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推诗三百篇为诗之源,乃至有“三百篇如三皇五帝”说(叶燮)。其实,所谓源头,就是历代古人的集体艺术创作,因出自庙堂江湖,草根生活,真情实感,故给后人展示出一种流水不腐的新鲜、健康、充满朝气的清澈透亮的生命之流的强大情感冲击力,至今仍对读者产生审美上的震撼感。这股力量,确实是令人惊异的,也是当代诗歌艺术不多见的。
其实,《蒹葭》诗,本无题,后人取首字为题。现代民歌亦多类此。民歌非今日文人个人化创作,无名,反而给后人以想象的空间,诗的意思更具包容性,后人读此诗,都可以给它加入此时此地此人此景的丰富而特定的内涵,引起共情力。不过,王国维先生试为之辩:“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这么说,应该是接着袁枚的意思往下说。袁枚说,“无题之诗,天籁也”,又说,“诗到无题是化工”。这话,听上去确实高明玄妙,细思之却让人感觉有拔高之嫌。若平实地看,应该是和诗在当时的创作方法、流传形式、纪录保留方式有关。那些查不清作者为谁,说不明白作于何时何地的古诗,大都类此。对《蒹葭》之类的诗,非要把它索隐钩沉出某一时某一地某一事的具体细节,甚至一一落实,这种过度阐释的做法,应该是玄学或已经进博物馆的经学,自属喜欢在故纸堆中掉书袋的自娱自乐,而决非现代人具有的历史理解力所认可。
古人也有敏感的。像宋人王柏就提出异议,说“蒹葭不类秦风也”。显然这与他对秦风的历史理解直接有关。其实,除了反映秦地民风敦厚、力农尚武、与尔同仇之慷慨激昂的调性外,《蒹葭》之类的内容与风格不同的诗,也是有的,无所谓“类”与“不类“。生活的复杂,非后代文人所能理解的,说不类,其实是在表达个人对秦风的一种偏至的理解罢。有的时候,所谓诗无达诂,不光是指资料残缺不能确证,某种意义上,也可以理解为对我们认知和解释意图过强而造成的知识困境的形容。
诗首二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论者爱说此即起兴。怎么个兴法?此兴非彼兴也。这里用得很实,把后面引出的伊人,所处时间空间环境,具体呈现出来了。这种手法在古诗很常见。如宋人王安石《千秋岁引》开头有“别馆寒砧,孤城画角”句;又,柳永《曲玉营》开头有“陇首云飞,江边日晚”句,都是用了这种手法。这种兴,已经比起那种只是对眼前事物的描写,但与诗中的主意、情调旋律没有直接关系的所谓兴,要高级得多,它做到了情与景、实与虚、意思与调性(甚至是音乐上的调子)完美融合的境地,自然出之,净似天然,但细捉摸、品味,却有一种道不出所以然来的意思在。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拿自己的意中人或者瞬间入眼让人心中一动的人,距离很近却一水相隔来说事,是古人相当喜爱的一种调子。类似的诗句有很多,如“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皆是。古人交通工具不比今日,有时一水之隔,就成鸡犬之声相闻,却老死不相往来之困。何况,这可是“白露为霜”之浩浩秋水呢?若无此困,也就没有了后面“溯洄从之”令人一唱三叹的意蕴。
这个“伊人”,何许人也?诗中对其容貌、衣着不着一字。王国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有时,写景、状物就是写人。《蒹葭》中的环境、景物,给人的感觉是,水中央的是一位“颜色洁白,性情高超”的女子,非人人可求而得之。唐人深得此诗妙趣,有句:“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这简直就是《蒹葭》以景写人手法的升级版。
“白露为霜”,自与全诗情调相谐;而“雨雪霏霏”,则与“今我来思”之意相异。虽然,二者都自然地起到了渲染气氛、衬托主题的目的。读之自然带入,全无刻意,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籁”罢。
“宛在水中央”,即全章之尾,也是点睛之笔。一个“宛”字,全诗皆活,韵味全出,伊人那种似实又虚、若隐若显之状立现。“水中央”,言其近而不可至,不尽之意尽在其中,任读者神思驰骋。冯梦龙说,山歌无本句句真。的语,的语。
