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赋图》中的双鱼神兽考辨

2024-12-09 00:00潘飚纪华传
丝绸 2024年12期

摘要: “摩竭”作为佛教异兽,随着印度佛教的东传而传入中国,长久以来摩竭纹学术界将《洛神赋图》中的双鱼神兽当成文鱼,并认为这两只文鱼的形象其实就是摩竭。但不管是从文献考察的进路,还是从图像考察的进路来看,摩竭与双鱼神兽都绝非同一物种。同时,双鱼神兽也与“文鱼”的形象存在巨大差异,根据“鲸鲵踊而夹毂”等描绘可以断定双鱼神兽实为“鲸鲵”。

关键词: 摩竭;顾恺之;《洛神赋图》;双鱼神兽;鲸鲵;神话传说

中图分类号: TS941.12; J222.2=372

文献标志码: B

文章编号: 10017003(2024)12期数0137起始页码07篇页数

DOI: 10.3969/j.issn.1001-7003.2024.12期数.014(篇序)

摩竭,亦作摩伽罗、幺迦罗、马卡拉等,为梵语Makara的音译。本为印度民间神话中的水中巨兽,后被佛教吸收,成为常出现在佛典及佛教纹饰中的异兽,随着印度佛教的东传而传入中国。学术界对摩竭纹早有关注,在20世纪80年代出现了以摩竭纹为对象的专门研究,近年来摩竭纹的研究趋于繁荣,但长久以来摩竭纹在学术界广为流传的一种观点是将顾恺之所作《洛神赋图》中的双鱼神兽(图1,云车两旁者为双鱼神兽)[1当成文鱼,并认为这两只文鱼的形象其实就是摩竭,称之为中国最早的摩竭图像[2]16。虽有个别学者提出异说,但多为直接论断,鲜有加以考证者。

笔者仅见粟绍魏在其文《浅谈〈洛神赋图〉中的文鱼形象》(简称“粟文”)中对《洛神赋图》的双鱼神兽作了考证,认为双鱼神兽虽的确是“文鱼”,但“文鱼形象的绘制并没有因袭摩羯形象”[3,它们既缺乏印度摩竭图像特点,也缺乏唐宋摩竭图像特点。粟文对廓清双鱼神兽与摩竭的关系有极大裨益,但该文仅从图像出发否定双鱼神兽为摩竭,忽视了从摩竭文献予以考察的进路。很多学者认为顾恺之在绘制双鱼神兽时采用的即是“摩竭”形象,那么这一形象只可能来源于摩竭文献,因为其时中国并无可供参考的摩竭图像,因而笔者认为从顾恺之所能接触到的摩竭文献来加以考察也是十分必要的。此外,粟文对一些摩竭图像特点的总结及将双鱼神兽定位为“文鱼”等论,亦有可商讨之处。

因此,笔者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顾恺之所能见的“摩竭”文献与中印摩竭图像两个方向出发,同《洛神赋图》中的双鱼神兽展开辨异,在廓清摩竭与双鱼神兽的关系后,运用“互文”的方式,将《洛神赋图》与《洛神赋》相互比照来确定双鱼神兽的真实身份。至于《洛神赋图》版本的选择,因顾恺之原作已不存,现存摹本设色者有三,而三本中构图、造型、人与景的位置基本相同[4]101,其中以宋人摹“北京甲本”保存得最为完整,因而本文采以“北京甲本”为辨异对象。

1 顾恺之所能见的“摩竭”与《洛神赋图》双鱼神兽辨异

顾恺之(公元345—406年)[4]5,东晋著名画家,传为《洛神赋图》的作者,顾恺之在绘制双鱼神兽时是否有来自“摩竭”的想象是一个重大问题,如果确有来自“摩竭”的想象,也不排除将双鱼神兽绘制成摩竭的可能性。而以顾恺之卒年为界,即公元6世纪以前,中国尚无摩竭图像,仅有汉译佛典提及“摩竭”,也就是说顾恺之所能见的“摩竭”全都出自汉译佛典,因而笔者对6世纪以前汉译佛典中的摩竭进行了整理,共计有19部经典提及“摩竭”50处。本文从摩竭的“形”与“意”两方面考察这些文献,并与《洛神赋图》双鱼神兽辨异。

