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德简史:科学、文明与信仰【上】

2024-12-11 00:00:00郑军
散文 2024年12期

开化时代

当代人回首过往,把它们都称为“古代”。其实不然,古代世界有过两个成熟的文明版本,它们在新旧交替时还有过激烈冲突。

人类第一代文明应该如何命名?我比较过不少概念,最后认为,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一书里使用的“开化时代”最为准确。

旧石器时代,人类只有文化,没有文明。当时的人与禽兽区别不大,他们不仅吃异族人,也吃本部落的老弱病残。新石器时代开始,特别是定居农业产生后,人类才初步形成可以称作“道德”的东西,并进入开化时代,一直延续到铁器普及之前。

开化时代始于无文字时代,人类的首批文献就是它们的记录。《圣经·旧约》、以《诗经》《尚书》为代表的中国先秦文献、古印度《吠陀经》、希腊《荷马史诗》等,都描述了开化时代的道德。

结果平等是开化时代的核心。平均主义产生于极度贫困。人少,资源贫乏,平均分配是最佳管理办法。

开化时代是部落联盟向国家过渡的时期,自由观念还普遍存在。都说美国人推崇小政府,其实几千年前中国《击壤歌》也抒发了同样的思想: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高度分散的小农社会,不需要皇帝来管理。

当时,大地上有很多空白点。社会组织以人为基础,不以土地为基础。初代文献经常记录下整个部落的迁徙,“摩西出埃及”、周王朝及其先祖的迁徙等,而且全部是被歌颂的。迁徙需要冒险、探索和营建,综合了勇敢、进取等诸多美德,完全有别于后世的安土重迁。

开化时代后期有了国家,但还没有条件广泛实施法律,社会主要靠道德进行调节。百姓渴望英雄解决问题,英雄崇拜是开化时代的重要特点。被崇拜的英雄,体力超常,其对手则是怪兽、自然灾难和敌对部落。酋长或国王都被描述成超级战士。

当代人已经远离开化时代,但仍可以从美国的“超英”电影或者中国的武侠小说里,依稀看到这个时代的影子。

英雄崇拜突出责任导向,歌颂精英,从此,社会道德分成精英与民众两种体系,彼此影响,但各自独立。

小部族没有专职精英,酋长和大家一起劳动。当社会共同体扩大到成千上万人后,精英分化出来,承担更多责任。他们不仅要为共同体寻找生存资源,还要掌握更多信息,了解社会整体运作,能构建远景。精英们还要移风易俗,压制或改造落后习俗。

精英之间的相互来往远多于他们和平民的交往。这个阶层发展出精英道德,并记录在人类最初的文献中。周朝各国政府都设专人采风,记录民间言论,这标志着二元道德正式形成。

歌颂平等、自由,崇拜英雄,这种道德之所以被取代,在于它同样有着严重缺陷。生命权在开化时代完全不受尊重,杀俘与活人祭祀普遍存在。开化时代没有“人类”概念,在很多部落文化中,“人”只用来指称同胞。对其他部落的人可以随意杀戮,血族复仇是道德义务,成年男子甚至要去猎头后才能娶妻。

轴心时代

部落之间仿佛狮群,不是厮杀,就是准备厮杀。这种文明很难扩展,生活在其中的个体也终日游走在死亡边缘。

公元前五百年,孔子和佛陀分别创立自己的学说。公元前后,基督教在中东发端,二世纪,印度教从婆罗门教中脱胎而出。七世纪,伊斯兰教由穆罕默德奠基。

至此,划分当今人类文明区域的主要信仰体系基本完成。1949年,德国思想家雅斯贝尔斯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中最先把这段“人类文化突破现象”称为轴心时代,以这个理论宗教体系为标准划分历史,但宗教本质上也是建立于虚构世界观的道德体系。

虽然有明确的创建者和创建时间,轴心道德仍与开化道德进行了长期斗争才取而代之。儒家在公元前五世纪由孔子建立,直到汉朝董仲舒时代才取得国教地位,经历四百年。基督教形成后,到380年被定为罗马国教,经历三百多年。佛教在诞生地甚至由盛到衰,流落至异国他乡才得以延续。

如果以某种信仰体系成为国教,而不是以其建立为标志,那么轴心时代开始于公元前二世纪阿育王接受佛教,到七世纪伊斯兰哈里发时期。这一时代轴心文明在人类社会占据主流地位。

再后来,很多民族的精英开始使用某种外来轴心文明代替本族的开化文明。契丹有耶律哈保机,蒙古有忽必烈与合赞汗,俄罗斯有基辅大公弗拉基米尔。他们的选择体现了轴心道德体系的优势,这一过程在史书上又被称为“封建化”。

