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虫

2024-12-11 00:00:00虽然
散文 2024年12期

我在东侯乡中的时候,麦收季的一个中午,门上的玻璃被谁响亮地敲了两声,我只好醒来,趿着鞋去开门,却见门外一无所有,院里也一无所有,于是关门进屋,躺到床上继续睡。没睡一会儿,突然玻璃上又是两声,我只好又起来去开门,依然一无所有。我关上门,立在门后等着,就等玻璃一响便猛地开门向外看,看看到底是谁大中午不睡来戏弄我,还跑得那么快。终于玻璃又响,迅速开门,门外依然一无所有,只有老蝉抱着高杨声嘶力竭地鸣唱。正要关门,却听到玻璃上又响两声,嗒嗒!原来是只磕头虫。它从校外的麦地飞来,偶然落到门上,走走停停,爬到这一处透明的所在,于是敲了起来。

麦收时节,这种虫子到处都是。它们在麦秸上爬来爬去,虽有翅膀却酷爱行走,遇到障碍就不停地磕头。捉住一只,捏住它的胸部,它就不知疲倦地磕起来,磕呀磕呀,磕到你只好把它放掉。它的幼虫叫金针虫,又叫铁线虫、铁条虫,形似小蛇,一拱一拱地在土里爬。

柳宗元写过一种叫 蝂的虫,说此虫爱负重,见物辄取,放到背上,又爱登高,常掉下来摔死。我以为这种虫子早已绝种,后来听说是草蛉的幼虫,登时恍然而悟,因我见过草蛉,也见过它的幼虫。冀中一带的草蛉通体碧绿,纤细轻盈,极美,麦子地里、玉米地里都有。它们把卵产在叶子背面,排成一列,每一粒卵都用一根细丝固定在叶子上。灰色的幼虫从卵里出来后,以蚜虫为食,故又名蚜狮。它们骁勇善战,敢攻击大于自己数倍的虫子。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便于袭敌,蚜狮常把碎叶、砂粒、草棍等物放到背上驮着走,此时的它丑而凶恶,竟日在田间奔走,匆匆忙忙搜觅蚜虫等可吃的虫子,等到成蛹羽化,这种古名 蝂的小虫焕然一新,成了草蛉,从此轻盈自在地在地里飞来舞去。

还有一种虫叫蚁狮,以吃蚂蚁为生,我们叫它“老倒”,形如蜘蛛,色如沙土,头小,倒退着走路。想捉它便去沙地上,看哪里有小窝就抄上一把,沙子漏尽之后,手上就缩着一个“老倒”。它会在沙地上一面旋转一面向下钻,在沙上做一个漏斗状的陷阱,自己则躲在漏斗底下,用大颚把沙子往外弹抛,让漏斗周围平滑又陡峭。等蚂蚁或小虫爬入陷阱,“老倒”就不断向外抛沙,让流沙把受害者推下来,它再用大颚把猎物钳住,注入消化液,吸干之后抛出陷阱。它天生没有肛门,从不排便,化为成虫后,会将体内积存的粪便排净,然后飞上天空。其成虫为蚁蛉,极柔极弱,酷似蜻蜓,触角短,翅膀能折射出彩虹般的绚烂光芒。

金龟的幼虫叫蛴螬,《诗经》中夸美人“领如蝤蛴”,说的就是它。此虫又名地蛆,长着六条腿,却一步也不肯走,只是弯着背在土里向后拱,秋天刨花生时常刨出它来,肥肥大大的窝在花生附近。它的前半截身子洁白,后半截身子映着腹内的灰黑色秽物,自然引不起人的好感。但得知它是金龟子的幼虫时,我的憎恶消减了,遇到它时便手下留情,拨拉到一边用土埋住,让它继续存活。它的蛹也常见,受了触碰就左右摇动尾部。它破蛹变成金龟后,披挂着一身坚硬的铠甲,飞起来,如果不是亲眼得见,我实在不能相信一条活在土里的柔弱白蛆也会变得如此威武。我们这里产一种白星花金龟,夏天尤其多,五六只七八只地聚在榆树杈上吸树汁,我们叫它“小飞机”。其力大无比,被捉住之后拼命挣扎,蹬抓蹬抓的,挠得人手心生疼。我小时候常捉它,用白线拴住一条后腿,跟着它在下面跑,似乎真能被带着飘浮片刻。

