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眠不会来,可还是睁着眼睛,巴巴地等,痴情得像一块望夫石。
于是,那些夜晚的细部,就像每天落在这个世界上的尘埃一样,被我用眼睫的小刷子仔细扫下来,收集在记忆的玻璃瓶里。
夜晚,躲在墙根下弱弱弹唱的蛐蛐,节奏是这样的:唧唧,唧唧唧,唧唧……从纱窗眼里窸窸窣窣挤进来的小蛾蠓,有时一脚踩空,扑通一下掉在靠窗的茶色案几上,估计摔蒙了,揉揉膝盖,挣扎半天才复又展翅,试着绕行几圈,然后快速飞走。窗框里慢慢移进一张白生生的月亮的脸,仔细看,脸上还有淡淡的斑,但丝毫不影响它难以言说的神秘和盛大之美。水样的月光透过窗棂,从床角披沥到地上,居然有几何图形一样温柔又生硬的线条和折角。一辆汽车从窗外的马路上驶过,一道明亮的光柱,从屋顶飞速扫到墙上,倏忽又消失不见。半夜,外面还有酒鬼忘情的歌声,桀骜少年尖厉的呼哨,摩托车几乎飞起来一样拉成直线的鸣响。身边的小女儿睡梦之中翻一个身,双脚蹬开被子,袒露出鼓鼓的小肚皮,嘴里哼哼唧唧说一句什么,挨着枕头一侧的小头发弯弯绕绕贴在汗湿的脸上。起身去卫生间,鱼缸里的小鱼们居然也没睡,还在悠然自得地吐着泡泡。途经客厅,蟹爪兰的盆边趴着一朵翡翠红的柱形花朵,修长的桃叶形花瓣琉璃一样薄脆、透亮,垂着长而娇俏的花蕊,开得无声无息,又招摇迷人。
这样的夜晚,真的是天地生动,万物有情。唯独被我苦苦等待的睡眠迟迟不来,一直不来。时间长了,身体终于先于意志垮塌,我感觉自己等不了了。
看医生,找偏方,买了安神的药来吃,配合运动,练习瑜伽,喝核桃壳里夹心木泡的水,泡脚,数羊,睡前喝牛奶,床头放一盘洋葱,听催眠音乐……各种稀奇古怪的方法都试了,还是收效甚微。我开始怀疑上辈子做了什么对不起睡眠的事,才遭它这一生如此嫌弃。
断断续续几年之后,吃安眠药终于也无法入睡了。每天晚上,脑子里好像一直有一个小人,在药力麻痹周围所有神经之后,依然披坚执锐英勇无畏地坚守着清醒的隘口。
于我,黑夜和白天再无界线,日月颠倒,一片混沌。而混沌之中,那个小人依然披坚执锐,东挡西杀,守着最后一块任何药物都无法涉足的清白之地。
人长期没有睡眠会怎样?就像一张纸,一直摊在灼烫的太阳下暴晒,最后干燥、脆薄、枯悴,用手轻轻一捅,瞬间支离破碎。
某天,一位朋友在路上看见我,吓得大吃一惊。她说我的眼窝深陷,能放进两只鸟蛋。我那时已无心说笑,只是恍恍惚惚点着头应付。她推荐一位老中医给我,说得吃中药调理,不能再忽视。
街巷偏僻处,找到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中医。他给我号脉,望闻问切,然后慎重地开出一剂药方,末了又给出一个奇特的药引:农家养的芦花白老母鸡的鸡蛋壳。
母亲为此专门回了一趟老家,买来邻居玉娥婶散养多年的芦花鸡下的蛋,叮嘱我每天早上用开水冲一碗鸡蛋茶,茶喝了补身子,蛋壳留着做药引。
吃了几十服中药之后,有一点作用了,草木们一点点积蓄力量,收复失地,拓宽疆土,每晚渐渐可以还给我三四个小时的安眠。但还是会早早醒来,听着窗外公路上车辆轰然经过的声音,看着一道道车灯光划过窗棂,直到窗户像煮熟的鸡蛋一样微微泛白,然后,人声、车声一点点躁动起来,像一只缓缓苏醒的巨大蜂巢。
