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记（节选）》：在虚构“变态”中看到真实“常态”

［摘要］作为现代派文学的鼻祖卡夫卡最负盛名的小说《变形记》，读者易被“人变虫”的荒诞情节吸引，然而虚构的“变态”是作者采用的方法和手段，而真实“常态”才是他所要表达的终点。以“在虚构中看到真实”为教学点，引导学生体会虚构创造的审美世界，领会其中细节的真实和心灵的真实，把握作品对社会现实深沉的批判，进一步形成突破困境的理解与认知。

［关键词］虚构；真实；异化变形；《变形记（节选）》

［作者简介］王楚（1992），女，浙江省宁波市鄞州中学，一级教师，从事文本解读研究。

［中图分类号］G633.3"""""""""""""" ［文献标志码］A

《变形记（节选）》出自统编教材必修下册第六单元，该单元以“观察与批判”为主题，选取的五篇小说涵盖古今中外、风格迥异，但细究后不难发现主人公们都身陷困境，在与社会环境的共生、互动之中产生了种种变形。其中，《变形记（节选）》中格里高尔的异化犹为直观与荒诞。

在前期的学情调研中，学生对“人变虫”的情节非常好奇，提了诸如“为什么格里高尔要变成虫子，不变成鸟、猫等动物”“同样是变成虫，格里高尔和成名之子有什么区别”等问题，注意力集中在变形的格里高尔身上，却忽略小说中常态化的家人。学习提示中指出：“各种人物面对主人公化虫有着各式各样的反应，看似荒诞不经，仔细体会却又显得有几分合情合理。”真实的常态在虚构的小说世界里具有怎样的意义和价值？虚构与真实有着什么关联？以此确定教学点为“在虚构中看到真实”，引导学生体会虚构创造的审美世界，领会其中细节的真实和心灵的真实，把握作品对社会现实深沉的批判，形成突破困境的理解与认知。

一、探究变形，领略虚构的“变态”

格里高尔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大得吓人的甲壳虫，这并非任何一种具体的虫子。文中多次描述该虫有着厚重坚硬的壳、细得可怜的腿脚以及控制不住动作，其不会飞、笨拙、虚弱的状态与《促织》中成名之子所化的灵活好斗的促织截然不同。

这样的变形注定是吸引眼球且充满隐喻意味的：厚重的壳象征格里高尔承担生活的负重；众多细长的腿，隐喻格里高尔旅行推销员的身份，常年奔波，很是辛劳；纤细的腿脚无法支撑厚重的壳，乱蹬的腿脚、仰面朝上的姿态象征格里高尔的无助，没有落脚点；坚硬外壳与柔软内在的对比则凸显出格里高尔重视亲情，这也与文中他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而辛勤奔波的形象相呼应；甲虫的壳在带来保护之余也带来隔绝，象征格里高尔的孤独、不被人理解，也象征着人与人之间的隔阂甚至是隔绝。

然而，1915年《变形记》出版单行本时，卡夫卡曾为此书的封面设计专门致函出版社：“会不会去画那个甲虫本身？别画那个，千万别画那个……这个甲虫本身是不可画出的，即使作为远景也不行。”^［1］由此可知，小说的重点不是那只虫，需透过虚构的“变态”让思维向更深处漫溯，进一步领略作者的别有用心。

二、品读细节，感悟真实的“常态”

《变形记》情节荒诞，但读来又觉得很真实，这得益于作者用客观冷静的写实手法描写了具体的生活细节和心理状态，诸如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所思所想很真实，仍然急着想上班，担心父母妹妹着急，也担心公司来人。环境描写很真实，既细致再现了房子的布局：“桌子上铺放着各种分别包装好的布料样品。”“闹钟正在矮柜上滴答作响。”“对面墙上挂着一幅格里高尔服兵役时的照片。”也有外界环境的刻画：“窗外晨雾弥漫，连狭窄的街道对过都被浓雾遮蔽。”“街对面那幢长得没有尽头的灰黑色房屋的一段清晰可见——那是一座医院——房子正面排列着传统墙面、间隔有序的窗子。雨还在下，雨点很大，一滴滴清晰可见地、稀稀落落地掉在地上。”一家人在家状态也很真实，家人不断催促格里高尔起床，母亲顶着一头高高耸起的乱发，父亲一边吃早饭一边翻阅报纸，妹妹刚起床还来不及穿衣服。此外，公司协理来追责也很真实，家人和协理看到虫形的格里高尔时受惊吓的表现很真实。

聚焦到众人看到变形的格里高尔时的反应，进一步感受细节的真实。协理落荒而逃，母亲“突然跳了起来，双臂前伸，十指叉开，大喊：‘救命！老天爷，救命啊！’”父亲的反应是看到了怪物，他“握起拳头，露出一脸敌意，一边跺着脚，一边挥舞着手杖和报纸”，丝毫不顾忌格里高尔是否受伤，粗暴地将他赶回房间。

小说原著后半段父亲向格里高尔投掷的一颗苹果，是导致他死亡的重要原因。母亲开始还来看望他，妹妹为他准备食物，但发觉他再也无法创造价值后，家人们越发嫌弃他，结尾妹妹在陌生的房客面前拉起了小提琴，听到美妙琴声的格里高尔拼尽全力爬出去，迎接他的却是父亲和妹妹愤怒的辱骂，妹妹说：“我们必须把它甩掉。”最后在家人的嫌恶厌弃中格里高尔被生生饿死，而家人们则如释重负，庆贺开始新生活。明明，医院就在家对面，但一家人从始至终没有想过把格里高尔送去就医。明明，变成虫子的格里高尔还是可以与家人共存于一片天地，但他挚爱的家人们却觉得“不可忍受”。

