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小说《鹊桥》中的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

2024-12-05 00:00:00周丹娜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35期
关键词:文化记忆鹊桥身份认同

[摘" 要] 英国华人作家刘宏的《鹊桥》通过祖孙两人的对话与回忆,揭露了中英之间的历史恩怨。本文试图以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为基础,剖析文化记忆在唤醒留居英国的女主人公骄梅的身份认同中的重要作用,探讨作者对英国华人身份认同的思考。《鹊桥》中,客居异地的孤身华人虽心系家乡,但在和异国文化相互碰撞的过程中,难免对自身的历史文化有所遗忘,进而对身份认同产生迷茫。借助文化记忆中所提到的载体、空间和神话,个体得以重获文化意识,重新审视民族创伤,并通过对自身身份的认同来实现自我和解。刘宏旨在借助《鹊桥》给处于记忆和身份困境的英国华人带去希望和安慰。在想象、愤慨与深情的多重交织中,《鹊桥》展示了文化记忆对英国华人身份认同的推动作用。

[关键词] 《鹊桥》" 英国华人" 文化记忆" 身份认同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5-0031-04

一、背景及研究意义介绍

刘宏是一位坚持用英语进行创作的女性小说家。她于1965年出生在中国辽宁,成长于一个由工程师父亲和教师母亲组成的家庭,这为她今后的学业和研究方向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989年她获得公费留学英国的机会,开始了女性主义文学的研究之路,后来她对社会人类学领域的研究产生浓厚兴趣,继而努力攻读并获取该专业的文学硕士学位。她的长篇处女作《惊月》于2001年发表,相继出版的《鹊桥》和《触摸》也都好评如潮。《鹊桥》作为其代表作,酣畅淋漓地刻画了女主人公骄梅在英国的流散经历。关于这部小说,已有的研究聚焦于书中的意象及其文化内涵和伦理身份,如陈美红(Red Chan)通过分析《鹊桥》的文化意象“花园”“梅树”,揭示流散个体如何在中西文化冲突中借助文化翻译的方式重构流散身份;肖淳端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角度剖析女主人公骄梅在中英历史纠葛、中西文化冲突的流散境遇中面临的伦理身份和选择问题,并探讨伦理选择对海外华人身份重构的意义。

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笔者发现,《鹊桥》中的文化记忆与身份认同鲜少有人关注。文化记忆有关一个民族的生存痕迹,是一个民族身份认同的基石。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指出,文化记忆能够通过诸如象征物、仪式、文本等媒介进行代际传承。此外,记忆的形成和传承也与身份认同的构建紧密相关。该理论对于理解历史文化的传承以及身份认同的确认具有重要意义。因此,本文拟结合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剖析留居英国的女主人公骄梅如何借助文化记忆的载体唤起有关中英历史恩怨和冲突的文化记忆,重拾对自我的身份认同,进而展示作者刘宏对英国华人身份认同的思考。

二、被唤醒的记忆与身份认同

“假如巩固群体身份认同的知识没有存储于文字中的可能性,那么它还能存储于人的记忆中。”[1]在扬·阿斯曼看来,文化记忆指的是一个社会集体对过去经验的共同记忆,这些记忆被传承、共享和塑造,并且对该社会的认同和行为产生影响。文化记忆与群体身份认同紧密相连,它借助特殊的外部媒介(客观外化物)、地点场所(空间)以及历史神话等形式进行重现与外显,对于某个民族或者群体来说具有身份认同的作用。而刘宏《鹊桥》中反复出现的传家宝铜镜,精神寄托空间花园及神话故事鹊桥对女主人公骄梅的记忆唤醒和身份认同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1.铜镜