1.1 兽形迥别——顾恺之所能见的摩竭样态与《洛神赋图》双鱼神兽样态相异

考诸上述摩竭文献,可以明显地发现摩竭样态最突出的特点是身、目、齿、口都巨大,可以“庞然大物”称之。如《贤愚经》卷四云:“作摩竭鱼,其身长大,七百由旬。”[5]379《杂宝藏经》卷七载:“鱼身长二十八万里。”[5]481这都是在说摩竭的身体十分庞大,有七百由旬、二十八万里等长度。而《众经撰杂譬喻》卷二与《贤愚经》卷六则对摩竭惊人的目、齿、口进行了描述:“我见上有两日出,日下有白山,中间有黑山。”[5]537“众人咸见阎浮提内有三日现……‘汝等当知!一是正日,二是鱼眼。其间白者,此是鱼齿,今水所投,黑冥之处,是鱼口也’。”[5]394这都是在说摩竭的目大如日、齿似白山、口似黑山。

除“庞然大物”这种最普遍的样态特点外,摩竭还有一些稀见的样态,如《杂宝藏经》卷七记载了摩竭脑出宝珠一事:“此珠磨竭大鱼脑中出……此珠名曰金刚坚也……”[5]481《正法念处经》卷九还记载了因人恶业故,而在地狱中招感有内外火燃状的摩竭:“彼地狱中复有异处……以恶业故,有摩竭鱼内外火燃食彼罪人;彼摩竭鱼金刚炎口、金刚炎爪、金刚炎齿,攫啮罪人,一切身分破散碎末。若脱鱼口则入其腹,腹中炎燃……是彼自舌妄语因故,在摩竭鱼腹中极烧。”[5]53同样是因人恶业,《贤愚经》卷四则记载了招感身有虫食状的摩竭:“诸王大臣,自恃势力……命终多作摩竭大鱼,多有诸虫,唼食其身。”[5]379摩竭脑出宝珠、内外火燃、身有虫食状是极为稀有的,即便在6世纪后的摩竭文献中也不多见。

从上述考证来看,摩竭在6世纪前的文献中最主要的样态是庞然大物状:目大如日,齿似白山,口似黑山。次要的样态则有三种:脑出宝珠、内外火燃、身有虫食状。如此,将这些摩竭样态与《洛神赋图》双鱼神兽的样态一一比较,便不难发现双鱼神兽绝非摩竭。首先,从庞然大物状来观察。就身体的体型而言,双鱼神兽在整个画面比例上来看也确实较大,其口部张开幅度也的确较广,这是摩竭与双鱼神兽的相似之处。但双鱼神兽的目与齿在整个兽身乃至兽头的比例太小,与正常鱼类无异,完全没有目大如日、齿似白山的特点,虽然艺术表现不可能真的画出如日、如山般巨大,但连獠牙这种表现齿部巨大的画法都没有,也确实难以说相似。其次,从脑出宝珠、内外火燃、身有虫食状观察,双鱼神兽则完全没有这些特点。可以说两者的样态除身与口相似外,其他各部位都没有相似处,甚至可以说“兽形迥别”。

1.2 恶吉相背——顾恺之所能见的摩竭意涵与《洛神赋图》惜别之景不合

从6世纪前的摩竭文献来看,与摩竭“庞然大物”体态相匹配的是“恶”的意涵。最为主要的表现有两种:一种是摩竭作为海难的制造者出现。如《六度集经》卷四载:“海有神鱼,其名摩竭,触败其船,众皆丧身,弥兰骑板,仅而获免。”[5]21《贤愚经》卷九云:“又闻海中,多诸剧难,黑风罗剎,水浪回波,摩竭大鱼,水色之山,如斯众难,安全者少,百伴共往,时有一还。”[5]411这些都表明摩竭制造的海难之恐怖,成为入海者的巨大威胁。虽有文献表明在佛法的干预下,摩竭会放弃制造海难,如《贤愚经》卷六载:“时摩竭鱼,闻称佛名,即还闭口,沈窜海底,众贾于是,安隐还国。”[5]394此处摩竭听闻佛名后,闭口沉窜,不再伤害贾客,但这并不意味着摩竭恶的本性被改变,更多的其实是对佛法能覆护众生的赞美,如此段前文所云:“三界德大,无过佛者,救厄赴急,矜济一切,最能覆护苦厄众生。唯佛神圣!愿救危险,济此诸人,毫牦之命。”[5]394