各大信仰体系能改造周边落后文化,却很难挤进对方核心地区。以至于到了今天,人类大致仍按轴心体系划分居住区域。《文明的冲突》这类著作是轴心时代最后的挽歌。

在两千年的漫长时间里,陆上富饶的荒地基本圈占完毕,大规模迁移结束。人们一旦离开故土,朝任何方向行动都会遇到其他土地所有者。侵略战争成本高、风险大,生存的最好选择是在原地深耕细作。铁质工具促成了这种取向,生产力大爆发,先进民族开始城市化,能写会思考的知识分子开始出现。

开化时代形成于无文字时期,很难找到确切源头。而轴心体系都有其明确的创始人和传承脉络,轴心道德也是典型的精英道德。它们都产生于经典,通过文献传播。而当时社会上的识字率最高只有百分之几,只有精英才能进行阅读。轴心道德的一个重要任务就是压制底层民俗,相应地,很多反抗运动都以底层巫术为号召。

轴心信仰建立的初衷都是教化民众,所以,道德就是中古文化的核心。有观点说中国没有科技传统,其实哪里都没有。宗教为道德建立解释基础,艺术服务于教化,而缺乏这些功能的早期科技文献,自然也就长期被边缘化。

轴心文化伴随人类定居史而展开,北方游牧部落的汉化特别能体现这个过程。开化时代,社会共同体只是人与人的结合,轴心时代则强调人与土地的结合。很多地理名称被编入教义,宣传轴心道德的文献只歌颂乡土情谊,而不再歌颂迁徙。

道德在进步

当代社会都是通过批判封建文化才建立起来的,讨论封建道德的进步性似乎有些奇怪。不过在两千年前诞生时,它们都是相对进步的道德。

形成人类意识,是轴心道德的最大进步。几乎所有轴心体系的创始人都有着人类意识,宣传“上帝之国”或者“大同世界”,对人类共同体具备朴素信念。除印度教外,轴心文化都具有世界性,主动弱化民族界限,强调一切人都能够接受。

随着生产力发展,人类出现更大的共同体,统治者面对不同族群,需要打破族群壁垒的道德体系,轴心体系因此胜出。

轴心时代不乏战争,但已经不再像开化时代那样歌颂征服和杀戮,仁爱、和平这些概念到轴心时代开始出现。由于单位面积上人口增加,而生产力仍然发展得很缓慢,于是,节俭和安贫成为轴心道德重要特征。

“人权”一词虽然出现在近代,但是在轴心时代,人的基本权利就已经比先前高出很多。人命受到重视,人殉在这个阶段退出历史舞台,大规模杀俘和屠城开始被广泛地视为暴行。

甚至,轴心道德会以不同形式反对迷信。当然,反对的是更早的巫术迷信,再以哲学化的新迷信取而代之。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反拜像,儒家反对怪力乱神,都是轴心文化反对迷信的案例。

轴心时代也形成了朴素无神论,以中国儒家为代表。儒家在古代中国占有统治地位,避免了中国沦为教权国家。古人知识相对有限,容易倾向有神论,中国古代也有巫术信仰,并且经常发动骚乱,但都没变成统治势力。

从孔子到王阳明,儒家大师都把道德定位于良心,大体相当于柯尔伯格道德发展理论的第三阶段,中国传统道德也因此成为轴心时代最先进的道德。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学者也认同这一点。西方在古希腊时代也有以良知为基础的哲学,后来被一神教取代,陷入黑暗的中世纪。

轴心道德是典型的精英道德,强调精英责任,要求他们做出牺牲,引导民众,有鲜明的教化任务。开化时代的很多陋习,如人殉、杀婴、寒食等,都在轴心时代由精英通过权力强制消除。

相对于精英,底层民众人际接触面很小,主要以乡邻为主。宗族势力强大,要求一个人为家族尽义务。相对于上层提倡的精英道德,底层道德更为保守和封闭。从古代的“弑老”“吃绝户”,到当代的家暴和闹洞房,底层道德往往也更野蛮,更容忍暴力甚至鼓励暴力。

由于影响着人口的大多数,底层道德也无时无刻不在向上影响精英道德,导致精英道德向底层道德妥协。中国儒家保存了祖先崇拜,西方一神教在传播时也吸收地方神崇拜,都体现了这种妥协。

在私人生活中,精英阶层的个体也可能受底层道德支配,贪腐行为就是典型。官员作为典型的精英阶层,要接受克己奉公的精英道德,然而私底下,总有人把家族利益放在第一位。他们与家属形成利益共同体,将社会财富转移到亲族之间。因此,所有轴心道德都会明确而公开地谴责贪腐。

