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一书是纪实体,写的是老外彼得·海斯勒在中国教书的经历,副标题TwoYearsontheYangtze的意思一目了然:扬子江畔两年生活。
《江城》里的“江”确切地说是嘉陵江,“城”则是涪陵。
涪陵的榨菜有名,彼得·海斯勒看到满大街的榨菜感觉很震撼,但更震撼的在后面。1996年他来那一年,正值学校庆祝红军长征六十年。学校组织学生沿着红军长征的路线从涪陵走到革命圣地延安。
涪陵还有太平天国的一段历史,当年石达开带部队逃离清兵追捕走的就是这条路。但是石达开停了下来,眼看追兵要到了,他还停下来?因为妻妾要生小孩了。儿子生下来,庆贺三天。三天过后,清兵赶到。全军覆没。
彼得讲,石达开是天不灭人人自灭。前无退路后有追兵,他还停下来。如果继续,也许可以逃过一难。但是千岁爷认为自己是耶稣第二。耶稣的弟弟,还不是像当年摩西出埃及一样,到时候大水从天而降把敌兵定然隔住。可惜那不过是臆想,清兵追上后,全家斩首。
彼得还特别提了一笔歌咏比赛。美国没有这个,估计英国也没有。彼得是美国人,牛津毕业,跑这么远到中国来教书。涪陵有什么大学?不是川大也不是西南交大,是涪陵的一个师范学校。是不是有点大材小用?要不就是这个学校的学生有福了。
当然也可能是彼得的福气。话说这个歌咏比赛,班里唱,学校唱,唱来唱去都是一样的歌。那时候活动寥寥无几,唱歌几乎是唯一的消遣。
这本书也让我想起当年教我的外教。
我的第一个外教是一对加拿大来的夫妇,他们有个大概六七岁的小女儿。深林先生一家很喜绿色,我的一张照片上他们小女儿穿着绿丝棉袄,颤颤悠悠地端着茶杯跟大家干杯。深林太太个子不高仪态优雅,顶着一头鬈发,在深林先生面前小鸟依人。深林先生高个,像白求恩大夫一样有点弓着背来护着小鸟小小鸟。他夫人那时又怀孕了,在中国怀上的小贝比(baby),很特别。
像书中那样,我们也拍过英文剧,我扮演秘书,闺蜜演贵妇,女班长演公司职员。上演的那个晚上,我们班主任老师的夫人还特地来给我们化妆。班主任祝老师去过英国,整天西装革履,眼镜片发光,只是个头矮了些。
祝老师给我留下最深刻的一句话就是:你们现在最幸福了。言下之意,等你成家立业有了孩子,就不能这么随心所欲了。
当时不明白,看老祝脸上一把心酸泪的感觉也觉得杞人忧天。等到明白,已经是千帆过尽人踪灭了。
读研时的外教是一对夫妇,男的叫罗杰。罗杰和劳拉两人是密歇根大学的同学,谦和有礼的一对。刚到美国那阵,他们夫妇驱车南下来看我,一起去中餐馆吃饭,带着他们一岁的小男孩。男孩的脚丫特别可爱,我摩挲着,听劳拉问我要买什么车。
看我不吱声,她就继续说,他们的车是福特,看我周围朋友开的不是本田就是丰田,估计我也会是这样。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美国人本土观念很强,要支持自家的产业。福特、雪佛兰、凯迪拉克,这都是美国的铁杆庄稼。而亚洲人比较认日本车,轻巧又可靠。后来我的第一辆车是本田思域,还真应了劳拉的预测。
劳拉的叔叔在密歇根开了家书店,我读村上春树小说,里面提到女主角的爸爸开书店,就总会想到劳拉。木质房地板,楼梯向上,女主角赤着脚往楼上走。
劳拉教我们语言学,罗杰教二外习得。罗杰瘦高,头就显得小,他俩在一起倒像是劳拉比他块头大。其实两人都是标准的学生样,劳拉尤其喜欢穿牛仔裤配白衬衫。
罗杰的课喜欢答问式。牙膏从后往前挤还是从头就挤?平常从未注意过的情形,给他一说,才发现每人不一样。就此从中看出你的个性,性相近习相远,找对象也许用得上。
教写作的外教叫姗蒂,我父母现在提及还有印象。那一年寒假,姗蒂在中国旅游,最后到了我家,正赶上过年,所以印象深刻。定格的画面是她倚着窗台看得嘴巴合不拢。窗外万炮齐鸣,年三十的饺子和着鞭炮声扑簌簌下锅。
