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岁时·秋冬

2024-12-11 00:00:00董华
散文 2024年12期

立秋

立秋前后流传多种谚语。如“早立秋,冷飕飕;晚立秋,热死牛”、“立秋十八天,寸草结子”、“秋后有一伏”、“立了秋还有十天伏”、“立了秋,把晌儿丢”(歇晌睡午觉为农民的季节习惯)等。

山地谚语另有针对性,他们说。“七月立秋,晚田不收”,意思是山里冷得早,播种晚的作物不等成熟就被冻死了。山里的春天来得晚,而秋天却比山外来得早。立秋前后,人们要上山种荞麦,假如按照山外模式“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种荞麦”的话,这儿不等荞麦灌浆,已经是山黄叶萎,连种子都收不回来了。

在山区还有一古老风习,即在立秋这一天,摘一片桃树叶贴在孩子肚脐,叫作“贴秋叶”。贴上了秋叶,能够防止小儿在秋天里闹痢疾。

立秋当头,无论大棵小棵的大田作物,还是瓜果杂豆,都陆续进入成熟期,人们除了及时采收瓜果梨桃,还因为时间充裕,不歇晌了,能有工夫采集大山之宝,拾蘑菇摘榛子了。山里边有说法:立秋以前的蘑菇吃了有毒,非在立秋以后才妥。拾蘑菇、摘榛子的人多,留下顺口溜:“拾蘑菇摘榛子,爷爷顾不上亲孙子。摘榛子拾蘑菇,儿媳顾不上老婆婆。”

山里在自然状态下生长的蘑菇味道美,山民有这口福。按季还有几样野生物,比蘑菇还好吃。一种是木耳,个头不大,口感却比人工培植的强上十倍。再有木灵芝,专一在桃树、梨树的受伤部位,长出像半个伞、若碗口大的精华来,当地管它叫“木鸡子”。此物做熟了,入口清香爽口,而且论营养,别者难以匹配。

最奇特的为“马勃”,也有人叫它“马包”,可算是山地的奇珍异宝。在夏末的雨季最常出现,且生长速度极快,一眨眼就能长得像瓷碗那么大。几步以外刚见它时,白色的小东西像线团,像乒乓球,待走到跟前,那么短工夫就长得像大白面馒头。掰开来看,里边是灰色黏稠液体。老人说,发现它莫出声,更不能长时间拿在手里,必须快速地近前把它踢倒一边,接着拿起掰开,它就不会变了。

过了这一季节再发现马勃,已是灰褐色,而且在头顶有一个小孔。拿起来看看怎么样,手指轻轻一捏,便噗地一下,一股灰黄色烟雾从孔洞喷出,直冲面门。一下一下捏,烟雾就一股一股喷,把孩子逗坏了。

白露

风明显增多,气候宜人,干活出汗不多了。夜间草叶爬上的露水,在早晨变成露珠,在晨曦下,显出珍珠一样的光亮。凡庄稼都改了“愣头青”面容,饱满金黄的谷穗弯弯地低下头;玉米棒挣脱束缚它的外衣,从顶端绽放慰藉农人的豪情;成林的高粱,大红的穗头像姑娘娇羞地红了脸,又像一个个火炬,指向高空;大豆摇铃,把憋得鼓鼓的腰包,向大地主人炫耀。

有一种秋蝉鸣叫得最响,声音发自高高的树梢。长鸣中带着颤音,有些爽快,有些苍凉,人们管它叫“秋凉儿”。

秋季当然是收获的季节,《史记·太史公自序》中司马迁写道:“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很好地阐发了岁时之象。

“三春难抵一秋忙”,秋收的高潮开始了。平川上除了收割粮食,头茬棉花也进入采收期。山地打核桃的人上阵了——“白露的核桃,满仁”了嘛。

“白露割谷。”驴驮人背车运,入场。入了场,开始“掐谷”。掐谷的妇女用的是“爪镰”,一种像乐器中云板一样的工具,铁板做的,朝外一边略有锋刃,里沿的小布圈套在大拇指和食指上撑着,手掌大小。场上数个老汉负责收拾谷草。用一把谷草当“腰子”,将掐掉穗的谷秸一捆捆捆好。安置妥当,给牲口预备过冬的饲草。

割了谷子割豆子。割豆子,不能在大天白日,要在太阳出来以前早晨空气湿润时进行。白日风干物燥,伸手一拉豆秧子,还没等动镰刀,那豆荚就啪一声爆裂,里边的豆粒随之迸出老远,再想保全它已万万不能。