无解的顽疾

进入当代,尽管在部分乡村社区和落后国家还占据主流,轴心道德却已经远远落后于技术发展,成为人类前进的障碍。

朴素科技无法对世界的运转提供有效解释,轴心道德只能建筑在真理的沙滩上。出于教化任务,中古道德家不断强化对世界的虚构,以教条形式强令公众接受,反过来严重影响科技发展,这也成了轴心道德崩溃的前提。

从游猎和游牧转向定居,这个过程解决了衣食问题,促进人口滋长,人均资源不可避免地也就出现滑坡。个体农民被约束在土地上,大部分人终生在几公里范围内活动。这种局面让轴心道德普遍具有自我克制、安贫乐道、不思进取的特征。在开化时代的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探险故事,进入轴心时代后它们都被修身养性和处世之道所取代。

等级制是轴心道德的普遍特点。当一群人长期被约束在同一块土地上,靠天吃饭,资源高度局限,就必须建立等级制,尽量在群体内部减少争夺。那些拥有广阔国土和众多臣民的帝国,从上到下制定出繁琐的等级制度,在服装、建筑和行为举止方面都有严格规定。

等级制代替了开化时代的平等。传说中的“尧舜禹”和部落民众同吃同住同劳动,封建君王会纪念他们,但绝不会真正继承这种做法。

从等级制这个基础上派生出身份政治。每个人的价值体现在他的社会身份当中,而不是他实际上给社会贡献了什么。一个人和别人打交道往往以身份为目标,要么追逐某种身份,要么加固现有身份。

对于历史变化,轴心道德普遍采用“今不如昔”的叙述,把最好的道德定义在上古,也就是开化时代。以此为前提,轴心道德否认进步,最大的追求是返回久早的“黄金时代”。

由于否认社会进步,也就不会主动通过改进技术提高生产水平,财富分配就成为焦点。在中古技术条件下,是难以通过发明创造来改变人生的,人们更倾向于讨好资源分配者——既然被约束在土地上,自然要服从土地的主人。

于是,“忠诚”在轴心时代成为核心道德,取代了开化时代的反叛意识和自我决定的英雄价值观。从西方骑士到日本武士,都被要求向领主尽忠。极端情况下,生死的选择权会交给主人。

长期和同一群人打交道,社会荣誉也就成为重要的追逐对象。很多行为仅仅是出于维护面子的需要,西方的私人决斗便是体现。它从501年开始合法存在,一直延续到十七世纪才逐渐退出西欧社会。直到1837年,普希金还在俄国死于决斗。

等级制、荣誉制和忠诚,都规定一些人的地位高于另一些人,并可以通过血缘传递给后代。但是,人们很难从行为角度论证等级制度的合理性,往往只能假借神话传说,“君权神授”观念就是代表。这些传说荒诞不经,无法考证,但要维护等级制,就必须维护神话传说,抵制人类对客观现实的深入认识。

只要生产力仍然将人约束在土地上,轴心道德就是主流文化。以航海大发现为先声,新兴生产力开始打破枷锁,帮助人类走出轴心时代。

启蒙时代

提起牛顿,中国人会觉得他是现代人,而康熙则被认为是古人,其实牛顿还年长于康熙十一岁。清军都留辫子,然而老照片上晚清新军军服完全是现代式样,绿营和八旗才是古代军队的面貌。

从欧洲文艺复兴开始,人类逐渐告别轴心道德体系。无论内在还是外在,现代人的精神面貌都和以前完全不同,以至于我们能清楚地划分古今。

这个过程可以被叫作“启蒙”。不仅是欧洲的启蒙时代,世界各地都有自己的启蒙过程,它在中文语境里又被称为反封建运动。轴心文明在欧洲本来就没发育成熟,启蒙时代在那里已经长达数百年。中国的启蒙时代从洋务运动算起也只有一个多世纪,与两千年的轴心文明史相比,还只是一段过渡期而已。

在启蒙时代,旧道德受到打击,而新道德尚未全面建立。启蒙先驱知道自己在打倒一个旧世界,但不知道要建立一个怎样的新世界,于是只好翻看古书,搞托古改制,文艺复兴就是代表。这么一搞,顺便也恢复了开化时代中的很多亮点。

启蒙时代始于批判神权,提倡世俗权利,这是上古道德的复归。宗教在上古尚未成熟,神只是人类的朋友或者敌人,人类还不需要对他们五体投地。存天理而灭人欲,是轴心道德的重要特征,而这条原则在各国的启蒙时代都遭到了批判,人的世俗权利得到公开提倡。

与之相似,上古反叛精神也得到恢复。从阶层斗争到民族斗争,启蒙时代充满各种反叛运动,烈火遍布全球。人们无论成长在轴心道德的哪个体系当中,都急于挣脱这个旧体系,个性解放,更成为时代强音。

