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骨
没有火柴的时候,人们保留火种的方法其实也很多:火镰加火绒,火钵里余烬加纸媒,都能引火。
纸媒就是黄表纸,毛竹制成。祭祀烧纸钱,道士画符,都用黄表纸。
黄表纸卷成小筒,沾点火钵里的余烬,就见了火星。凑近嘴边,双唇待发“f”这个音,下唇微伸,气流要轻还要猛,吹进纸筒,瞬间就有火苗冒出来,可以点油灯、吸黄烟。
看着祖父做这些,我也学会了。祖父还有一个储存火种的宝物——麻骨。
麻骨,是苘麻的麻秆,手指头粗,一两米长,祖父的小阁楼上每年都藏几十根,够他一年吸黄烟用的,也能和纸媒搭配取明火。
开春,祖父在村口坟边一小块空地里撒上苘麻种子,我帮着拣土里的瓦砾石头。苘麻什么时候发芽,不记得了。等再去玩的时候,苘麻比我高多了,青枝绿叶黄花。黄花像一只小酒杯,花谢了,结出半球形的蒴果,上端呈瓜棱状,我很喜欢,一颗颗摘下来揉搓,里面有小小的籽粒。祖父不管,他不需要太多种子,够明年种就行。揉搓掉很多苘麻花和苘麻果,那些长老的果实就变黑了,黑不溜秋,我不感兴趣,把它们都留给祖父了。
等我会背几首《诗》,“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就开始照这些“鸟兽草木之名”从田间寻找——
荑,田埂上的小茅草,最嫩的是还没长出叶苞的穗子,剥开叶苞,吃嫩嫩的穗尖,满口清甜。没长出白色穗子的荑,混在野草里,眼睛最尖的孩子才能发现。穗子一旦长出来,就老了,不再能入口。
蝤蛴是天牛的孩子,其状类蛆,我不喜欢。螓,知了,最熟悉不过,方脑袋,黑身体,声音嘹亮。蛾,夜晚灯下就有。瓠犀,瓠子籽,细细密密,小米银牙。
《卫风·硕人》起句曰“硕人其颀,衣锦褧衣”,褧衣,就是苘麻做的罩衣。我起初全不曾留意,偶尔查古注看到了,还觉得奇怪:这位美丽的贵族女子,居然穿着苘麻制的罩衣?
在我眼里,苘麻的麻,与衣服无关。
祖父在秋天割麻。他先摘下一布袋种子,然后用镰刀贴着地面割断麻秆。地不到方丈,很快割完。再一一刮下枝叶,只留下笔直的麻秆,捆成捆,扛回来。
选一个晴好的日子,将麻秆泡起来,经过十天半月,麻丝和麻秆提前做好了内部分离,剥麻就方便多了。祖父坐在条凳上,从麻秆根部找到麻丝头,并拢食指和中指,使个巧劲,一拧,扯出来,一头系在凳腿上,顺着一捋,麻秆就露出白净净一道。麻丝一缕缕系在凳腿上,越积越厚,麻秆整个都赤条条了。
麻丝晒干,可以搓麻绳。这是粗麻绳,挑稻箩、畚箕的绳子,都要用这种手指粗的麻绳。水浸日晒,十几年不坏。如今一切用塑料绳的地方,当年都靠麻绳。
我从未想过这种麻也能做衣服,虽说只是锦衣外的罩衣。
光溜溜的麻秆,我们叫它麻骨。断成一尺长短,用从它身上剥下的麻线捆住,一大抱,收藏好,是取火的工具。
祖父一辈子吃黄烟,北方称旱烟。他有铁质的烟盒,彩印着喜鹊登梅、南京长江大桥。那本来也是装纸烟的,很方便。
祖父用竹根做了黄烟筒,装烟丝的烟锅是黄铜打造的。填进烟丝,点火的方法很多。有人不嫌麻烦,用火柴,划一支,点一次。有的就着油灯吸一口,有煤油味,破坏了黄烟原有的香。