蜘蛛中比较讨喜的是“喜子”,这种蛛体型细长,常从房顶拉条丝,头冲下坠下来,坠一会儿向上一翻,顺着丝又爬上去。古代妇女爱见喜子,谓其能报喜来。我在室内见过跳蛛,也能抱根细丝从高空坠下,且悬在空中,团团地转圈子,在它上方一捞,就提起了它。跳蛛有一双大眼,据说是唯一能与人眼视力媲美的昆虫眼,常与人对瞪。

惊蛰之后,蚂蚁打开家门,爬上地面,摇着触角远远近近地开始觅食。我们院子里见的多是黑蚁,古人叫它玄驹。有时看它们在地面上奔来跑去,真像一匹又一匹小马。有时两窝蚂蚁打起来,乌压压地盖住一片地面,然后丢下一片残死各自回窝。遇到蚂蚁打架,祖母就点一把麦秸烧过去,她认为蚂蚁打架是不祥之兆,也厌见家里有战争。一把火之后,没被烧死的蚂蚁匆匆回营,对这强大的干涉不敢抱怨且无能为力,只好偃旗息鼓。另有一种浅褐色蚂蚁在树上出没,并且饲养蚜虫取食蜜露,当蚜虫食物短缺时,它们还会合力抬着蚜虫换个地方,让其继续美美地饱食,好继续产出蜜露。在地里出没的黄褐色蚂蚁个子很大,行动轻捷,我曾用锄地勺子挖过它们的窝,挖出许多蚁卵,却没找到蚁后,就又把土填了回去。

蜈蚣是“五毒”之一,其色蓝紫阴郁,令人恐怖。从前我家还是旧房子的时候,后墙用坯垒成,年久坯坏,灰皮内常有蜈蚣出没,弯弯曲曲地穿行在坯与坯之间,擦落许多细土。它夏天会爬到床上,在凉席上窸窸窣窣地东走西串,碰到人体就咬上一口。我被咬过两回,对这种虫怕到了极点,入夜就支棱着耳朵听动静,每听到凉席下隐约有响动,便立刻起身,把凉席一把揭起,用筷子夹住它向下一甩,甩回墙下,它在地上扭动着身子,匆匆回到墙内去了。

千足虫又名马陆,全身黑黄相间,颜色不算艳丽,但绝对醒目,常见于垄沟内,一条一条地或蜷或走,有时两条两条地摞着。其性温顺,安全无毒,一碰它,就迅速团起来装死,觉得安全后复又展开身子,划着大几百条细腿如波似浪地走开。百足虫细弱得多,却不仅颚上有毒,一对末足也有毒,据说常钻入小儿的耳内,引起惊哭,这种虫的腿很不结实,常从腹侧脱落,捉住它还没怎么,腿就下来了,也算是求生方式之一种。

说到灶马,先想到一个成语:蛛丝马迹。这里的“马”就是指灶马,其形如蟋蟀,善蹦跳,一蹦三尺高。它依灶而活,常在灶台上留下细微的足迹。我们这里原来的大灶有后锅,不用时贮上水防止干烧,灶马常爬入后锅,落入水中出不来,只好淹死。小时候舀后锅的水时常见到这种小虫,以为是蟋蟀,还纳闷个头竟可以如此小。

有一年夏天我家房子后的臭椿树上长了许多指头粗的大虫,全身布满突起,一片叶上至少趴一条,很快把树叶吃得精光。这是樗蚕,我们只叫它大蛆。面对这一树累累大蛆,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喂鸡,就夹了放在瓶子里,倒给鸡吃,谁知鸡却不吃,歪着头看了看走开了。我们以为鸡嫌其太大,难以下嘴,就把樗蚕剁成几段,鸡依然不肯吃。那这大蛆就没用了,捉又懒得捉,只好让它待在树上,反正已把叶子祸祸光,再无可祸,还能怎么着?谁知它们竟然吐丝结茧,把自己裹了起来,于是树上又垂满了灰褐色的大茧。蛾子飞走之后,我摘下一个茧捏了捏,质地细密,内壳极光滑,如果剖开擀平,也许可以拼接着做成个什么。这种樗蚕灾只闹了一年,此后再没见过。