读《蒹葭》,一时间,风声,水声,夹带着苇叶声,俱起。即将消尽的夜色,化为白露的团团雾气,还有那消融在天光水气中美丽的倩影。国风中最动人的就属这类爱情诗。袁枚言:“情所最先,莫如男女。”而此情此景,完全融入自然。《蒹葭》诗,或者说整个国风,知时人与大自然相谐而处。渔父、樵夫、田叟、采桑女、弃妇、戍卒,于江上、山中、田陇、桑阴、高冈、旷野,听鸠、鹿鸣,看牛羊下来,后人说不清的所谓人化的自然或曰自然的人化,无出于此。所以刘熙载说:“山之精神写不出,以烟霞写之。”伊人之面容衣着写不出,则以蒹葭、白露、霜写之。伊人之超逸、缥缈写不出,则以“在水一方”“水之湄”“水之涘”“水中央”写之。对伊人的爱慕倾倒写不出,则以“溯洄从之”“溯游从之”写之。伊人,若即若离,求之不可得。此即《离骚》“欲自适而不可”,或者《神女赋》“意似近而即远矣兮,若将来而复旋”之意。而《洛神赋》则同道此情此景此意,却更为直白:“恨人神之道殊,怨盛年之莫当。”这意思,千年辗转,生发,早不限于男女之私,故清人亦有“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惜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之句。
清人沈德潜评《蒹葭》:“苍凉弥渺,欲即转离。名人画本,不能到也。”妙,就妙在这个欲即转离。伊人之可望而不可即,一时让人联想到生活中种种相类相似的情景。诗人这里运用的“手法”,就如同《战国策》所谓网张于“有鸟无鸟之际”,古曲《雁落平沙》之大雁将落未落之时。就是这个“节”“点”,这个“机关”,这个“几”“机”,就是各类艺术创作最要把握的节点。好像米开郎基罗的“大卫”雕像,他全身曲躬,肌肉紧张,右手随时准备甩抛或扣动弩机的那一刻,这个凝固了的时间节点最具震撼人心的力量。
人说,千载当推杜少陵,言其能以一切情、景、物遇入诗。此话不错,而其来有自,即出之国风。不过,其间差别似有出之于天然和功力之别。如李义山之名句“昨夜星辰昨夜风”“相见时难别亦难”,亦入人心,不过李义山出之于才力,而《蒹葭》则得之于天工造化,不着痕迹。
其间差别,有一点,汉唐后诗,可从全篇全章中拆出佳句。而《蒹葭》诗,则大率浑然天成,拆之即散。其佳句亦只有在全篇全章之中方有其独特蕴意,作品的所谓整体性结构,浑然自成,不可动摇,增之减之皆为败坏。若从其“语言”论,则真乃“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先秦的古典时代,正是中国古典文学语言熔铸成形的成熟时代,所谓轴心期,从语言论,也成立。卢那察尔斯基在谈到俄罗斯文学的发祥时代,如普希金的诗语言时,他认为,那时完全用不着生造、杜撰、卖弄聪明,只要你伸出双手向人民口语的宝库中撷取一下就足够了。《蒹葭》中这种随口而出却表现力极强的语言,亦属此类,也正因如此,今日读之仍回味无穷,令人折服。
国风中,“我”,第一人称歌者常常出现,或者直接对“我”做描绘。而《蒹葭》诗则将“我”隐去。好似影视中的画外音,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唱诗人的空位、“不在场”,后人可以即刻代入,角色填充,转换,唱诗的句子,人人皆熟知,但其中寄托的不同意味却因人而异,更有他人杯酒、心中块垒,可谓曲径通幽。
风诗结构如《蒹葭》,合于歌乐。三章,各章只略易二三字,咏叹足蹈,往复循环,意味十足。其节奏感、旋律感,复踏中有变化,声情勃然而出。
不过,诗的含蓄,也给后来解诗的人以阐释的余地和空间。《毛诗序》谓此诗“剌襄公也”。连清初颇具史眼的王夫之也跟着说“剌秦之不义”。对《诗经》颇下过功夫的姚际恒,也说什么“此自是贤人隐居水滨,而人幕而思见之诗”。今日观之,似与诗意相距千里。反倒是《诗集传》,没有分毫道学家气,直云:“言秋水方盛之时,所谓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然不知其何所指也。”如此看来,倘若我们不带偏见,不看标签,那真有功夫的理学家言,诚直于内,解释也近于实事求是,有一说一,让人信服。真不愧是朱熹,能做到将“一部诗并诸家解都包在肚子里”。时隔千载,古人与我们,心同理同,虽其中有不少曲折,但其间文明人类情感的最小公约数仍在。有时虽感觉古人论诗,太过“诗意”“诗化”,与现代人诗学研究追求的概念确定性,自不可同日而语,但这其中的微妙传神、神而不知、知而难状、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共鸣之处,真真是读诗品诗的最高审美享受。即使被概念化洗脑了的我们,欣逢此际,也会兴味无穷。这,也就是古典诗歌永远的魅力。
作 者: 靳大成,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主要研究文艺理论、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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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欣赏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