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喻世明言》通过对爱情与婚姻的刻画,展现了丰富的人物形象,其中的《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以下简称《珍珠衫》)刻画了薛婆这样一位极具特色的小人物,她的形象体现了明代商品经济发展的背景下,女性在社会中的复杂处境。她才智过人、巧言令色、唯利是图、狡诈狠毒。薛婆的性格成因主要包括三个方面:明代商品经济繁荣发展、封建礼教打压和思想解放潮流兴起。在冯梦龙笔下,薛婆不仅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关键角色,更是洞察其情爱观的重要载体。通过薛婆的形象分析,可以看出冯梦龙的作品在当时社会背景下,展现出了一种超越时代的进步思想,肯定了女性的价值与欲望,并倡导男女平等。尽管薛婆的行为备受争议,但她为研究明代社会女性地位及思想变化提供了宝贵的视角。
[关键词] 冯梦龙" 《喻世明言》" 媒妁形象" 薛婆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35-0007-06
“一切文学作品,都是社会生活的反映,尤其是那些直接取材于现实生活的文学作品,更是明显地再现了社会发展的脚印,是一定社会历史阶段的缩影。”[1]《喻世明言》通过四十篇小说,揭示了明中期以后的社会面貌,当时封建制度限制了女性的自由,传统礼教左右着女性的生活。《喻世明言》中,冯梦龙塑造了一群媒妁形象,来叙述男女之间的爱情故事。这些媒妁在“逐利”的过程中引导闺阁女性大胆追求肉体与精神之爱,促进了女性解放;同时,她们是具有反叛思想的人物角色,有着永恒的文学价值和历史意义。《珍珠衫》中,薛婆作为配角出现在作品中,深入到王三巧的闺阁内,成为王三巧婚姻悲剧的帮凶。她不仅推动了小说情节发展,也具有重要的文学价值。
一、《珍珠衫》中薛婆的性格特征
冯梦龙通过薛婆的谋略与心计,演绎曲折离奇的故事,薛婆这一角色虽小但具有鲜明的性格特征。俗话说: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婚[2]。《诗经·幽风·伐柯》云:“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3]就中国的传统婚姻习俗而言,媒人是促成男女姻缘的重要桥梁。婆子、丫鬟、尼姑等三姑六婆形象,经常活跃在“三言”“二拍”女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中。《珍珠衫》中的薛婆,便是典型的马泊六式的牙婆。她不但圆滑世故、巧言令色,而且贪得无厌、狡诈恶毒。薛婆一边做着小买卖,在大市街东巷卖珠子;一边又私下蛊惑妇女红杏出墙,撮合男女不正当关系,是一个皮条客形象。以薛婆为典型的牙婆形象,作为在世俗中被谴责的群体却在文本中发挥着突出的作用,具有永恒的文学价值和历史意义。
1.圆滑世故、巧舌如簧
不是所有人在媒妁行业都能如鱼得水,这需要能言善道的能力以及左右逢源的交际本领。“这壁厢取吉,那壁厢道喜,砂糖口甜似蜜,沿街绕巷走如飞”[4],薛婆便是这样一位巧嘴媒婆。“这婆子能言快语,况且日逐串街走巷,那一家不认得”[5],薛婆尚未出场,仅靠陈大郎的一席话便知其人。陈大郎上门谈生意时,原本婆子只是一头问道“是谁”,一听闻“徽州陈”便连忙道:“老身未曾梳洗,不敢为礼了。大官人起得好早!有何贵干?”[5]前后态度一对比,便显得薛婆为人谄媚又圆滑。在听闻陈大郎的来意后,薛婆先是大惊小怪、极力直言行事之难,待到陈大郎苦苦哀求时,又言事情要徐徐图之。这样一来,既可以让陈大郎听从她的吩咐,又可以抬高价钱。由此可以看出,薛婆是一个奸诈世故的妇人。