另一种是摩竭作为恶业所招感的果报而存在。这种又可细分为两类:一类是招感被摩竭所害的恶报。如《正法念处经》卷九与卷一六云:“彼地狱中复有异处,其地普青而复黑闇,罪人入中,以恶业故,有摩竭鱼内外火燃食彼罪人。”[5]53“大地狱人富兰那、末迦离等,俱迦离、提婆达多,如是等鱼为大摩竭鱼之所吞食,从活地狱乃至阿鼻地狱,其狱广大,沃焦深水。”[5]91另一类则是由于恶业直接招感投生为摩竭,受种种苦难。如《贤愚经》卷四载:“诸王大臣,自恃势力,抂剋百姓,离别人民,剥脱众生,命终多作摩竭大鱼,多有诸虫,唼食其身。”[5]379《四阿含暮抄解》卷二云:“水行,鱼、摩竭、失收摩赖为首……彼种种作恶增痴行,生此中。”[5]13

除以上两种最直接的表现外,还有大量以摩竭的某种强大力量来做譬喻者,在这之中摩竭为恶的价值取向仍十分明显。如《增一阿含经》卷一八、《普曜经》卷四、《大智度论》卷一七均有以摩竭鱼口难出来譬喻愚人之法或欲之可怖者:“此是愚人之法……如有人堕摩竭鱼口,欲求出者,实复难得……此是愚人之法,以堕摩竭鱼口,终不得出。”[5]638“痴人有三十二,害于众生;愚者迷惑,为此所害生于八难……愚人遭此如摩竭鱼吞于大舟。”[5]505“欲为如临火坑……如摩竭鱼开口。诸欲亦如是,甚可怖畏!”[5]185《大庄严论经》卷二则以摩竭鱼口贪食来譬喻欲贪之无尽:“然此多欲人,常生于欲想,贪利无有极,如摩竭鱼口。”[5]267

《杂宝藏经》卷十与《贤劫经》卷三未以摩竭鱼口做譬喻,而紧抓住摩竭扰乱海中秩序这一特性:“我子金山王,相好庄严身……如摩竭鱼扰乱海水,我子大海,亦复如是,为死摩竭鱼之所扰恼。”[5]496“何谓造业度无极有六事……所遵仁和若有罣碍而无吉利必得济厄,犹如贾客而入大海遇摩竭鱼,忽有浴池数二十五,各有白象辄乘其上得出大难,是曰忍辱。”[5]21前者以摩竭扰乱海水之力譬喻烦恼之盛,后者以能从摩竭海难处逃脱喻忍辱之力能到彼岸。

《十住毘婆沙论》卷七则更为直白地指出摩竭为不善根相,喻在家菩萨对妻子应生之想:“在家菩萨应生三想……复有三相,大豺狼相、大摩竭鱼相、大猫狸相……取要言之:是以一切臭恶不净相,一切衰浊相,是一切不善根相,是故在家菩萨于妻子见如是相。”[5]58-59

从以上的考证来看,6世纪前汉译佛典中的摩竭带有极大的不详色彩,是海难的制造者、恶业招感的果报、鱼口难出且贪食,甚至直接被斥为“不善根相”,以“恶”形容它是极为恰当的。将摩竭“恶”的意涵与出现双鱼神兽的《洛神赋图》惜别之景做一比较,便可发现两者格格不入。

《洛神赋图》是长卷,绘有众多场景,双鱼神兽出现在其中的惜别之景中。该景描绘了洛神与曹植诀别的场面,其时洛神乘云车离去,众神兽备驾、护航,且以《洛神赋》中的描写为蓝本:“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鸾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6]345从图文的描画中可以看到,洛神坐驾之威风,所乘者为云车,护驾者有六龙、玉鸾、文鱼、水禽、鲸鲵等。

