的挖掘、整理、爬梳中努力还原原初的“历史语境”。但随着现在很多历史文献加快了电子化进程,使用大型期刊资料数据库非常便利,查找史料相当程度上变成了依赖各种数据库以及对来自历史深处的真正一手资料的淡漠,所以能深入图书馆、档案馆去脚踏实地地翻看原刊、档案,获得真切的历史实感,变得难能可贵。当然,这还只是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当大部分史料的获得变得不那么困难,如何处理和阐释这些史料也成为一个问题。“回到历史现场”,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个无法完成的命题,克罗齐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从历史的缝隙中打捞出来的碎片和细节必须通过整理者的眼光和视界加以排列组合,才能获得重新呈现和阐释,而这也不仅仅是现代文学文献学所面临的难题,整个现当代文学研究都需要直面并解决如何进入历史语境、如何筛选史料以及重塑怎样的历史等一系列问题。摆脱对史料过于碎屑化的考据,避免“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误区是其一,如何将史料盘活,将历史之流汇入现当代文学始终秉持的对现实社会的关切中,形成本民族和西方文化传统、学术理路的对话则是更为重要的维度。从某种程度上说,对史料的挖掘、考辨和阐释,可以被视为现代阶段的知识、问题通达到当下时代语境,被当下激活,同时也对当下形成重新观照和审视的一条重要进路,在这种情形下,历史和当下在考镜源流、流动往复的追索中形成一种融会贯通,“现代”和“当代”之间的人为藩篱也会随之消解,这也可以为整体性日趋消弭的当下,重新打开整体性的多元空间和重建整体性提供新的思路。陈平原老师对“不成体统”的“知识破碎”的认可、郜元宝老师对“文学故事”的追求,以及更年轻的一代学人对复调式的“整体性”的呼吁等都能见出这一学术趋向。笔者近年来对教会大学的新文学教育、来华西士的汉语实践和汉语观等问题的探讨,尽管涉及大量史料挖掘和爬梳的工作,但最终意图仍旧指向现实,比如如何从这些来华西方知识分子当时的文化选择、文学和教育实践中看到中西方文化在特定历史场域中的复杂交锋与博弈,以及由此催生在当下全球化语境下重审中国的现代性主体如何起源、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如何形塑等问题。

第三是回到“人”中去。钱谷融先生1950 年代提出“文学是人学”有其时代背景,但把这一论断放在当下学术研究中,同样有警醒和参照作用。阅读很多的学术论文,有个强烈的感受是太多的千人一面,无论是观点,还是行文风格,更毋宁说找到言说者个人的面影。这当然是一种苛责,因为伴随学科发展和学科规范日趋严谨的要求,论著写作越来越成为一种技术活儿,形成了固定的套路和言说方式,包括笔者在内的中青年研究者,在学术成长的道路上既受惠于这种学术生产机制,又深切感受到这种机制的双刃剑效应。韦伯在分析资本主义社会不断追求理性化、效益化、科层化的过程中,实际上形成了一种“铁笼”(iron cage),束缚和压制了置身其间的人的创造力和自由天性,这种“铁笼”在现代学术生产机制中表现得尤为明显。在这点上不得不提及前辈学者的论述。钱谷融先生的《〈雷雨〉人物谈》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以“人”为中心、“贴着人物”谈的生动案例,他从自己的阅读感受和审美体验出发,对《雷雨》中的八个人物进行了细腻精准又生气淋漓的分析,是将文学作品作为独具魔力的、能够激发读者审美情绪的艺术结晶,而不是外在意识形态规训下的产物。因此读下去,我们也会甘之如饴,感受到的不仅是作品的魅力,还有论述者对作品“理解之同情”的态度和纯正的文学审美趣味。

回到“人”中去,还有另一个层面,也是一种更高的追求,就是在尽可能讲究规范和严谨的学术表达的同时,能够凸显研究者的学术眼光和精神特质。这点看似和前面提到的本雅明的“内在批评”强调批评者对作品的理论建构类似,但实则是接续了中国学术传统中对“ 有我之境”的追求。钱穆先生讲到做学问的几个阶段时说,“学问始真为我有,我已为主而不为客,学问成为我之安宅,我可以自立门户,自成一家”,强调“从学术众流大海中,各自寻得自己才性而发展至尽”,当然他也认为这一项不必人人做到,但为学者应该“心中悬有此一境”。从大的层面来说,“有我之境”“自成一家”可以让我们的学术追求不为诸多西方话语所裹挟,树立理论主体性,就小的层面而言,“有我之境”既强调了作为研究者主体对于研究对象的拥抱和突进,更有研究者在著述时对自家风格、风骨与怀抱的追求。严谨规整的学术著述固然是学科规范化的必然要求,但渗透著述者情感和心性的性情笔墨则是更见精神的点睛之笔。这种“带着镣铐跳舞”的姿势,可以说是述学文体中的至境,在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几代前辈学者譬如陈平原、赵园、钱理群等的文章中,我们经常能有幸得见,但在如我辈的青年学者这里,则愈见其空谷足音了。

顾左右而言他地写了这么多,实际上也是一个正处在困惑中的学术后辈不免粗疏但也不乏诚意的一点思考。“文”“史”“人”之三维度的融合,与其说是导入学术宝山的捷径,不如说是学术人悬为理想的至境。胡适说得好,“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现代文学研究的创新,就是在几代学人的焦灼坚守中艰难前行,吾辈同人也当自勉之。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一般项目“晚清来华新教传教士的汉语观之变迁及影响研究”(21YJA751007)的阶段性成果

作 者: 凤媛,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老舍研究会副会长。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