薛婆这类人八面玲珑,一见到主客便露出谄媚奉承的嘴脸,以此来博得他人的信任。薛婆接近王三巧后说道:“老身久闻大娘贤惠,但恨无缘拜识。”[5]这样一番评价,无论哪位娘子听了都会心花怒放。接着她继续花言巧语:“大家宝眷,见多识广,比男子汉眼力倒胜十倍。”[5]薛婆这番话,字字句句直透人心,听得王三巧眉开眼笑。王三巧平日足不出户,对市井琐事了解甚少。薛婆将逸闻轶事告诉她,一来二往二人便成了忘年之交,这也为之后撺掇王三巧与陈大郎的私情提供了便利。作者在文中评价道:“世间有四种人你惹他不得,引起了头再不好绝他。是哪四种人?游方僧道、乞丐、闲汉、牙婆。上三重任犹可,只有牙婆是穿房入户的……”[5]这一句话表明了作者对薛婆的蔑视。正可谓“开言成匹配,举口合和谐”[5],薛婆嘴皮子之厉害,能使巫山想汉子,让织女得相思病。
2.贪财图钱、才智过人
作为一个“马泊六”,薛婆的本性贪婪。对金钱的贪婪,使薛婆为所欲为、机关算尽。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这句话意为:满口说着讨人喜欢的话,满脸带着讨人喜欢的神色,这样的人是没有仁心的。又如吴秀华所说:“能说会道并非单纯嘴上的功夫,而是深藏心机。它以心计和智谋为内核,以有所图为目的。”[6]这一句话便揭露出了牙婆的功利目标。薛婆一出场,其唯利是图的本性便展现出来。薛婆得知陈大郎的来头后,便“慌忙开门请进”[5]。陈大郎将一百两白银和两锭金子放在桌上,薛婆见了银两之后,便立马“满脸堆下笑”“将银锭放银包内,一齐包起”“忙出来”[5],这一系列神态与动作描写,体现出薛婆视钱如命的性格特征。冯梦龙直接评价道:“看官,你说从来做牙婆的那个不贪钱钞?见了这般黄白之物,如何不动火。”[5]
在薛婆贪图钱财的背后,我们可以看到她过人的才智。薛婆以向王三巧推销珍珠为由,设计了一套天衣无缝的计策引诱王三巧。薛婆先是在王三巧家附近摆摊,又以各种理由来回串门,取得了王三巧的信任。接着薛婆在闲谈时假意提到蒋兴哥久不归家,又刻意提及家中寻花问柳的四女婿,以诱导王三巧怀疑丈夫出轨。到五月中旬,薛婆以王三巧家凉快为由搬来与其同住。薛婆装醉佯疯,还以自己早年偷汉子之事,来引动王三巧的春心。直至王三巧生日,薛婆先将她灌醉,再设法支开丫鬟仆役,终将她拉入了泥潭。薛婆是一个刁滑爱财之人,但她精细完美的谋略,又有几分生意人的精明。
3.坑蒙拐骗、道德沦丧
薛婆在冯梦龙笔下是一个典型的负面形象。她为了金钱利益,不惜破坏别人的家庭,行坑蒙拐骗之事,是一个没有底线又道德沦丧的人。工于心计的薛婆,被陈大郎收买后,通过精心算计骗取王三巧的信任,成功将她拐骗到陈大郎的彀中。王三巧天真单纯,将薛婆视为忘年之交,所以毫不吝啬地给薛婆提供食宿。但对薛婆来说,王三巧只是她赚钱的工具。薛婆在王三巧被玷污后,还将自己的卑劣行径说得冠冕堂皇,甚至还用甜话儿骗两个丫鬟,又用利害话儿吓她们。于是“夜来明去,一出一入,都是两个丫鬟迎送,全无阻隔”[5],薛婆将这一段精神和肉体双双出轨的私情设计得滴水不漏。
在薛婆看来,撮合私情就是大买卖,可以从中捞取大把的财帛。在浪子有意、佳人无心的情况下,薛婆也能做到“调唆织女害相思,引得嫦娥离月殿”[7]。她只要有钱可赚就只管撮合,全然无视道德法规。薛婆机关算尽,在王三巧生日之夜引陈大郎入室将王三巧奸污,使其陷入不贞的困局中。薛婆靠自身劳动,赚取正当的收入,本无可厚非,但她在金钱的驱使下充当“淫媒”的行为,实在是道德沦丧、可耻可气。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中告诫世人:“三姑者,尼姑、道姑、卦姑也。六婆者,牙婆、媒婆、师婆、虔婆、药婆、稳婆也。盖与三刑六害同也。人家有一于此,而不致奸盗者,几希矣。若能谨而远之,如避蛇蝎,庶乎净宅之法。”[8]通过这些评价,我们可以窥视到薛婆这类人的丑陋形象。
二、薛婆性格特征的成因探究