场院多日人员火爆。这里是堆积各种粮食和给粮食脱粒的地方,也成了无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小孩看热闹的地方。正午时刻将谷穗摊好,进行“打场”,只见连枷飞舞,一片扑通扑通的声响,多远都能听得见。

给谷穗脱了粒,把谷瓤挑到一旁,还留着喂牲口,那谷粒该使用扇车了。谷糠和秕谷被直吹出去,饱实的谷粒便积攒在了扇车边上。

豆子比谷子重,筛选不用扇车,而是靠“扬场”。挑走了豆秸,将豆子归拢一堆,双人一组开始扬场。一人用木锨把带杂质的豆子倒入另一人的簸箕,另一人端着这一簸箕料方要扬起,张口喊一声“呜呼”,那簸箕料便唰地一下跟随着声音泼出,顺着风向,在半空成为好看的弧线,一束挥挥洒洒。轻质的碎叶灰土随风飘走,重实的有次序地坠下。干瘪豆子掉在跟前,饱实豆子落在中间,砂粒则被抛至最远的边缘。就这样,“呜呼!唰——呜呼!唰——”一声接一声,干净的豆子即一股接一股留下了。扬场把式的头跟着簸箕起落,一低一扬,他嘴上的胡子也跟着一翘一翘,连下巴颏底下沾的糠土都被扫得来回飞腾。

寒露

“寒露百草枯。”地面露水更凉,快结成霜了。北方的雨季至此时结束。宋代人谢懋《霜天晓角》云:“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占断花中声誉,香与韵、两清洁。胜绝。君听说,是他来处别。试看仙衣犹带,金庭露、玉阶月。”

秋风过后,衡阳雁南归。日照苦短,气温越来越低,大地正在散去它往日积蓄的热量。从白露到寒露,露水从视觉上的“白”,变为体感上的“寒”。一场冷雨突至,甚至会有瑟缩的感觉。

寒露三候:寒露之日鸿雁来宾,又五日雀入大水为蛤,又五日菊有黄华。

在北方,寒露节气的较大宗农活是刨白薯,收获过程是割薯秧、下镐刨、运输和入窖储藏。

这时节因为昼夜温差大,白薯最爱长,但为了妥当,免受早霜的危害,一定要抓紧刨。一旦被严霜打了,薯叶会变黑、变焦,落了地人食不得,猪也吃着不香。而暴露在薯埂外边的薯头,会被霜打软,入了窖也容易着软腐病。

现在人当蔬菜食用的白薯,过去是农民离不得的口粮。虽然声誉不似玉米和小麦那么硬邦,但它是农民的“保命粮”,有它在,人就饿不死。保存好了,能从大秋吃到来春、入夏。这还说的是鲜的,至于薯干之类的,一年四季都可以塞一塞肚肠。我就见过我的父亲在挖出一块大白薯时,那笑能笑到耳根台,像瓷娃娃一样。

寒露时节,原先大片秸秆庄稼搭建的“绿帐子”被彻底取消了。眼目前好看的是麦苗,一拃来高,枯黄的田野里就它是绿色。浇过一次冻水,它显得很知足,在早晨的阳光下顶着露珠,叶叶支棱,金光闪闪。

霜降

在二十四节气里,霜降是秋分的第二个小兄弟。它和寒露一起,站秋天最后的岗。在古人排出的七十二候中,霜降有三候:初候豺乃祭兽,二候草木黄落,三候蛰虫咸俯于内。霜降三候,尤其一候,细解起来很复杂,古奥,故不多述。《礼记·月令》所称“寒气总至”,是《月令七十二候集解》所言“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谚语谓:“寒露不算冷,霜降变了天。”

气象学上一般把秋季出现的第一次霜叫作“早霜”或“初霜”,把春季出现的最后一次霜称作“晚霜”或“终霜”。终霜与早霜之间,则称为“无霜期”。

田野上,阔叶树已陆续掉叶子了,而出叶最早的柳树,却还保持着树叶齐整,只不过也是面相青苍,如老妪容貌。

农田应干的活计,是摘柿子,把一个个小红灯笼请下来。起大葱砍白菜。谚语讲:“霜降不起葱,越长越要空。”“当节不砍菜,必得受霜害。”即便是耐寒凉的大葱和白菜,也不能容它再长了。

