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你所看到的
2023年4月1日,玉林的芳华街“白夜花神诗空间”,“入画——翟永明绘画作品展”开幕。我那天到得比较早,在人还不多的展厅内,把翟姐的油画一幅一幅地仔细地看了。它们让我感觉惊奇。这些画,只有翟姐才画得出来,因为它们所蕴含的气息和味道,跟她的诗歌作品完全同质,不同的是之前是经由语言,如今是经由画面。诗之后,翟姐又找到了艺术创作这个渠道来对应她的生命能量。它们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我想起了翟姐很多年前一本诗集的书名,《正如你所看到的》。
我接触到的生活中的翟姐,随和亲切,话题是日常的和感性的,基本不涉及任何创作理念。她关于文学艺术的深度阐释,都得在她的作品里去阅读。我读过她很多诗,也读过她很多文章和书,甚至我还当过她一本游记的责任编辑,但每次我读她的作品,都要把腰板正了正——她的作品里呈现出一种别样的严肃和深邃,有一种特别的庄重姿态。这种庄重在当下的写作语境中显得那么的难得——它完全是建设性的,而不是消解意味的,因为这个原因,它甚至有点笨拙,像一块砖一块砖地在砌。
在我的阅读视野里,我认为翟永明在几十年的写作中一直秉持了“结实”的原则,这个原则的支撑是直面现实的勇气和毅力。面对现实总是比临空蹈虚显得笨重,但也因此更加有力。至于这个“现实”是个什么样的含义?翟永明解释说:“对于诗人来说,他的写作一直面对两种冲突,一个是现实中的现实,一个是诗歌中的现实。现实中的现实让他观察生活,诗歌中的现实让他与生活保有一定的距离。这是一个问题,但不是一个矛盾的问题,这两种现实加在一起,就是诗的秘密。”当然,诗的秘密只能通过诗本身惊鸿一瞥,它一掠而过,不待捕捉就逃之夭夭——
正如你所看到的
现在我已造好潜水艇
可是水在哪儿
水在世界上拍打
现在我必须造水
为每一件事物的悲伤
制造它不可多得的完美
1998年,“白夜”在玉林西路开业。这个白夜,我们一般称为“老白夜”,之后是2008年迁移到宽巷子的“新白夜”。2021年10月,“白夜”重返玉林,玉林的芳华街“白夜花神诗空间”开业——这个白夜,大家就干脆直接叫“白夜”了。
对我来说,把白夜和翟姐连在一起的记忆,最深刻的是2005年5月4日的夜晚。
那一天,翟姐和同一天生日的雕塑家朱成联合开生日派对,一帮朋友在老白夜长时间地跳舞。那天,翟姐穿着一条亮蓝底白色大花的吊带裙,像一棵风中的热带植物,丰饶茂盛摇曳动人。在场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爱慕地看着她。我是其中一员。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开始享誉诗坛,这是翟永明最初的公共形象;叠加在这个形象之上的其他形象则包括:参与公共话题尤其是女性主义话题讨论的知识分子、资深的艺术爱好者(现在进而成为创作者)、摄影高手、电影发烧友、没有被时间磨损的经久不衰的美人、在朋友圈中厚道亲切的大姐……这些,都是翟永明,但都只是她的一个侧面,加在一起都还不能概括“翟永明”的全部。在成都这帮朋友的眼里,翟永明总是穿着那些特别好看的衣服出现在她的“白夜”,和大家喝酒、聊天、哈哈大笑。她会和朋友们分享各种段子,笑得前仰后合。谁要是说看到她的哪首诗哪篇文章如何的好,她就会有点羞涩,笑呵呵地说,哪儿嘛?哪儿嘛?于是很多人都说,翟永明是个很憨厚的女人。与此同时,她又是一个行踪飘忽的人。总有一些时候不在成都,一打听,原来去了欧洲,去了西班牙、意大利、德国,或者去了北京、上海、广州。隔了一阵子她回来,又坐在她的“白夜”里,和大家聊天说笑。她的身上有漂泊的气息,也有家常的味道,融合在一起,使得这个女人拥有一种奇妙的难以描述的复杂性,像一种既深邃又清澈的潭水。她的诗早年是夜,是黑色,近几年有所变化,在墨绿、深褐、绛红这些深色调中转化;而她本人是昼,是艳阳,是鲜艳和温暖的,像她热爱的西班牙给人的感觉——黑底飞金。
算了一下,我认识翟姐正好三十年。现在的她,更从容更放松更有力量。早年的她,如一个记者所提到的那样——
20世纪90年代初,肖全拍摄的你(指翟永明)的照片以及何多苓给你画的画像中,你的眼睛里有一层宿命、惊恐和漂泊,但近两年的照片你都始终带着善意的笑,你自己能说清楚照片反映出的两种眼神里的世界吗?