牙婆是明代特殊的牙人群体,薛婆的出现是商业发展与社会的伦理观念共同作用的结果。在封建社会中,“男女授受不亲”“男女大防”等思想,把女性禁锢在闺阁中。闺阁中的女子没有机会接触外界事物。女子们可以感知到时代新潮的涌动,却始终无法摆脱现状。在传统礼教的禁锢下,才子佳人追求情感交流的欲望显得愈发强烈,这也成为薛婆这类职业存在的重要原因。薛婆贪图名利,不管女子婚嫁与否,也不顾男女双方是否契合,只管用甜言蜜语引诱女子坠入情网。她抓住王三巧对丈夫的思念以及有难以按捺的情欲的弱点,唆使她红杏出墙,最终造成了王三巧与蒋兴哥的婚姻悲剧。薛婆作为牙婆的典型代表,其形象的出现一方面与商品经济的繁荣、思想解放紧密相关,另一方面也与封建礼教对女子的钳制、压迫分不开。
1.明代经济发展催生薛婆逐利意识
“商业在明代中叶得到长足发展,不受商业影响的偏僻社区变得寥寥无几。”[9]薛婆对金钱利益的高度追求,是商品经济发展的结果。《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蒋兴哥的休书所属时间为成化二年(1466年),而薛婆撮合陈大郎与王三巧,是在蒋兴哥归家休妻之前。据此可知,薛婆大致生活在天顺、成化年间,时值明代中后期。薛婆在与王三巧闲谈时,引用了一句常言“一言官,二言客”,这时商人地位仅次于官员。由此可以看出,相较于明中期以前,此时的商人地位得到了明显提升。这不仅是商品经济迅猛发展的结果,更是在利益驱动下的一种根本性飞跃。商品经济发展扩大了商贩的活动范围,空前刺激了他们追求物质财富的欲望。东食西宿、重利轻义的不良风气,渗入到社会的方方面面。长期在底层社会摸爬滚打的薛婆,形成了势利、贪婪的性格。
据相关经济学者分析,在明代,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相当于今天的千元左右。牙婆帮雇主拉媒牵线,便可以轻而易举赚数两银子。据统计,明代一个农民一年只能赚三四两银子,所以牙婆往往辛勤奔走兜揽生意。一人一天只要能获得几两银子,就可以维持一家人几个月的生计。在可观收入的吸引下,人性在金钱面前变得畸形扭曲。身处底层社会的薛婆知道,在这个拜金主义盛行的社会,要生活就必须现实、精明。薛婆通过拐骗女性赚取钱财,在当时物欲纵横的时代,在市井平民普遍生活困苦的环境中,这样的行为是普遍的。薛婆百般算计、步步为营,使王三巧在她呶呶不休、天花乱坠的挑唆之下,失去了贞节。王三巧是薛婆追求钱财的筹码,也是她谋求私欲的垫脚石。作为市民阶层中的一员,薛婆在金钱至上的社会环境中,萌生了现实、势利的意识。在这场金钱与肉体的交易中,薛婆拜金主义的丑态毕露。
2.封建礼教长期打压、束缚薛婆
传统礼教限制女性的自由,薛婆在艰难谋生中不免陷入尘世的污浊。明代统治者以孔孟、程朱的学说为标杆,并将其作为巩固封建统治的工具。“无论是当时人关于妇女的观念,抑或是朝廷所建立的立法制度与礼制规范,无不决定了妇女只能困于家庭一隅,无法获得参与政治,乃至各项社会活动的正当权利。”[10]正因如此,在参与社会分配上,女性往往心有余而力不足,在家庭与社会中显得可有可无。大部分女性在家庭中所扮演的角色,仍然不过是家庭经济的一种补充。女性就业面狭窄,无法自由从业,年事颇高的牙婆们谋生则更困难。
封建社会中,传统纲常伦理束缚和压迫妇女。缺少庇佑的底层女性只能靠自己谋求生路。女性因受到封建传统的约束,能从事的职业寥寥可数。她们只能利用自己的女性身份做小买卖,或做一些说媒、接生的琐碎之事。薛婆是一个在物质领域里打拼的人,除了贩卖珠宝,靠说媒赚取银子是她的又一条生财之道。为了在女性活动空间逼仄的封建社会生存下去,薛婆不得已才走街串巷去贩卖珠宝、保媒。其可悲之处也在于此,薛婆为了挣得以供生存的银两,而不得不变得刁钻世故、道德沦丧。薛婆贪图钱财,哪会管王三巧的幸与不幸呢?生活在社会生活日益商业化的时代下,混迹在世俗中进行商业交易,薛婆也不可避免沾染了堕落的文化气息,最终变得惯会鉴貌辨色、刁滑奸诈,善于架谎凿空、枉口拔舌,使人堕入罗网,任其摆布而无法觉察。
3.明代思想解放唤醒薛婆自我意识