臭椿树上还长一种虫,我们叫它“花媳妇”,捉住之后扣在手里,它就弹跳着试图逃脱。它长出翅膀后就是斑衣蜡蝉,全身灰中有红,红中带灰,很漂亮,常停落在地上,略飞一飞又落下,人走近时就蹦开。臭大姐也是在臭椿上居住,这种虫子以臭闻名,捉住它放在冷水中淹死,再以热水焯过,然后倒油炒熟,竟然奇香无比,故又得名“九香虫”。

槐蚕其实是一种淡绿的尺蠖,平时在树枝上一屈一伸地爬,受惊时吐根丝垂在空中。每当刮起大风,众多槐蚕悬在树上,有曲有伸,耍杂技一般,惊定就收起丝爬回树上去了。一条坠在丝上的槐蚕上上下下地晃,它就蜷成个环,牢牢地扒定那根丝,很难甩下去。等到要化蛹时,它沿着树干向下爬,然后钻进土里。如果摸过槐蚕,你会发现它凉沁沁的,那层表皮细腻而娇嫩,比婴儿皮肤还光滑。

夏天的雨后,村路上积了许多水,许多蜻蜓聚过来,在水上稳稳地飞。这些蜻蜓平时很少见,不知藏在哪里,雨后骤然冒出许多。我们十分兴奋,就从家里举出竹扫帚,朝蜻蜓挥过去,很容易就拍住了。被拍住的蜻蜓一蹶不振,就算让它再飞走也飞不起了,只好扔掉。其幼虫为水蝎子,专吃孑孓,待孑孓变成蚊子,水蝎子也成了蜻蜓,依然吃蚊子,彼此可算生死天敌。

有一回进山,听到山里的蝉分外能叫,“咪依咪依”,顿挫有致,音奇大,后来得知是鸣蝉。而我们习见的为蚱蝉,又叫黑蝉,叫声绵长高亮。另有一种松寒蝉,身上带绿色花纹,个头较小,天一亮就用各种音调唱起来。黑胡蝉不常见,其前翅后翅皆不透明,全身均为黑色,其声如煎炒,噼噼啪啪的。另有蟪蛄和毛蟪蛄,不如前四种蝉漂亮,趴在树上很不显眼,叫声也不出色,“唧唧唧”,很是微弱。

榆树上长一种黑黄相间的虫子,一长一大片,因其太过恶心,就被我们拿麦秸点着了烧。但烧得了低处烧不了高处,所以年年还是要为这些溃烂的树皮和成片的花蛆烦恼。它们逃过烧烤蛹化之后就是榆绿金花虫,黄头绿翅,无声无息地飞,也飞不远,就懒懒地落下来,垂头而立,间或缓缓走两步。不种榆树之后,这种虫子几乎绝迹,倒也令人想念。还有一种虫也令我怀念,就是蠹鱼,一种全身挂满银粉的小虫,有时在旧书里出现,有时在盛粮食的瓮底出现。挖净粮食后,会发现瓮底徘徊着这种小虫,我曾把它放进水里,也能浮游一会儿。

我家原来有个盛糠的小房,很小,大人们常让小孩跳进去撮糠底子。我就是在撮糠底子时认识了土鳖虫,俗称簸箕虫。我对它感情很深,一来因其常见,不但对人无害,还是良药一种,二来因我弟弟曾用挖簸箕虫的钱替我交过学费,虽只有十几块钱,但那是他一个少年暑假里的劳动所得,每日起早贪黑,从岗子上挖回后又在房上晒干,却全拿来送给了我。那几年收药材的大力收购簸箕虫,人们疯了似的去地里去岗子上挖,险些挖得绝迹。这股风下去之后,此虫慢慢恢复了生机,繁衍得越来越多。我在单位里常见它们从灌木丛下爬出来,有时被人不小心踩死,流出一片白汁,类似白漆,能在路面上留很久。

蝼蛄就不容易被踩到,它常在夜里出来,哪儿有灯光往哪儿跑,非常快,如疯似癫,没个停歇的时候。它打起洞来易如反掌,很快就能捣出一堆土。冬天它要在洞里越冬,夏天要在洞内消夏,离了洞万万不行。其长相不太讨人喜欢,但初夏的夜里,路灯之下看到它们活泼泼地跑来跑去,也是一乐。