扬·阿斯曼认为,文化记忆借助“一些文字或非文字性的、已被固定下来的客观外化物发挥作用,这些客观外化物的形式包括仪式、舞蹈、神话、图式、服装、饰物、文身、路径、绘画、景象等”[1]。镜子在小说中充当着文化记忆的载体,见证中国和骄梅家族的沧桑变迁,它的尤利西斯之旅向读者展示了过去和现在的记忆。祖母铁梅的亡灵远渡重洋来劝孙女骄梅迷途知返,却无意间在骄梅的留学资助者芭芭拉的房间中找到失落已久的传家宝——铜镜。借由这个契机,铁梅向孙女骄梅讲述起铜镜的由来及家族血泪史。原来,铜镜本是铁梅的曾祖父母五保和梅两人爱情的媒介。他们经由铜镜结缘,在京城组建美满的家庭,并一起携手打造了圆明园。然而好景不长,英法联军入侵,四处烧杀抢掠,圆明园也被毁于一旦。五保和梅也没能逃过一劫,祖传宝镜落入洋鬼子手中。几经辗转,铜镜又回到铁梅母亲手中。铜镜作为见证,又一次回溯了家族的血泪史——在19世纪末的列强入侵中,铁梅的母亲遭受了洋鬼子的侮辱,最终在女儿的大婚之日上吊自尽……

这些家国血泪史,都是骄梅所不知的。然而作者刘宏巧妙地运用铜镜的魔力,使记忆得以顺畅地进行代际传承。在小说中,铁梅的出现和铜镜的力量唤醒了骄梅作为受害者后代的身份认知。骄梅能通过这面铜镜看到过去的事情:洋鬼子残忍杀害她的祖先以及火烧圆明园的暴行。在这面神奇铜镜的指引下,骄梅目睹了她从未经历过的历史,铜镜唤起的记忆让骄梅与铁梅产生共鸣,正如骄梅所说:“她(指铁梅)唤醒了我强烈的民族耻辱感和家族自豪感。圆明园的焚烧和珍宝的掠夺不再只是宣扬的素材——它们使我感同身受。”①

在扬·阿斯曼看来,自我的经验总是以间接的方式获得,继而得以传递。个体只有通过他人直接的经验才能进行反思,进而看到内心的自我。“个性的和个体的认同的形成和发展也是通过反思完成的……人对自我的经验总是经由他人才获得的,而人直接获得的只可能是对他人的经验。”[1]骄梅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这些久已远去的苦难,但通过铁梅的叙述,她终于真正理解了祖母为何对洋鬼子如此深恶痛绝,不惜挣脱地府的重重阻碍,远赴重洋来阻止她生下洋鬼子的孩子。与此同时,借由铜镜,骄梅跨越时空见证了外敌的入侵和国破家亡,明白了祖母铁梅的殷切期望和民族的沉重历史,意识到自己必须承担的责任。本雅明曾经说过,记忆能够“使观察者回到世界历史中的一个岔道”,同时也承载着铭刻和诠释过去的职责 ——“创造了传统的链条,使一个事件能代代相传”[2]。记忆的传承性使得一个事件能够代代相传,成为家族、民族甚至全人类的共同记忆。而小说中骄梅的记忆,部分得益于铜镜的魔力,此时的铜镜已不单单是个物品,它更是充当了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记忆媒介,给予骄梅以历史的洗礼与责任的号召。

2.花园

地点空间为记忆建构提供了场所,同时它也是身份认同的重要基础。“任何一个群体,如果它想作为群体稳定下来,都必须想方设法为自己创造一些这样的地点,并对其加以保护,因为这些地点不仅为群体成员间的各种交流提供场所,而且是他们身份与认同的象征,是他们回忆的线索。记忆需要地点并趋向于空间化。”[1]也就是说,地点空间具有象征性,集体倾向于将回忆固定在某一地点之上,使其回忆得到证实,进而达到巩固族群联系,加强身份认同的作用。在小说中,“花园”这一空间意象被反复提及,是情感联系的场所以及记忆延续的载体。