祖父用的是麻骨。麻骨无味,燃烧缓慢,没有明火,最适合点烟。抽一回烟大概一刻钟,填烟十多次,点火十多次,一根麻骨不过烧掉半个手指长,十分俭省。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火柴稀缺的时候,用火柴直接点烟,就是暴殄天物。
抽完烟,将麻骨有火的一头在泥地上轻轻一擦,灭了火,吹一吹,保证没有火星,才收起来。一尺长的麻骨,可以用好几天。直到手捏不住,祖父才将最后的一点零头扔进灶膛。
有牵牛过路的人,挑担子要歇脚的人,祖父招呼他们坐下,抽烟喝茶。临走还送他们几根麻骨。
祖父没有水烟壶,我一直深以为憾。水烟壶有个长长的铜制烟嘴,插在水壶里。装满烟丝,吸一口,壶内呼嗒呼嗒作响,颇有气派。抽完取出烟嘴,吹掉吸剩的“烟屎”,气流从铜器穿过,发出好听的啸音。
村子里有个退役老军人用水烟壶,我偷偷抽过一次,用力过猛,吸了一嘴烟油苦水,其臭难以言喻。
我上班后,有时给祖父买一点纸烟,不过,他还是喜欢黄烟。黄烟不是买的,是他自己种了烟叶,自己烤自己切的烟丝。
1995年开春,祖父像往年一样撒了苘麻籽。那块麻地在我长大之后变小了很多,似乎只有一转身的空间。黄花开得很盛,苘麻果挂满枝头。
四月初,祖父说腹痛。此前他生了带状疱疹,我给他买的消炎止痛药根本不顶用。带他到村医疗室找冯医生看,冯医生让祖父躺下,在他腹部摸了一会儿,走出来,低声对我说:都有硬块了,是不好的病。
我一时心思大乱,强装无事,进屋扶祖父起来,说:一点炎症,我来买点药。
祖父辞世时,阁楼上的麻骨才用掉一小捆。
麻索
苘麻是祖父的麻,苎麻是祖母的麻。
离村子不到两公里有座汪洋庙,那里是新石器晚期遗址。据说五千年前,长江中下游一带就开始种植苎麻,考古发现了苎麻布和细麻绳。现在,附近的村子早就没有人种苎麻了,我小时候刚好赶上大量种植的尾声。
祖母的苎麻地在菜园附近。从村子到菜园,经过祖父的苘麻地,路上有一条半人深的水沟,上面横着两根木头。祖母出生于宣统年间,小脚,走过去要小心翼翼。我在两根木头上跑来跑去,水沟里蛤蟆叫,我叫的声音比它们还大。
除了小路,就是菜地和庄稼。小路两边长满肥大的狗尾巴草。还有一种东西,我有点害怕,但说不出口——老爹爹去世了,放到棺材里,要等老奶奶去世时一起落葬。等待的时间,就停在坟地旁,吾乡称为“柩基”。用土砖砌起矮矮一道墙,上面盖瓦以遮风避雨,露出黑漆漆的棺材的一面。棺材盖缝隙里拖下来一块红布,旁边是一只摔破的瓦罐。一片青草丛里,红黑两色瘆人。路过这里,我就悄不言声一路小跑,又总是不由自主地睃一眼过去。
离柩基几步远就是祖母的苎麻地。苎麻跟我的个头差不多高,心形叶子,边缘有锯齿,背面灰白。苎麻的花很小,一嘟噜一嘟噜,长在枝丫间,像桑葚。
祖母到菜园,浇水,摘菜,我就在麻地里捋麻叶玩,毛茸茸的,有我手掌大小,我常跟它握手或拍手。我想跟麻地里每片叶子握手、拍手,但每次不是自己记错了地方,在麻地里兜圈子,就是祖母要回家,中断了这个游戏。下次再去时,那些已经握过手的叶片我也不记得了。叶片的背面长了细细的毛,特别柔和,每一片叶子都很孤单,是它们想碰我的掌心,我不忍拒绝,就一个接一个拍下去。我每拍一下,叶片就晃着脑袋,开心地笑。
剥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从根部切断的地方找到表皮边缘,指甲一掐,掀起一片,顺势撕下去,一直撕到梢,枝叶连接的地方。这是第一步,不算很难,我学会了。