有时看到蝴蝶停在水渍旁吸水,总觉得不能接受,以它之美,饮也应该喝水,怎么能喝地面上的脏水呢?可它们偏爱聚在一起喝地面上的水,无论是洒水车洒下的水,还是积存了几天的雨水,又或是浇地的管子里漏出来的水,都喝。炎热的中午,看到它们竖着双翅轻轻巧巧地吸水,简直像看见明星提着菜篮子进菜市场,很是引人注目。我家曾种过一棵花椒树,每年都产几只花椒凤蝶,其幼虫初时像坨鸟粪,长大后肥肥壮壮,一身碧袍,间以白色花纹,清雅可喜。它还生着一条Y形红舌头,受到威胁就频频外吐,一吐就冒出股甜味。当它不吃不喝苶呆呆的时候,就是要化蛹了。它躲到叶背或枝条的下面,固定住尾部,再吐两根丝拦住身体,变成一个不起眼的褐色的蛹,默默修炼上十天左右,出来后就成了花椒凤蝶。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个中午,我正在濠边看死猫,突然空中翩翩而来一只凤蝶,想是刚从蛹内出来,晴天丽日下飞得那么得意,那么张扬,仿佛天地之间只有它在飞。我心里念叨着:这里来,这里来!不想它真的过来了,更不想,我伸手一捏,便捏住了。这奇迹至今难忘。

夏天的夜晚,常有蛾子飞来院里,在院内忽上忽下地飞,扑棱扑棱地发出很大声响。贸然地伸手一抓,也能抓住一只,就是会沾满手的鳞粉。我还见过一种全身雪白的蛾子,其翅缘比白雪灯蛾多一圈红线,黄昏时候趴在杨树干上,叠着翅,头抵着树,祈祷似的。

我们很不愿意去豆子地里,都怕那叶片上趴着的豆虫。豆虫长近一掌,圆圆滚滚,膘肥体壮,因其肉多,人们捉走之后做成“豆丹”,乃是连云港一带的特色美食。我在小视频上见过厨师处理豆虫,拈起一条头前尾后地放到案板上,用小擀杖从前向后一擀,把肉和内脏从皮内擀出,再拣出那条白肉,放入水中略洗,然后烹制。有的地方种豆子并不为要豆子,而是要豆虫,每亩撒种若干,待其长到肥大,欲入地越冬时,就用拖拉机拖着钉耙,把豆虫们从土里全翻出来。我们这里不吃虫菜,偶尔用油炸个金蝉,炸个蚕蛹,其余的虫子几乎都不入口,所以看到这种肥肉滚滚的虫子也从不往吃上想,倒觉得可怕。豆虫钻入地下越冬,天暖和后,再从深土挪至浅土,开始化蛹,十来天后一只豆天蛾就破蛹而出,扑扇着巴掌大的翅膀,趁着夜色东飞西飞地寻找配偶。

庄稼收割之后,平坦的大地上弹跳着无数蚂蚱,常见一只大蚂蚱驮着一只小蚂蚱,我原以为个大的是雄,个小的是雌,谁知正好颠倒,乃是雌的驮着雄的。蚂蚱被捉之后有呕吐反射,会吐出棕色口水。

自我搬到新家,几只蟋蟀不知怎么混了进来,渐渐扩大活动范围,进了厨房又进卧室,然后又到阳台。它们以垃圾桶内的叶片、果皮为食,吃饱了即放声高歌,一唱多半夜。这几只蟋蟀配对之后,子又生孙孙又生子,繁衍出一批又一批后代,我在卫生间里见过它们一生的各个阶段。奇怪的是,它们会专门去阳台上死,可能那里阳光充足,也有花草。它们拖着后腿慢慢爬,爬不动时就倒下了,肚皮朝上,两条后腿直挺挺的,但你一动它,还能活过来,又挣扎着爬几步,直到再无力气,彻底不动。家中蟋蟀四季长鸣,成了我的日常伴奏。有时夜深醒来,听不到蟋蟀的动静,我甚至会纳闷:怎么不叫了呢?如有感应似的,“!”不知哪一只,又唱起来了——

啊,蛐蛐终究是诚不我弃呀!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