再回头审视一家人早上催促格里高尔起床的情节，家人们的悠闲是真实的常态，而格里高尔的一天是从“赶火车”开启的，他忙碌得就像流水线上的螺丝钉，与家人们的安闲、睡眼惺忪形成鲜明对比，而“闲散的”却在催促“紧迫的”，“充裕的”却在逼迫“匮乏的”，何其讽刺！他们不断地催促体现了对“赚钱永动机”没有上班这个事件的重视，却完全忽视了格里高尔今天的不同寻常，第7段中有个小细节：母亲叫格里高尔起床，当格里高尔给出肯定的回答后，母亲的反应是“放下心来，拖着脚步走了”。母亲真的听到了吗？她真的关心格里高尔吗？此时格里高尔发出的已是叽叽喳喳声，根本听不出是人在说话，更遑论听清在说什么了，而母亲却在问完后就走了，她甚至都没发现是动物发出的声音，这样的漫不经心让人震惊，更让人痛心，由此联想父亲和妹妹的催促也只是在意格里高尔的价值，若格里高尔没有按时出门上班，意味着他们的悠闲生活可能会受影响，危机感使得他们频频敲门。常态的真实恰恰显示荒诞，冷峻地暴露了他们的自私自利，异化变形的家人关系比“人变虫”更触目惊心。

三、发掘主旨，思考更深层次的异化

围绕格里高尔的遭遇，小说写了生理的“变”（格里高尔由人变成虫）、心理的“变”（家里人对格里高尔态度的转变以及格里高尔更加渴望周边人的认同和关心）、伦理的“变”（格里高尔形变心不变，家里人形不变心变），但这些“变”并非是在格里高尔变成甲虫后才开始。

在格里高尔变成虫子后，文中有五处“他想”，除了第一处“我发生什么事啦”稍微能表现他对变成虫子的意外，其余四处都是在想工作：“要是我能多睡一会儿，把所有这些倒霉的事儿都丢在脑后，那该多好啊。”“我选了个多么艰辛的职业啊！成天都在奔波。”“假如我不考虑我父母的态度，我早就辞职了……等我攒够了钱，还清父母欠的债——大概还得五六年吧——我一定办理这件事。现在我得起床了，要赶五点的火车呢。”“下一趟火车七点钟要开，要赶这趟车，他得不顾一切地赶紧才是。”于格里高尔而言，不能按时工作比变成甲壳虫更让他惊骇恐惧，异化早已侵入他的头脑。

同样，家人们虽以人形存在却早已异化变形，年富力强的父亲不外出工作，一顿早餐吃上几个小时，妹妹学费钱的音乐，家里还请着女佣，家人们不就是“寄生虫”吗？

卡夫卡说：“从我拿起笔的时候，我的悲剧便是每一个个体的悲剧。”作者不是强使读者去接受“人变虫”的荒诞，而是借由“人变虫”的偶然指向了一个“必然”的悲剧结局，引领读者把握荒诞中的真相。讽刺的是，格里高尔是在变成虫后才意识到自己作为人的身份，感受到了高级人性的召唤（跑出房门去听妹妹拉琴），想重新进入人类的圈子，最终在人性和动物性冲突和磨合以及磨合的失败中看清了人性，加速了自己的毁灭。作为这种超越的代价，他被彻底排除人的世界^［2］。

在这个荒诞而真实的故事中，卡夫卡批判了社会的异化，人被降等为“非人”，格里高尔从不属于他自己，他的时间属于上司，他的报酬属于家人。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格里高尔在异化劳动中被降为低于人的动物，他的全部思维、体力沦为工具、商品。卡夫卡也批判了人际关系异化，人和人的关系是物与物的价值交换，一旦无法提供价值就会被抛弃。小说的最后，妹妹变成了更漂亮和更丰满的姑娘，可若是没有印证父母的“新梦想”，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格里高尔？这样的循环让人不寒而栗却不无可能。卡夫卡还批判了人的异化，格里高尔变形后说话变得模糊不清，几次试图与家人交流都失败，他以为母亲听到了，其实并不然。同样，家里人也想当然地认为格里高尔应该听不懂他们的话，也没想过进一步去证实，交流的缺失象征着精神隔绝，而失语更是隔绝造成孤独、绝望情感的外在症状。

上文写到1915年《变形记》出版单行本时，卡夫卡不喜欢出版社画甲虫，他说：“假如允许我对插图提建议，那么我会选择诸如这样的画面，父母和商务代理人站在关闭的门前，或者更好的是，父母和妹妹在灯光明亮的房间里，而通向一片黑暗的旁边，那个房间的门敞开着。”^［1］

卡夫卡贯彻他的创作理念——“一本书必须是能劈开我们心中冰封的大海的破冰斧”，“灯光明亮”和“一片黑暗”固然是隔绝，但“敞开的门”寄予了作者美好期望，在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生存困境面前，每一个觉醒的人都能有勇气推开那扇敞开的门，去到明亮的地方。

《变形记》通过一个小职员一觉睡醒变成甲虫的荒诞故事控诉异化，以各种人物面对主人公化虫的真实反应进一步揭示异化的必然，更见其思想内涵的深刻。卡夫卡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变形记》问世已逾百年却依旧真实描摹着当代人的生存困境。当前社会高速发展，ChatGPT取代的是马还是马车夫？新技术带来的是元宇宙的美梦还是潘多拉的魔咒？这些无一不倒逼着读者去思索人的生存现状，并努力探寻如何突围变形的困境，《变形记》的经典意味由此更深一层。

［参 考 文 献］

［1］王良.找到撬动文本和学生的关键点——《变形记（节选）》教学实录及反思［J］.语文教学通讯，2013（13）.

［2］温儒敏，王本华.普通高中教科书教师教学用书·语文·必修·下册［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2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