芭芭拉一直致力于在英国复刻出一个记忆里骄梅父亲悉心打理的中国式花园。异国花园的存在无疑让骄梅产生了思乡之情,骄梅时不时回忆起她和父母一起在中国生活的日子。“在中国,封闭的空间和频繁的肢体接触意味着我们习惯被束缚,习惯把思想和情感锁在头脑里。在我和父亲共同生活的那个小家里,虽然他和我只有一息之隔,但我想到妈妈就感觉到安全。不知怎么的,在这里,我感觉不太安全。”[3]花园这一被符号化了的地点记录着骄梅和她的家人的生活点滴,承载着她的家族记忆。尽管在芭芭拉的资助下,骄梅得以在英国继续深造,但她却仍然觉得内心不安,“我不属于这里,无论芭芭拉如何努力让我有体会到家的感觉”[3],从中可以看出骄梅内心的不安和归属感的缺失。由于对异国文化环境的不适应,又或是对目前所处关系和圈子的疏离感,骄梅始终难以真正融入,她仍然追忆着至亲,向往着真正的家园。

“回忆也植根于被唤醒的空间。房屋之于家庭就像村落山谷之于那里的农民、城市之于它的市民、某个地区之于该地区的居民一样:它们是回忆的空间框架,即使当它们或者说尤其是当它们不在场时,便会被当作‘故乡’在回忆里扎根。”[1]地点作为文化记忆中的象征符号,与特定的位置紧密相连,构成了支撑和激发人们回忆的空间。小说中,异国的花园成为骄梅记忆的载体,使她倍感熟悉。花园世世代代受到骄梅祖辈们的珍视,是铁梅的曾祖父母誓死捍卫的地方,也是铁梅临终时一心向往的地方,更是铁梅父亲含冤被贬后竭力守护的地方。花园唤起骄梅的代际记忆,而园中的梅树也寓意深长。当骄梅第一次看到芭芭拉种在花园里的梅树时,她既惊讶又高兴,“它在这里做什么?我没想到它竟然能在英国生长”[3]。梅树作为骄梅故乡的象征,竟然能在遥远彼岸的英国生长,让她在异国他乡找到了一种归属感和亲切感。显而易见,这里的梅树暗指骄梅。而她一开始的惊讶也反映了她的内心感受,即她作为一个身处异乡的外人,对适应新环境的困惑和不确定。然而梅树的盛开暗示了骄梅后来的成长,尽管起初他们都像身处异乡的他者,格格不入,脆弱不堪,但他们仍然努力适应当地的环境,克服困难和挑战,试图实现自我成长和蜕变。梅树的盛开不仅为骄梅带来希望和勇气,也预示着她未来的美好前景。

地点空间是记忆的承载者和见证者,它们记录了人类的生活痕迹,承载着历史事件、文化传统和人们的生活体验。小说里花园这个特殊的空间既是骄梅与家人记忆纽带连接的外显,也是骄梅加强自身华人身份认同感的重要基础。而花园中的梅树作为一个重要的象征元素,不仅为骄梅带来情感上的寄托和共鸣,也深刻揭示了她的内心世界和成长历程。

3.鹊桥

“记忆对于身份认同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以纪念碑、神话传说、仪式等文化形式作为媒介的文化记忆,不仅有助于‘身份凝结’,而且具有‘重构的能力’。”[4]在塑造和维持个体和群体的身份认同中,神话常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人们往往通过神话来传递文化价值、信仰和道德观念,进而确认及强化自身的身份认同。

鹊桥的意象取自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神话故事《牛郎织女》。故事讲述了凡人牛郎和天上的神仙织女机缘巧合下相爱却被迫分离,最终通过喜鹊搭桥相助得以一年一会的美好传说。鹊桥在这个故事中象征着爱情的连接,也代表了爱情的坚定和不屈。在英国华人作家刘宏的《鹊桥》中,鹊桥作为一个文化符号,蕴含着丰富的内涵,不仅与骄梅的外国男友肯的工作项目紧密相连,更通过其独特的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表达了更为宏大的民族主题。