轴心时代居于重要位置的忠诚观念开始受到嘲讽,被称为“愚忠”或者“奴性”。讽刺精英成为新潮流。须知,忠诚观念在开化时代几乎不存在。当时人类个性张扬,崇尚英雄却并非忠于他们。对王权合则留,不合则走,弑君弑父行为都可能被加以歌颂。

顺理成章地,平等观念也被请回焦点。在初代文献描述的上古世界之中,人际关系简单,首领与部落成员形影相随,无论物理空间还是心理空间,都不存有中世纪的繁文缛节。在低等级群体发起的斗争中,平等观更是被放大到核心位置,成为启蒙时代夺目的旗帜。

探索和冒险精神也在这个过渡期里被请了回来。彼时地球上还有很多空白点,从人类走出非洲便开始的对外扩张仍在继续。上古道德很少强调“天人合一”,歌颂与大自然斗争的英雄,这也与启蒙时代相契合。

而与之相比,轴心道德则记录着一段漫长的“内卷”历史。人们被约束在土地上,向任何方向扩展都会遇到战争。只有提倡安贫乐道和自我牺牲,社会才能维持其基本秩序。

大航海运动在欧洲结束了千年内卷。先是精英冒险家,后是普通百姓,都发现移民扩张能带来好处。成千上万的人带着家畜和种子漂洋过海,落地开花。这一过程必然伴随着对开拓进取精神的歌颂。封建领主的约束力先从物质上被破坏,后在道德上被批判。人口在空间上的流动重新得到道德的赞许。

辉煌的过渡期

最初,在欧洲只有人文学者在坚持与轴心道德作战,他们所使用的武器也只有更早的古籍。很快,近代科学加入战团,成为轴心文明掘墓人。近代科学带来一种全新的价值观,那就是理性——这是开化时代中几乎不存在的新成分。

虽然早期科学家同时多是宗教徒,但科学知识本身需要靠理性而非崇拜来加以把握。比如说,我们并非因为崇拜牛顿本人才接受万有引力,而是通过数据和计算,认识到万有引力定律正确,才会歌颂与纪念它的发现者。这也是科学与宗教的本质区别所在,学习科学,最终会引导人们接受理性。

随着一门门基础科学走向成熟,再通过工业革命影响到全社会,科学的价值在十九世纪得到充分彰显,甚至形成了科学主义(Scientism),把自然科学当作哲学的标准,认为它能够最终解决一切问题——当然,这只是近代版本的科技观念。

以轴心信仰体系为基础,人类形成了几大文明圈,彼此竞争上千年,至今区域仍没有发生重大改变。现代科学仅仅诞生了几百年,却已经延伸到地球上最边缘的社会。进入二十世纪,科学已经跨越所有民族和宗教界限,不接受科学的社会被视为野蛮落后之地。

科技巩固了进步观念,让它取代历史循环论和复古论,成为启蒙时期的主流。即使普通人也普遍意识到社会处于不断的进步之中,旧世界被不断打破,新的生活方式层出不穷。

法治观念,是启蒙时期的又一个新成分。传统道德适用于小群体内部互动,以人情为纽带。开化时代则完全没有法律观念,提倡私刑,遇到罪恶依靠英雄或者个人复仇加以解决。

而法律适用于所有人群。从国家诞生起,精英就试图使用法律调节全体人群,平衡各群体利益,逐渐取缔私刑,让国家拥有唯一的暴力权。但是,由于社会基层仍然是小农经济,人群分散在小块土地上,法律在轴心时代与人情道德反复拉锯,争夺制高点,限于技术条件,始终不得不俯就于人情之下。

启蒙时代与现代民族国家同时产生,强大的国家机器依靠信息技术与交通技术的进步,将法律推行到各个角落。现代警察制度于英国建立后,从科学上搜集和保留行为证据便成为可能,这就进一步拓宽了法律适用范围。

进入二十一世纪,大数据、生物识别和监控视频普遍投入使用,记录所有人的个体行为成为可能,使法律终于获得了最坚实的科技基础。法治观念也由此必将取代人情观念,成为主流心理。

全球化虽然在轴心文明里就有体现,但这种文明被约束在土地上,仍然受血统限制。进入启蒙时代,全球化开始超越国家民族界限,真正将人类融为一体。移民与科学探险获得高度歌颂,这与轴心道德对土地的迷恋截然不同,更适应新时代精英的需求。

全球化是个客观的中性过程,有不同的文化版本与解释方式,从基督教到自由主义不一而足。不过到目前为止,只有科学文化才能做到普遍传播。这是因为真实世界只有一个,科学由于能记录、描述和改造这个世界,自然成为唯一的普遍选择。未来的人类要在文化上走向统一,也只能以科学为基础。

责任编辑:施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