在上古神话体系中,云车、六龙都是地位极高的神仙出行时的高规格阵列,《博物志》云:“王母乘紫云车而至于殿西。”[7]103《淮南子》载:“爰上羲和,爰息六螭,是谓悬车。”[8]16洛神集云车和六龙于一身,可谓富贵吉祥至极。玉鸾更是有天下安宁的吉祥含义,《山海经·西山经》载:“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翟似雉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9]4710文鱼、水禽则偏向警乘、保卫之意,如唐代著名学者李善所注:“文鱼有翅能飞,故使警乘。”[10]463而文鱼本身也有“见则天下大穰”9]4721的吉祥寓意。

至于鲸鲵,其义丰沛,有善有恶,而“恶”意又多是后世演化,在最初仅指海中大鱼,而且极可能是禺疆——黄帝之孙,同时又是海神和风神的化身[11。在离顾恺之较近的东汉时代,“鲸鲵是往天上飞的,作用是引魂升天,是寓意好兆头的神兽”[12,鲸鱼也多被用来象征隐逸、高洁的情怀[13。与顾恺之时代重叠的魏晋至初唐,常出现“以鲸鲵为参照物,这些神兽向仙人朝拜追随的组合”[13,诗作中更是出现了大量咏“石鲸”诗[13。另有很多学者认为“鲸鲵踊而夹毂”有欢迎洛神之意11-12,那就更应该是吉祥寓意了。

那么整个“惜别”之景所涉的物与兽无不含有丰富的吉祥含义,摩竭作为恶兽,又是海难的制造者,怎么可能出现在这样的场景中?即便是被慑服的摩竭也要有佛法的干预,但该景乃至整个《洛神赋图》未见任何佛法因素,可以说摩竭之“恶”与该景之“吉”完全背离。

2 中印摩竭图像与《洛神赋图》双鱼神兽辨异

从文献考察的进路确证顾恺之所能见的“摩竭”与《洛神赋图》中的双鱼神兽并非同一物种,本文从图像考察的进路继续予以辨异,根据中印摩竭的不同图像风格,从“印度传统”与

“中国分期”两种视角予以展开。

2.1 印度传统的视角:《洛神赋图》双鱼神兽与印度摩竭图像不符

粟文总结印度摩竭图像的特点为:“从图像的演变中可以看出摩羯形象为复合图像,集多种动物(鳄鱼、大象等)特征于一身,且无论第三个阶段如何演变其前腿并没有‘退化’,弯曲的卷鼻也尤为典型。”[3其后又说道:“但早期摩羯形象有几个重要因素:一为卷曲的身体,二为皆带有前蹄,三为鼻子上翘且卷曲等。”[3此处“早期摩竭形象”未指明中国还是印度,据其上下文,笔者推测应是指与印度摩竭图像相一致的“中国早期摩竭形象”。综合来看,粟文认为印度摩竭图像特点有四:第一,卷曲的身体;第二,带有前腿;第三,鼻子上翘且卷曲;第四,有复合动物特征(两种以上)。

在纷繁复杂的摩竭图像中总结出这些特征尤为不易,但第一点和第二点仍然值得商榷。就第一点“卷曲的身体”而言,印度摩竭确实有很多身体都呈向上或向下的卷曲状,但并非全部如此,即便按照粟文所划分的印度摩竭发展的第三,也就是最为纯熟的阶段(公元100年以后),仍然有身体仅有一些曲度,但并不卷曲的摩竭(图2)[14。就第二点“带有前腿”而言,也不像粟文所言的“经过三个阶段的演变依然没有‘退化’”[3

如贵霜时期的很多摩竭纹雕刻都无前肢(图3)[14。如果将时间推移到更早的时代,身体不卷曲和无前肢的摩竭更是多见。因而笔者认为“卷曲的身体”与“带有前腿”并不能作为印度摩竭图像的特点,至少不能作为典型特点来判定是否为摩竭。

至于第三点“鼻子上翘且卷曲”和第四点“有复合动物特征”,确实是印度摩竭图像的典型特点,几乎所有印度摩竭图像都由至少两种动物元素构成,其鼻子均呈上翘而后向上或向下呈卷曲状。作为刚传入中国的摩竭图像也必然会保留这两点特征,从这两点特征出发与双鱼神兽展开对比,便能发现两者有极大的相异处。