扬·阿斯曼强调神话在文化记忆中的重要性,认为其承载着特定群体的身份认同和集体记忆。神话通过叙事、符号和仪式等方式,在文化中建立起一种持久的精神传统,影响着人们的思想、行为,以及社会结构。小说中,骄梅的外国男友肯是一名英国建筑师,他打算建一座东方风格的桥,于是向骄梅咨询。骄梅将鹊桥的故事与他娓娓道来,肯听完后十分感兴趣。故事的最后,肯从中国建筑美学和鹊桥神话中获得灵感的桥梁竣工,而桥上面的图案正是之前给予他灵感的“鹊桥”中的喜鹊。骄梅望着桥,流露出自豪的笑容。这笑容,是源于对中华传统文化深厚底蕴的自信以及对中华优秀文化输出的骄傲。骄梅在给外国男友肯讲述鹊桥神话的过程中产生了与异质文化的碰撞交融,从而实现了她对自身主体身份认同的确认。另外,这也从侧面点明了书名的隐喻意义。从表面上看,《鹊桥》的标题暗示这是一部关于爱情故事的小说,是关于一对国籍不同的男女得以结合的故事;但从宏大叙事的角度来看,《鹊桥》里这样的结合实际上意味着中英之间情感桥梁的构建与冲突的消弭。“神话是对过去的指涉,来自那里的光辉将当下和未来照亮。”[1]神话作为古老的精神文明符号,其中所蕴含的智慧不仅传达了过去的文化传统和历史,更成为人们的借鉴和启迪,指引人们在当下的生活和未来发展中的方向。刘宏笔下的鹊桥,跨越了时空的界限,是连接不同背景的恋人们的团聚之桥,也是连接过去与现在,连接中英不同文化的欢乐之桥。

三、结语

《鹊桥》这部作品通过主人公骄梅的经历,探讨了海外华人在异质文化和历史恩怨中所面临的身份认同困境,以及通过重塑文化记忆来实现自我认同和和解的可能性。小说中,主人公通过铜镜、花园和鹊桥等元素来追忆过去的文化记忆,这些象征符号成为她与家国历史文化产生共鸣的纽带,帮助她重新审视中英文化之间的冲突,并最终完成自我的身份认同。这种通过回忆与重建文化记忆来寻求身份认同的做法,为处于文化记忆和身份困境中的海外华人带来希望和安慰。而这正是刘宏的意图所在——散居者只有首先对过去的文化产生同情和肯定,才能在新的空间中获得自我认同和归属感,从而构建既属于现在又指向未来的身份。

注释

① 本文有关《鹊桥》的引文均来自Liu Hong. The Magpie Bridge[M] London: Review, 2003.译文为笔者译。

参考文献

[1] 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M].金寿福,黄晓晨,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

[2] 阿伦特.启迪:本雅明文选[M].张旭东,王斑,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3] Liu Hong.The Magpie Bridge[M].London:Review,2003.

[4] 陈俊松.文化记忆批评——走向一种跨学科跨文化的批评范式[J].当代外国文学,2016,37(1).

[5] Chan R.Chinese Flower in the English Garden:Hybridity and Cultural Translation in Liu Hong’s The Magpie Bridge[J].JOURNAL OF INTERCULTURAL STUDIES,200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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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金寿福.扬·阿斯曼的文化记忆理论[J].外国语文,20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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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李静.双重语境中的象征:论旅英作家刘宏的小说[J].中外文化与文论,2008(2).

[10] 吕晓潇.《金山》的回忆空间建构与文化记忆传承[J].华文文学,2021(4).

[11] Xiao Chunduan.Ethical Identity and Ethical Choice:An Ethical Literary Study on Liu Hong’s Novel The Magpie Bridge[J].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of Literature,2020(2).

[12] 谢魏.暴力、鬼魅与翻转的“南洋图像”——论黄锦树小说集《乌暗暝》的历史书写[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23(1).

[13] 张雨.露丝·贝哈的身份追寻与文化记忆[J].文学教育(上),2022(1).

(特约编辑 张" 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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