姗蒂来自加拿大,高度近视眼,一年四季的裙子趿拉板凉鞋。长裙几近及地,凉鞋是很舒服的一脚蹬翻毛皮趿拉板。跟你说话,手指时不时推一下鼻梁上的眼镜。在那样一帮如花似玉的女孩中,她的一身深色打扮带着中世纪的庄重。
前不久竟然跟她联络上了,她在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教书,估计也快到退休年龄了。当年在外专楼,只有她的宿舍我们敢去,因为可以随便逛。她还指老鼠的踪迹给我们看。她请我们去广州市中心的花园酒店吃比萨饼。有一张当年带她游鸭绿江的照片,天寒地冻,她鼻子冻得像樱桃,牙齿露着冷光,笑也冻僵了,和江水一样凝在了那个时空。
彼得·海斯勒提到学中文,让我想起当初外教学中文。那时他们干劲十足,准备不日拿下。可是发音实在奇怪,“老师”们又实在忍不住笑场。“哪有你们这样的老师,嘲笑学生!”外教总是哀怨地说。
当年不谙世事,只觉得好玩。看彼得写到,才知道还是挺伤他自信心的。他每次说错话,老师就会说“不对”,结果他对这“不对”两字爱恨交加到极点。彼得意志坚韧,还给自己起了个中文名叫何伟,后来找的太太也是中国人,哈佛毕业生。
何伟记录的中国生活突出了两大亮点。
一是酒桌。在中国办事离不开喝酒,喝高了,事情基本也就办成。话说某君请美国人何伟写一篇英国文学评论,何不想写,就被请吃饭、请喝酒,最后就写了一篇狄更斯的交差。
酒桌上的见闻让何伟得出一个结论:中国人太不能喝,或者说太容易醉,而美国人是能喝酒的民族。何伟说那些涪陵的干部跟他们拼酒,三杯就上脸,再三杯就说胡话。他要笑死,因为再三杯对他也是小意思。再再三杯对他的伙伴,另一个老美同事亚当,也是小意思。也许这也解释了美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醉鬼,戒酒协会风行,根本上是基因倾向于此。所以美国酒糟鼻子也多,红脸关公也多。
谈完了酒,谈跑步,此为另一亮点。何伟喜欢跑步,无聊的课余时间都打发在山间的跑步路上。结果参加了这一年涪陵市区举办的春季长跑比赛。要长跑就要体检,还要照X光。何美国人“邪气”又来了,体检可以,没事照什么X光,不干。
记得中学时陪我的同桌去医院,她要照X光,我竟然跟着进去,站在旁边看。黑洞洞的屋子,医生竟然也就那么让我看着。回来跟我妈说,才知道不要随便跟着进去,有射线。反正何伟铁心不照,比赛也铁心不让他参加。最后他耍了心机,佯作打电话给总部,同意不照X光,才算通行。这个长跑给他拿了第一名。涪陵市跑最快的人是个美国人。
何伟笔下的中国改革开放为海外不在场的人提供了客观真实补充。就是看中国是怎样从穷困走向富裕,然后经济基础怎样和上层建筑关联。1996年到1998年这几年,四川涪陵的情形跟中国其他地区相差不多,可以窥豹一斑。
开餐馆的一家,每天就是卖抄手(馄饨),卖给学生就行,名曰“学生之家”,再放上几壶茶,加上开水,人就源源不断,侃大山,看热闹加挣钱。何伟因为学校规定不让老师跟外国人走得太近,于是朋友全是圈外人,普通人家。这让他更自由,每天游走大街,跟老百姓泡在一起,看他们做事,跟他们练中文。他每天在“学生之家”吃一顿饭。
那时候名为“大山”的老外正走红,何伟很不屑,觉得那是看耍猴的境界。普林斯顿和牛津的教育让他确切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他要写书,走到哪里都带着本笔记,随时记下聊天对象的姓名性格品行故事感受。所以等到他的中文很好了,别人怂恿他来个大山第二,他也并不欣羡。何伟每月工资一千人民币,在当时的涪陵算不多不少。
某画家专攻玻璃画,在餐馆酒店之类的商用玻璃上涂画,供不应求,很快银子如山。然后二奶出现。老婆发现了,闹离婚。画家不干,觉得又不是有矛盾,也不是不爱,用不着离婚。