双鱼神兽形似大鱼,身呈藏青色,有鳞,背鳍、尾鳍、胸鳍、腹鳍兼备,且背鳍大如翼;头似兽首,嘴大张,有齿,吐红舌,眼圆睁,鼻似花瓣截面而有二孔。可以看到双鱼神兽确实是一种复合动物,有鱼身、兽首等,但并未发现卷鼻的特征,双鱼神兽的鼻子似花瓣,而鼻端截平,像是花瓣的横截面,又有两个圆孔,这与红山文化的C形玉猪龙之鼻非常相似,应当也为猪鼻。另外,双鱼神兽背、尾、胸、腹皆有鳍,且背鳍大如翼的形象也难以在印度摩竭图像中找到,更多情况下印度摩竭只有较大的尾鳍,其他部位的鳍很少出现,即便出现也非常小。因而,可以说双鱼神兽与印度摩竭图像相同点仅有“复合动物”这一条,其余特征均与印度摩竭图像不符。

2.2 中国分期的视角:《洛神赋图》双鱼神兽无法纳入中国摩竭分期

《洛神赋图》是宋摹本,虽然宋代仿古之风盛行,对艺术作品的还原度极高,但仍存在宋人加入了其时或之前时代摩竭特征的风险,存世之画也有可能被后人改动,因而有必要探讨双鱼神兽有无纳入中国摩竭图像系统的可能性。笔者曾对摩竭图像在中国的发展进行分期:北魏至隋代的肇始期、初盛唐的渐变期、中晚唐至五代的转折期、宋辽金的繁荣期、元明清的衰落期[15]18-55。此处沿用这一分期,来探讨双鱼神兽能否纳入中国摩竭分期中。

在最初的肇始期、渐变期与印度摩竭图像基本一致,印度摩竭图像典型特征:卷鼻、复合动物、无如翼之鳍等仍然成立。前文已对双鱼神兽与印度摩竭图像做了辨析,此不赘言。

到中晚唐至五代的转折期时,摩竭纹发生了中国化的转向,形成了“鲤鱼形摩竭纹”与“鱼龙形摩竭纹”,保留了印度摩竭图像的卷鼻特征,而头身比已接近中国传统的鲤鱼,整体呈“鲤鱼状”,出现背鳍、尾鳍、胸鳍、腹鳍,时有双翼,寓意也出现了吉祥化的转向(图4)[16。以这些特征与双鱼神兽进行对比,可以发现除去前文已说的双鱼神兽无卷鼻外,其鳍大如翼,也和此时直接画成双翼的摩竭图像有很大距离。即便认定双鱼神兽的鳍就是“双翼”,但摩竭的头身比已呈“鲤鱼状”,双鱼神兽的头身比及其在整个画面中的体积,则很难用“鲤鱼状”来形容,以“海中大鱼”来描述可能更为贴切,因而双鱼神兽也无法纳入中国摩竭图像的转折期。

到宋辽金的繁荣期与元明清的衰落期时,除保留前一阶段的特征外,摩竭图像出现了明显的“龙化”倾向:卷鼻变小、头身比拉长似龙(图5)[17。而双鱼神兽是海中大鱼状,毫无龙身特征,因而双鱼神兽也无宋以后的摩竭特征。

通过上述考证,可以清晰地看到双鱼神兽无论放到中国摩竭图像的哪一发展阶段都显得极为突兀,其由宋人融入同时代或宋代以前的摩竭特征、后人改动融入宋代以后的摩竭特征等论均不成立。

3 “鲸鲵踊而夹毂”——《洛神赋》与《洛神赋图》互证双鱼神兽为“鲸鲵”

前文通过文献与图像的考证已经确证《洛神赋图》双鱼神兽并非摩竭,那么它们的身份究竟是什么便是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