她回答道:
也许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的生活我的经验带给我某种惶惑,我对世界和对命运都抱有一种推拒和回避的东西,这种东西有时反映在人的面部上而不为己知。现在,我也并不能说我就已经完全没有了这种惶惑,只是,生命中比较坚定的部分呈现出来,并化解为一种更有力的表情。它也许是善意,也许是笑意,都说不清楚,也不重要。可以肯定的是:不是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接近我,而是我变得越来越接近自己。
翟永明的魅力对他人来说,是一种知性和感性之慧、灵魂和肉体之美的融合无间。她自己不否认她漂亮,按她的话说:漂亮,也不是什么坏事。至于魅力,那含义当然就更厚重了。为写这篇文章,我问了她两个问题:一、你觉得魅力是什么?二、你眼中的魅力人物是怎样的?她说:魅力啊?魅力应该是发自自然、出自内心并能打动他人的吸引力、感染力吧。她又说:至于魅力人物嘛,除了这个人外在形象以及气质、修养等方面的吸引力之外,还应该是一个有良心有情怀,对社会对公众有影响有所贡献的人吧。
正格书写
1999年,我在《成都晚报》的两位同事,王鹤和王泽华出版了《民国时期的老成都》。记得当年读这本书,其中关于成都“花街”的钩沉,让我尤其记忆深刻。
成都“花街”,位置在现在的天涯石街那一带,是那个年代的“红灯区”。民国初年主政成都的周孝怀管理整顿已成泛滥之势的暗娼私妓,将其统一安顿至天涯石街,并改称“新化街”,在街口建岗楼、置岗哨,维持秩序;岗楼上还钉了一道横匾,上书“觉我良民”四个字。周孝怀的这一政绩,既维护风化,又给欲望以一个发泄的出口,算是良绩吧,周孝怀能成为川官中的名官,在地方史中口碑不错,就是在他主政的时期做过不少这种变通且有效的事情。
关于“花街”,之前我一无所知,是通过《民国时期的老成都》才知晓这一番风月旧事的。书是王鹤和王泽华合著的,关于“花街”这一部分的文字究竟是谁执笔的,我并不清楚。之后追踪王鹤的阅读和写作,我以为王鹤执笔的可能性更大。书还未出版的时候,王泽华已经移民加拿大,所以关于这本书的感想,我只是跟王鹤有过交流,主要内容就是“花街”。这一段不仅对那段历史的梳理相当清晰,其出发点也不仅仅是猎奇(当然,猎奇之心也自然总是有的),而是饱含了对特业女性真诚的关注以及同性之间自然流露的同情与怜悯。
那个时候我就觉得,王鹤会沿着这个探究思路继续走,继续写下去。现在果然,新的书出来了,《晚明风月》。
晚明也是我非常感兴趣的一个阶段,异族入侵,山河易色,资本主义开始萌芽,现代意识开始发端……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江南地区涌现出一个史上最密集也最知名的风月明星群,董小宛、李香君、柳如是、寇白门……除了这群名动华夏的女主角外,连带着阮大铖、马士英、冒辟疆、侯方域一众男配角也异常抢眼,或位高权重,或才华耀眼,很多都亲手留下了文字记录,成为后世文人再创作时取之不尽的素材库。
王鹤也是取材自这个素材库,《晚明风月》以晚明名士余澹心的《板桥杂记》为基点,以一系列的明清至民国的笔记、杂谈,如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张岱的《陶庵梦忆》、孔尚任的《桃花扇》、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等为辅助,对这一段风月史做了一番详尽的爬梳和解析。