何伟的另一个老中朋友没这么幸运,就是没那么有钱,而且又不爱老婆。偏偏老婆爱他,他想离婚离不成。所以也有个二奶。他经常跑何伟客厅里,抽着烟向这个老外求解自己的棘手问题。
那个时代大学里不少这样的故事。当年系里有个女生,残疾,有条腿短一点,走路明显不平,竟然找了一个机械系挺不错的男生。男生瘦瘦高高文质彬彬。后来男生反悔。系里联欢会,女生上去唱歌,唱的是猫王的《温柔地爱我》,深情又哀怨。最后男生的导师出面,意思是你都跟人家确定关系了,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儿戏呢。有局限的价值观,连带导师的说教,都是这个婚姻楼阁的沙滩地基。
何伟的回答是,不论美国中国都有这样的问题。慢慢来。因为他这两个朋友的婚姻都是孩子很小,婚姻却支撑不下去了。
“小姐”这词,何伟开始学的意思还是美丽年轻的女孩,然后看着它变化到另一层意思。“学生之家”附近有间发廊,何伟因为常去附近吃午饭,于是给发廊小姐盯上,到了拉衣襟的地步,三更半夜打电话。何伟对中国人民友好,见者有份,谁要电话都给,最后不得已只好拔电话线。有一个商店服务员,服务员是个老姑娘,三十几岁从未结婚,整天给何伟写情书,还是英文的,从谷歌上翻过来的洋泾浜格言。何伟把这一类人统称为“失衡”。
二十八岁的他在中国两年从没约会过,最后临别之际,跟亚当两个人终于决定约百货公司里的两个女孩吃火锅。女孩来了,郑重打扮。坐下来聊天吃饭,才发现人家都是有夫之妇了。
那你们的丈夫都在干啥?他问。
在睡觉。一女子说。
呵呵,老外了吧。中国女子,特别是四川的中国女子过二十五岁不结婚,那是一种什么情景?反正他发现自己的老外情形真的根深蒂固。想融入一个社会是不容易的。想想我们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真的想融入就融入了?
他在街上走,最多的就是被围观,被喊洋鬼子。后来他学会了一招,先自嘲一下自己是洋鬼子,惹人一乐,反倒立马融洽了。
何伟出生在美国密苏里州,十分普通,念的普林斯顿和牛津,学的英文专业。毕业后去了四川教书,基本上是以志愿者的名义来中国,所以薪水不高。他不普通的地方,就是到了中国后的这些事情。一般人,待两年就走了。
何伟也待了两年,但是他在这两年里没闲着,每天到处逛,看人看景,思索交流。后来干脆成了《纽约客》和《国家地理》的特派记者,再后来麦克阿瑟天才奖颁奖给他,特别提到的一点就是他“对于普通人在应对生活中的极端压抑和冲突时所给予的真诚感人的描绘”,也就是他对于另一种文化的接纳、探索和提升。
其实,所有的这些就是为了更好地了解自己,了解别人,了解社会。进而,宽容自己,宽容别人,宽容社会。
在“一条大河”里有太多这样的情形,他不懂,但是想懂,努力去了解,然后理解,宽容。
他所做的,意义之一在于他所展示的西方教育在中国的应用。在你遇到不同甚至危险时该如何应对——这应该是生活里最重要的一项,也是教育的本质。
比如他班上的一个女生,毕业去了深圳,在一家公司打工,给老板看上了,老板是台湾人,有家室,许诺可以帮她到香港岛,给份工作云云。女生讲给何伟老师听,何老师就说:听上去就是坏主意。
何伟老师除了教英文也教人生。那么反过来说,一个人大学毕业了,还会面临这样的问题纠结,原因何在?
书里有很多这样的地方,关于爱情观、家庭观、价值观等。事实上,一百年前的美国,这种人文意义上的争论也一样存在,很多情形跟上面这个女生的遭遇与纠结也可谓大同小异:自由和金钱都是你的追求,但对你而言究竟哪一个更重要。名著对此当然也早就探讨过,德莱赛的《嘉莉妹妹》、华顿的《欢乐之家》等,思索的都是这方面的主题。
而这些价值观的矛盾与冲突,或许也正是人与社会迈向文明进步的必由之路。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