别的农活还有:给未浇灌完的越冬小麦继续浇冻水,给越冬菠菜扎风障,给牲口铡饲草,给牲口棚、牛圈、猪圈扎垫脚,用谷子秸秆给必须要苫盖的粮食或席囤勒苫子。农家妇人抓紧给育肥的猪粉碎饲料,闲来无事拿秫秸秆串锅拍儿。

立冬

立冬相对悠闲。北宋画界理论家郭熙著文《林泉高致》,云:“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以画工之笔,叩击四时景象。

立,建始也,冬季自此而始。冬,终了也,生机收敛以越严寒。

寒来暑往、昼夜晨昏、月相盈亏,是前人生活中感受到的重要周期现象。而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不仅是自然的循环周期,也是先民的生活节律。春秋代序如生命,阴晴变换如悲喜,一切物色都与情感、与内心相牵连。四季的轮转,也可以喻如释家的“成住坏空”:春之生发,夏之繁盛,秋之衰减,冬之枯槁。人行止依于天地节奏,也要懂得冬寒时节的存蓄保养,抚慰身心。

悠闲下来的日子怎么过?操弄点事吧。造肥,一年四季都短不了,能干多少是多少。不让累着,不让闲着。山里的养羊户把羊群赶到有棚顶的圈里,御严冬;把晾干的叶子背回来,备冬春的羊羔食用。青壮年上山砍窑柱和插木,供给囤积这些的煤窑;割荆条、柳条、横芽子条、榛子树条,留待编筐子、篓子和篮子。

小雪

小雪封地,大雪封河。小雪节气愈显冷了,但还不是冻手指、冻脚丫的时候。搂草、搂柴,大人能干点啥就干点啥,小孩子则疯玩。忙时吃干,闲时吃稀,由此开始冬仨月的饮食很少变化,早晚必是熬玉米糁白薯粥,中午来一顿蒸白薯就炸了辣椒的咸菜条,喝杂面萝卜丝汤。

大雪

大雪三候:大雪之日鹖旦不鸣,又五日虎始交,又五日荔挺出。

南北朝人刘璠作《雪赋》,内中有言:“若乃雪山峙于流沙之右,雪宫建于碣石之东。混二仪而并色,覆万有而皆空。埋没河山之上,笼罩寰宇之中。”

神奇的雪,以瞬息遍布之能,使天地变如琼瑶世界,万物面目皎洁。一时之间阴阳两仪混如一体,一切都被包含在它的美丽之中。雪好似冰冷,封冻整个世界,但是雪层下却孕育着勃勃的生机。“瑞雪兆丰年”,足量的雪可保证地面及作物周围的温度不会因寒流侵袭而降得很低,为作物创造良好的越冬环境,融化以后还能够增加土壤的水分含量,供给作物春季生长,并且,雪水中氮化物的含量是普通雨水的五倍,有一定的肥田作用。“麦盖三床被,枕着馒头睡。”农谚里的潇洒是属于乡民的。

大雪封门,封不了过日子的热情,土炕上安放一个大笸箩,阖家大小围坐剥玉米。

小寒

小寒,与大寒、小暑、大暑及处暑一样,都是表示气温的冷暖。换言之,二十四节气的重要关节点,都是与阳光照射角度有所呼应的。闰余成岁,也是围绕于此来解说的。小寒往往在腊月初,滴水成冰,气温很低,“腊七腊八冻死两家”就是冲它说的。三九严寒,在此节期。地面如冰,院里散养的鸡,单腿站立都要不停倒换,只凭一只腿“金鸡独立”久了,地面冷,冻得它也受不了。老太太爱说的“狗吐舌头鸡抬脚”,以两种动物的反应,给极热和奇寒作了注释。

因为过于寒冷,干土道都被冻裂了口子。

大寒

大寒是冬季最后一个节气,也是二十四节气中的最后一个。《授时通考·天时》引《三礼义宗》:“大寒为中者,上形于小寒,故谓之大寒……寒气之逆极,故谓大寒。”寒气至极时,其实阳气亦生,春光即将遥遥归来。极寒天气,门外是冰冻的世界,而一室之内则流动着温暖,是一饮一食的生活情味。至暖是人心,这是永远不会变的。