薛婆在逐利过程中奸诈世故、巧言令色,恰恰是她自我意识觉醒的体现,这与明代的思想革新是分不开的。“本乡本土少什么一夫一妇,怎舍得与异乡人做小”[5],王三巧的这句话透露出明代已有一夫一妻制的萌芽。一夫一妻制相对于一夫多妻制,表现了女性地位的提高。我们也可以看到,隐藏在这一现象背后的思想解放潮流。明代中后期,正值社会变迁的重要时期,江南诸多市镇资本主义逐渐萌芽。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以及市井文化的繁荣,人们开始质疑“存天理,灭人欲”的迂腐思想。旧的社会道德和价值观念,在很大程度上被新思潮所倾覆。“传统社会对女性的限制,此时出现了较大的空隙,市民阶层中的一些女子,为了生计或者职业需要可以抛头露面,四处走动,客观上得到了人生的自由。”[11]思想界在“情、理、欲”的矛盾中,猛烈抨击传统思想的同时,还要求重建封建秩序,这激发了女性自我意识的强烈觉醒。
薛婆本是在底层挣扎的小人物,在利益的驱策下,她开始挣脱男权的桎梏跨越封建门槛,从事媒妁职业。为了将自己的珠宝生意做大,薛婆不得不走千家串万户,结交大户人家。在薛婆与陈大郎的往来中,二人属于雇佣关系,薛婆利用自己的巧嘴,通过吊胃口的方式,多次获得陈大郎的钱财。而后薛婆在与王三巧的相处中,巧言令色骗取了王三巧的信任,同时一步步设下圈套,最终成功将她引入圈套。她引导王三巧突破封建枷锁,走出闺阁寻求情欲的快乐,推动了其情爱意识的觉醒。在某种程度上,她打破了传统社会“三从四德”的礼教束缚,虽然遭时人的鄙夷,但靠自己的力量在商品经济的发展中占据了一席之地,并在传统社会礼治秩序的桎梏下,打开了一个缺口,为女性权利意识觉醒做了贡献。由此可知,薛婆表现出的圆滑世故、巧言令色,与她自我意识的觉醒是分不开的。
三、从薛婆形象看冯梦龙的情爱观
冯梦龙是新思想的拥护者,在作品中发扬了“文以载道”的文学传统。他通过薛婆的塑造将新思想宣扬出去,以情感来传达自己的社会理想。随着明朝商品经济萌芽,城市日渐繁荣,文学开始更多地向市井审美发展。冯梦龙虽为士族,但并非不入凡俗。他屡试不第,于是常年混迹在茶坊酒楼与下层民众接触,体验市井烟火。在此过程中,他与不少下层女性有过接触,其中同多名青楼女子有过缠绵悱恻的情感经历。因此冯梦龙非常关注两性关系问题,在《喻世明言》中描绘了许多婚恋场景。以《珍珠衫》这一典型文本中的角色作为突破口,对其中的婚恋故事进行解读,我们可以窥见冯梦龙在市井文化兴盛时期的情爱观。
1.冯梦龙肯定男女之间情欲的合理性
冯梦龙肯定男女情欲的合理性,关注女性在情爱当中的自我感受。正如普列汉诺夫所言:“任何文学作品都是它的时代的表现。它的内容它的形式,是由这个时代的趣味、习惯、憧憬决定的。”[12]新旧思想的碰撞,促使冯梦龙萌生出肯定男女情欲的观念。明代中后期,王学左派力图冲破“三纲五常”的禁锢,肯定人的情欲,呼唤男女之间的真挚情感。李贽大胆肯定好货、好色是人的正常欲望。这种文化思潮,对理学的禁欲主义起到了很大的冲击作用,具有强烈的启蒙意义并影响了一大批文人。冯梦龙在所编《情史》的序中慨叹:“天地若无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无情,不能环相生。生生而不灭,由情不灭故。”[13]他认为人因情而生、依情而活,肯定了人情欲的合理性。同时他推崇自由,认为男女之情是天然的,应该得到承认。
薛婆在与王三巧的相处中,充当着情爱启蒙者与爱情导师的角色。薛婆在获得王三巧的好感后,直接搬去了蒋家,两人在深夜对闾巷秽亵大加议论。薛婆甚至毫不遮掩寻欢偷汉的往事,她绘声绘色地描述:“那话儿到是不晓得滋味的倒好,尝过的便丢不下,心坎里时时发痒。日里还好,夜间好难过哩。”[5]薛婆毫不避讳地直面自己的欲望,表明了她强烈的自我意识。薛婆认为,男女之事是自然之理,女子也不必以婚前失贞为耻。同时,男女对爱情与婚姻的追求,本身就是人的本能欲望的表现。只要双方出于真心,都不是“蚊蝇鼠蟑”,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拦人的欲望。薛婆从事牙婆职业,撮合男女不正当关系,她也全然不觉这是有违道德的。冯梦龙对女性的欲望予以肯定,并做出委婉的正向评议,表现出对禁欲主义的猛烈抨击,以及对迂腐纲常伦理的蔑视。