王鹤是细致认真的人,行文与为人同样谨慎得体,甚至有点老派,这使得这本书的推演和猜测不会走得太远,也不会有自以为是的戏说和篡改。但是,主观的揣测也是一定有的。我赞成的,恰恰就是这种主观——文人看历史,主观就是书写的价值所在。在主观的体认和书写过程中,历史才成了一条流动的活水,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几百年的江水流下来,人心和人性是相似的,生命的滋味也是相通的。
风月故事,任何时代都有,何以晚明会成为风月史中最著名的一段?这里面就有时代背景在起作用了,因为“她们都身逢甲申、乙酉之变,中国历史上最惨绝人寰的时段之一,连男人都无法苟全性命的乱世”。在这样的场景中出场的女主角们,除了美貌倾城和才情绝世之外,她们身上的坚忍、通达,也比好些男人都来得更为浓墨重彩。在中国史书中多为背影和侧影的美丽女性,在这乱云飞渡的晚明,似乎真的成了主角,她们的英雄气是那么的充沛和浓厚。时代的景深越深,人物的轮廓就越鲜明,从这个角度来说,王鹤这本书里所呈现的女性观,在我看来是有普遍意义的。
再后来,王鹤途经清末重新回到民国,陆续出版了《爱与痛俱成往事》《过眼年华动人幽意》(两卷本),将林徽因、张爱7793585066df4ee9d3b4b1a671fa62ca玲、杨绛、萧红、张兆和、叶嘉莹等四十二位传奇女子的经历一一解读。在这些作品里,王鹤再次呈现出一个“正格”作家的特点——所谓“正格”,是我的一个说法,意思是追求客观公正,不偏不倚。与此同时,她也设身处地地去体会她笔下女性的生存境遇与质地,行文克制而情绪饱满。
2022年5月,《民国时期的老成都》新版上市,我们在成都市中心的崇德里举行了分享会,远在加拿大的王泽华也发来了视频感言。
这次的新版,我又认真读了一遍,很多时候感觉像在读一本新书。一方面,修订版增加了不少的内容,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沉淀,王泽华、王鹤对于故乡的情感变得更为深潜浓郁和从容稳重,对成都这个城市就有了更深入细致的研究、观察和描摹。另一方面,作为读者的我,对于自己生长于斯的城市早已习以为常和漫不经心,无论对其过往还是当下,了解仅仅满足于轮廓,不再深入其肌理。也许,无论是久居的老成都人,还是迁来不久的新成都人,我们都需要像这本书的开头那样——在1913年初冬的薄雾中,跟随着留欧返乡的周映彤(作家韩素音之父)和他的比利时妻子,一步一步地重新进入成都,在恍惚的熟悉与巨大的陌生中重新建立对这个城市的了解。
既是写作同行,又是闺中密友,在一起厮混了三十年,之后大概率也将一起老去,在我的女友中,就只有王鹤一个,我叫她鹤姐。现在的鹤姐,暂时对书写女性不感兴趣了,她在仔细研究一个令她着迷的男人。这个男人叫苏轼。她从他与她共同的故乡——眉山出发,慢慢地且行且看,隔着一千多年,沿着他的足迹,沐浴相似的晨曦和月光。
我对鹤姐说:这,是爱情啊!
责任编辑:施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