两节里已无农事可做,它惠赐于人的就是休养生息。

推碾子、碾黄米、磨白面,蒸年糕、做豆包、生豆芽、炸饹馇、炸丸子、做豆腐,劈柴火、扫尘土、刷炕席,杀鸡宰羊、炖鱼炖肉、集市上购置年货,这些都在这一时段完成。

到了大年三十这天,春联、福字在门口贴上了,年画挂到屋里边墙上了,雪白的窗户纸贴上窗花了,鞭炮凑齐了,大人小孩衣帽和鞋有了新模样了。接灶神送灶神细密想过,一切料理无虞,就等着“老祖儿”驾临,吃团圆饭了。

走亲访友,接闺女迎姑爷,磕头拜年,都在和顺气氛下完成。农村伦理,在这会儿表现得最鲜明。

天地风霜尽,乾坤气象和。整个节期,大人没事,小孩子疯玩,爱动弹的去逛逛花灯、看看戏,不爱动弹的就猫在家听书,“李元霸”“施不全”“五鼠”“济公”“姚广孝”“刘伯温”“刘罗锅”和“小白猿偷桃”“王禅老祖”“气死兀术,乐死牛皋”什么的。

会种地的老人凑在一起“盘盘道”,说一说今年是几龙治水。所谓“几龙”,是根据历书查看今年正月的第一个“辰日”(辰为龙)赶在初几,就是几龙治水。比如轮在初一,就说一龙治水,依此类推,最多有可能是十二龙治水。老百姓并不喜欢“龙多”,说:“龙多不治水,人多不干活。”治水的龙越少越好,多了反而面面相觑,彼此推诿,哪个也不治水了。

算过几龙治水,还要算算今年是几牛耕田。正月的丑日赶在初几,就是几牛耕田。耕田的牛,当然是越多越好,符合农人心意。

尾声

人类是自然的孩子,过去和未来都是这样。今天,过度的工业和虚拟的技术营造出一种人类可以高于自然的假象,其实,重拾人与自然的和谐,方才是真正的聪明。四时合序,万物有灵,其意义岂是简单的“风花雪月”而已。

到了花甲重开的我这把年纪,真的是抬眼一村都见古物,满街都是圣人。一腔情绪飞腾,眼前竟然浮现出许多往事。爷爷手把手教干农活,怎么使用镐,怎么磨镰刀,怎么捆庄稼、给谷子麦子打腰儿;父亲带着去外村山上打草,小推车后边咕颠儿咕颠儿劳累半晌,父亲掏出一颗煮鸡蛋,直嚷“有福”;跟随奶奶找野菜捋榆钱儿,多高的树都敢上,多悬的地界也敢闯,为了把小篮子填满,光脚丫不知挨了多少蒺藜扎;上学了,为了凑学费、买书本,奶奶每日一早抠鸡屁股,查看是否有蛋;妈妈张罗一家人的饭食,见得最多的是她抡动铁勺,不停地搅动粥锅;小哥儿几个睡一炕,稀粥喝得多,冬夜轮番撒尿,竟把大砂■子当尿盆滋得满满当当。十七十八力不全,就参加生产队劳动了,割麦子的镰刀总爱钝,割着割着就听干麦秸秆叭叭放炮仗,继续割就很费劲;被派去拉耧,拽着脖子猛拉,手却按着兜里边不会飞的鹌鹑鸟;暴雨下抢场,雷电大作,推着就像岳家军里高宠挑的滑车那般的抢叉,咕噜噜猛跑,转而进了场房屋里避雨,一屋的汗臭味呛头;摘玉米,发现过了肚肠的甜瓜子受高温和雨水影响,又结出来拳头大的屎瓜,竟大喜过望,安顿饥渴;又发现玉米秆结的黑疸,翠皮包着的黑疸牛腰子一般大小,外边像包着一层腱子膜,连忙掰下带回家,剖开来的黑疸肉上的黑丝,跟火龙果密布的黑籽形色差不离,切成片经荤油一炒,变成世上最好的美味……

时光过去了七十年,这些物事在我心底仍然存活着,一折折想起,还是那么清晰。

而让我心酸的是,给过我好儿的亲人和邻里,他们都不在了。

他们会惦记着儿孙的衣食温饱,惦记那一块块他们爱也爱不够的庄稼地吗?

安常守顺的最后一茬古典农民过去了,包含着无数先人智慧,浸润着劳苦和忧伤,分泌着乡俗俚趣的农业生活,也被他们一起带走了。

责任编辑:田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