母亲说草木通人性,它知道你的病在哪儿,所以要坚持吃一段中药,能除根。可草木何止是通人性,它们是完全舍了自己来救我的,是我的恩人啊。
想起小时候跟着几个堂哥一起上山挖药材,我挎着竹篮,背着小镢头,在芜杂的草丛里,细细辨认紫花地丁、柴胡、甘草、车前子、牛筋草。挖回来的药草摊在院子里晾晒,枝叶间细碎的小花数日不凋,一院都是山野的清香。
现在,我的书桌上养了两盆富贵竹,我专门在网上搜了栽培方法,定期浇水,换水,每月添加一次营养液,但它的叶子还是开始泛黄,完全没有竹子的勃郁之气。有时候,我感觉自己就像这竹子一样,温度环境稍不适宜,就不自在,睡不着觉,活得蔫巴巴的。
莫非我也是一株草,非要在山间田野,在干硬的黄土和陡峻的地堰下,在凌乱的杂草和密集的刺蓬间,才能找到安身立命的土壤?
外公去世三周年的那天,母亲又带我回到村庄。外公去世之后,外婆执意一个人住在家里。母亲虽然经常担心外婆,但老家有老院,有老妈,这让母亲的牵挂有了踏实的安放之地。
舅舅妗妗,孙子孙女,远远近近的亲戚都赶来卸孝。白天设宴待客,晚上宾客散后,我们就住在外公家的老院里。母亲和外婆坐在床沿上叠着白麻布的孝衣,嘀嘀咕咕说着外公生前的一些事情,我坐在母亲身边,一边听,一边插嘴问白天见到的亲戚各自是谁,和外公有怎样的瓜葛。
窗外依然是浓稠的黑,还是那盏橘子一样的灯,在小屋里静静散射着暖黄的光。灯下坐着三个相貌相似的女人,母亲像外婆,而我像母亲。灯光显影了生命河流里的一些细节,我们手里忙着琐碎的事情,感觉时间又闲又远。
不知道什么时候困了,就偎在母亲身边躺下,枕着外婆陪嫁的绣花枕头,盖着带有樟脑气味的缎面大花棉被,闭目养神。
隐隐约约听见几句母亲和外婆的对话——
妈,李家沟那个男的是谁?
一个老朋友。
他咋认识你的?
以前在村里当大队干部时,去县里开会,遇上就认识了。
我看他和你很熟的样子。
嗯……
妈,你想我伯不想?我最近做梦老梦见我伯。
母亲管外公叫伯。
…………
母亲和外婆后来说了什么,我没有听清,就彻头彻尾地睡着了,连半点梦的残渣也没有。
早上自然醒来,头有点疼,欠下睡眠的长长账单,一时间还难以完全偿还,却已是神清气爽,像外婆养在窗台下那盆吃透了水的支棱棱的葱兰。
母亲说,你昨晚睡得真熟啊,还打呼噜,早上都没敢叫你起来吃早饭。母亲又夸那个老中医的医术好,药开得对症。我想了想,感觉应该是无意中加入了另一味药引——村庄的夜晚。
那个老中医说,人的心脏就像蛋黄一样,加入蛋壳当药引,就是为了把心保护好。
而在村庄那夜,是一枚鸡蛋又被放到了柔软的草垫上。那些密不透风的黑暗,像一层看不见的厚厚的壳,护佑着村庄里的人,让他们魂梦皆安。
我也猜测那晚外婆后来说了什么。她到底想不想外公呢?也许会想吧。人只有在离开之后又回来,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拥有什么。比如说,那被我遗落在故乡村庄里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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