不少学者将双鱼神兽判定成“文鱼”,其所据者为《山海经·西山经》中对文鳐鱼的描述“泰器之山,观水出焉……是多文鳐鱼,状如鲤鱼,鱼身而鸟翼,苍文而白首赤喙,常行西海,游于东海,以夜飞”[18]39,他们认为双鱼神兽与这一描述基本一致[2-3。然而前文已经考证到双鱼神兽很难用“鲤鱼状”来形容,更像是“海中大鱼”;鱼身也没有“鸟翼”,只是“背鳍大如翼”,这与真正的“翼”还是有一定距离;至于“苍文而白首赤喙”一句,双鱼神兽更是完全不符。“苍”据《说文解字》:“苍,艸色也。”[19]40段玉裁注:“引伸为凡靑黑色之称。”[19]40“文”即“纹”,谓“交错之画也”[19]425。“苍文”即有青黑色的斑纹或青黑色的纹路之意,而双鱼神兽虽整体呈藏青色,但并没有斑纹或纹路,且鳍部、腹部都呈淡淡的曙红色;“白首”即白色的头部,这一点在双鱼神兽中完全看不到;“赤喙”即赤色的嘴,而双鱼神兽仅有红色的舌头,没有赤色的嘴。因而,笔者认为双鱼神兽也非文鱼。

那么双鱼神兽究竟是什么呢?其实这一问题并不复杂,只需回归到绘制《洛神赋图》惜别之景所依的《洛神赋》即可,赋中描绘该景时提到的“鲸鲵踊而夹毂”[6]345可为线索。“毂”即“辐所湊也”19]724,是指的车辆正中外接轮辐、内空而承轴之处,此处指的就是“车”[4]84;“夹毂”就是夹卫在车两旁;“踊”即“跳也”[19]82;“鲸鲵踊而夹毂”就是指的鲸鲵跳出水面,夹卫在车的两旁。从图中可以清晰地看到,夹卫在洛神云车两旁的正好就是“双鱼神兽”,且图中再无其他成双出现的动物,所以笔者认为从文意而言,双鱼神兽不仅应当是鲸鲵,而且也只能是鲸鲵。

其实,车轮两旁绘制鲸鲵是一种被广泛运用的绘画模式,如唐代昭陵长乐公主墓西壁的“云中车马图”(图6)[20。其中车毂左侧的神兽即为鲸鲵,学术界对此几无争议,而这与顾恺之所描绘的神兽形象极为相像,因而从不同系统的图像中也能旁证顾恺之所绘的双鱼神兽是“鲸鲵”,而非其他物种。

鲸者,“海大鱼也”[19]580,“雄曰鲸,雌曰鲵”[21]936,两者只是雌雄之别,无怪乎形态几无差异,且两两而出。东晋乃至整个中国古代绘画中鲸鲵的画法并无一定范式,画家在保留了“大鱼状”的基本形象外,根据时代文化洪流中的“鲸鲵”想象加以再创造是极正常的,因而《洛神赋图》中的鲸鲵才会有身似大鱼、头似兽首、鼻似猪鼻的复合动物形象。正如张起等[11在对鲸鲵进行一系列考证后所下的结论:“上古传说到战国记载到汉初成型的《山海经》再到晋代郭璞的《山海经传》,各种神话传说相互杂陈,相互影响,在中国文化洪流中不亚于正统文化而存在,这中间的神兽‘鲸鲵’,无不激发着顾恺之的灵感与创作。”

4 结 语

通过以上考证可以看到,不管是从文献还是从图像的角度来看,《洛神赋图》中的双鱼神兽都绝不是“摩竭”。在公元6世纪前的摩竭文献中,即顾恺之可能见到的摩竭文献中,摩竭样态主要呈“庞然大物”状,双鱼神兽除身、口与之相似外,其余各处都相差很大,可谓“兽形迥别”。而在这些文献中摩竭所呈现的意涵充满了“恶”的含义,甚至直接被称为“不善根相”;双鱼神兽所处的“惜别”之景中,出现的物与兽则充满了吉祥的寓意,可谓“恶吉相背”。

印度摩竭图像的典型特征为“卷鼻”与“复合动物”,而双鱼神兽虽是复合动物,但却无卷鼻,且鳍部形态也不见于印度摩竭图像。中国摩竭图像可分为五期,在北魏至隋代的肇始期与初盛唐的渐变期时,中国摩竭图像与印度摩竭图像一致,双鱼神兽自然与之不符;中晚唐至五代的转折期时,摩竭图像出现“鲤鱼形”与“鱼龙形”的中国化转向,此时摩竭的卷鼻、鲤鱼状的身体、真正的双翼与无卷鼻、海中大鱼状、如翼之鳍的双鱼神兽有很大不同;宋辽金的繁荣期与元明清的衰落期时,摩竭图像逐渐“龙化”,双鱼神兽则难觅“龙身”的特征。也就是说双鱼神兽既与印度摩竭图像不符,也无法纳入中国摩竭分期。