剥下的麻和表皮连在一起,接下来的第二步,我因担心糟蹋了麻,一直没能学会。祖母并拢右手食指和中指,一夹一搓,麻与表皮就分离了,再顺势撕下去,青色的表皮撕下扔掉,剩下的就是白色的麻,留在膝头。
两根指头一夹不难,然而这一搓,就见功夫了,我搓了几遍,皮与麻仍紧紧粘连。祖母一搓,青白分离。我站在旁边看来看去,不得要领。
我喜欢苎麻的气味。有一点凉润润的甜。我也喜欢那些剥下来的青绿色的表皮,祖母扔掉不要,我拿来挂在脖子上,凉凉的,滑滑的,脖子也清凉下来。等到感觉不到它的凉意时,就用手指绕着将它盘起来,一圈一圈,卷成筒,固定好。祖母剥下一围裙的麻丝,我也积累了一堆麻皮,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码在一起。
“永伢将来做仓库保管员最好。”祖父夸我。他打来一木盆水,接过祖母剥好的麻,一小捆一小捆,浸在水里清洗,洗好了,挂在葵花秆架上晾干。
苎麻可以纺织成布裁衣,吾乡没有这种风俗,只用剥好晒干的麻丝搓绳。苘麻搓的是粗绳,指头粗细;苎麻搓的是细绳,细得如白棉线一般。苎麻搓出来的麻绳,我们叫麻索。
麻索是纳鞋底的。千门万户,谁都要穿鞋。农家除了雨鞋和靴子必须要去供销社里买,八成时候穿的是家里做的布鞋。谁家能少得了麻索呢?
我家姐姐从小上学读书,不谙针黹,母亲常在一旁焦虑叹息:女孩子不会用麻索纳鞋底,一辈子怎么过?
我们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母亲在一旁纳鞋底。麻索穿过千层布底,发出咝啦的声音,有时声音发涩,母亲就将麻索捺在一块蜂蜡上。上了蜡的麻索变得光滑起来,哧溜一下就穿越了重重障碍。
我有时不免走神,想象麻索最初的样子:那些毛茸茸的叶片、那些紧致的表皮包裹下的麻丝,我还来不及一一拍打它们,柔软的它们已经变成了坚韧的麻索。它们像钉子一样,将鞋底钉得结结实实。我们穿着这样的布鞋,才能踩踏沙砾、荆棘,才能在冰凉的雪地里不冻坏双脚。
麻索最后都会纳进鞋底,这是它的宿命。如果某串麻索最后没能被纳进鞋底,那也可以叫怀才不遇吧。
手巧的姑娘媳妇,会剪鞋样、纳鞋底、做鞋,麻索、针、顶针、蜂蜡,是她们的随身行头。一双黑灯芯绒千层底布鞋作为定亲信物,媒人、家长一眼就能看出女方是不是会过日子的人。爱情渺不可见,日子实实在在。眉眼俊、身量好,自是好,而一家老小的针线活,是一户人的体面,更重要。
祖母种了一辈子的苎麻,我小时候很少见到她纳鞋底,我有四个姑姑,祖母祖父不怕没鞋穿。
姐姐对麻索毫无兴趣,她数学成绩最好。但那时候,数学成绩能不能换来不纳鞋底的命运,也并不可知,所以母亲常为之叹息。
母亲一生用了多少麻索?为她的四个儿女做了多少双布鞋?不知道。一直到现在,我还收藏着母亲最后几年给我做的棉鞋、拖鞋,鞋底的麻索清晰可见。
最近这些年,穿布鞋的人越来越少了,即使是布鞋,鞋底也极少是一针一线纳出来的。当人们全都习惯穿运动鞋和皮鞋的时候,麻索就真的是宝剑空利了。
没有人纳鞋底,村子里也就再没有苎麻了。那块苎麻地,被冯医生圈进他的院子,做成了水泥地坪。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