双鱼神兽非但不是以往学界认为的“摩竭”,也不是一些学者认为的“文鱼”,其形貌与文鱼的鲤鱼状、鸟翼还有一定差别,至于文鱼的苍文、白首、赤喙等特征,双鱼神兽更是完全不符。根据《洛神赋》中“鲸鲵踊而夹毂”句,可以确证夹卫在云车两旁的即为“鲸鲵”,这也正是本文谈到的“双鱼神兽”。至于顾恺之对鲸鲵的创作,则是在保留了“海大鱼也”的基本形态上,融合时代文化洪流的“鲸鲵”想象,加以再创造而成。

《洛神赋图》中的双鱼神兽长期以来被学界讹传为“中国最早的摩竭”,本文在此予以厘清,文献与图像的考证难免有挂一漏万之嫌,仅望能起抛砖引玉之用。而当本研究厘清双鱼神兽非摩竭、非文鱼,而是鲸鲵后,便出现了一个值得继续探讨的问题:中国最早的摩竭图像是什么时代的?根据笔者目前掌握的资料来看,中国最早的摩竭图像应出现在北魏时期,此时有三尾摩竭分别出现在这些文物上:摩竭纹八曲银洗、巩县石窟寺海神王摩竭纹石刻、洛阳造像座海神王摩竭纹石刻。此问题值得展开论证,且与本文主旨较远,当另撰文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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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f the twin fish creature in Nymph of the Luo River

ZHANG Chi, WANG Xiangrong

PAN Biao1, JI Huachuan2

(1.School of Philosophy, University of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2488, China; 2.Institute of World Religions,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Beijing 100732, China)

Abstract: Makara, originally a giant aquatic creature from Indian mythology, was later absorbed by Buddhism and became a common mythical beast in Buddhist texts and decorations. As Buddhism spread eastward from India, the concept of Makara was introduced into China. For a long time, scholars have identified the Twin Fish Creature in GU Kaizhi’s Nymph of the Luo River as Wenyu and believed that these two fish were actually Makara, calling them the earliest Makara images in China.

This article examines the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in Fish Creature in Nymph of the Luo River and Makara from two perspectives: the Makara-related texts that GU Kaizhi might have encountered and the Makara images from both India and China. After clarify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Makara and the Twin Fish Creature, the article applies an “intertextual” approach, comparing Nymph of the Luo River with Ode to the Goddess of the Luo River to determine the true identity of the Twin Fish Creature. Three major conclusions are drawn. Firstly, the Twin Fish Creature is not the Makara as traditionally believed by scholar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literature, in the Makara-related texts before the 6th century, including those GU Kaizhi might have seen, the form and meaning of Makara are different from the Twin Fish Cre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magery, the Twin Fish Creature does not match Indian Makara images and cannot fit into the periodization system of Chinese Makara images. Secondly, the Twin Fish Creature is also not the Wenyu as some scholars have suggested. Its appearance differs significantly from the Wenyu in the common sense, which has features like a carp-like body, bird wings, blue markings, white head, and red beak. Thirdly, based on the depiction in Nymph of the Luo River, where it mentions “whale-like creatures jumping and surrounding the chariot”, it can be confirmed that the Twin Fish Creature is actually a “whale-like creature”.

This article systematically and thoroughly explores the true identity of the Twin Fish Creature in Nymph of the Luo River. It carefully differentiates the characteristics of Makara, Wenyu, and whale-like creatures, ultimately confirming that the Twin Fish Creature is a whale-like creature. This corrects the long-standing scholarly misidentification of the Twin Fish Creature as “the earliest Makara in China” and raises further questions for scholars to consider: when do the earliest images of Makara in China date?

Key words: Makara; GU Kaizhi; Nymph of the Luo River; twin fish creature; whale-like creature; myths and legen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