2.冯梦龙否定封建桎梏下的贞节观念
冯梦龙通过薛婆形象传达了进步的情爱观,即贞洁并不是女性的唯一尊严,女性的尊严来自自己的价值。冯梦龙生于明末社会思想变革时期,商品经济繁荣带来的情欲放纵,悄然地冲击着传统的贞操观。社会中的个体意识逐渐增强,涌现了众多启蒙思想家。冯梦龙受到王艮和李贽思想的熏陶,桀骜不驯的李贽提倡婚恋自由,否定了“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陈腐观念。对尚情思潮的接受,使冯梦龙突破了片面的贞洁观念,摒弃了禁锢女性自由的守旧思想。因此,冯梦龙对肯定个性、追求个人解放的价值观念,进行了大力宣扬。这些进步思想被冯梦龙融入文学创作中,并占据“三言”的主流,反映了冯梦龙超越世人的思想与眼光。
冯梦龙在小说中着力渲染了薛婆哄骗王三巧的细节,塑造了一个独具性格特色的薛婆形象。薛婆私下里并不以婚前失贞为耻,反而绘声绘色地向王三巧进行描述,“街坊秽亵之谈,无所不至”。她甚至还将自己的偷情经历全盘托出,且丝毫不觉羞耻。行文间可见,作者对女性的失节表现得十分宽容。这在对女性的要求甚严的时代,是不可想象的。正如陈东原所言:“贞节被社会重视的时代,也是社会不讲贞节的时代。”[14]在明代社会,人们在重视守节的同时,也对失节持容忍态度。《喻世明言》作为“匡扶人心”“破今时陋习”之作,展现了冯梦龙开明的情爱观。在冯梦龙看来,情大于礼,世人不必为了虚伪残酷的封建礼教,限制女子守贞。“三从四德”“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的贞节观,在他眼中已然失去了支配作用。
3.冯梦龙追求男权社会中的两性平等
《珍珠衫》主张男女之间的平等、互爱,这也是冯梦龙“性情说”的文学本体论。明代中后期,市井平民推崇的平等意识,逐渐融入了他们的婚恋观,两性平等成为爱情和婚姻的基础。冯梦龙是李贽思想的信奉者和实践者,因此在他的作品中,表达出了许多与李贽相似的观点。李贽认为,无论男女,都有追求自由的权利。《焚书》中写道:“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谓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又岂可乎?”[15]冯梦龙在进步思潮的吹拂下,也意识到了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希望可以帮助妇女,在传统礼教的重压下得以喘息。
冯梦龙积极提倡男女平等,充分肯定女性的才能和价值。明中后期商品经济趋向繁荣,世俗社会对女性的约束逐渐松懈,市民阶层中的部分女子为了生存可以抛头露面、四处走动。在冯梦龙的笔下,薛婆的人格完全独立。不同于以往小说中的配角,她有自己的个性与生活,破除了夫唱妇随的片面思想。薛婆可以自由出入闺阁做小本买卖营生,客观上得到了人生的自由,这闪烁着两性平等的思想光辉。尽管薛婆身陷男权秩序的藩篱中,但却在男权话语体系下,争取到了一定的自由权。冯梦龙用大量笔墨描写薛婆思致绵密的计谋,也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薛婆的才智。薛婆自立自强,她凭借自身的精明强干获得了一定的经济地位,能与男子一样养家糊口,为自己争取了独立人格。冯梦龙在文本中对薛婆个体价值的肯定,无疑是对“男尊女卑”的否定和批判,客观上推进了两性平等意识的传播。
四、结语
综上所述,冯梦龙笔下的薛婆巧舌如簧、圆滑世故、贪财图钱。她设下了连环套,一步步引诱“足不出户、其是贞节”的王三巧,最终使三巧落进了圈套,酿成了一场婚姻悲剧。薛婆是时代伦理的践踏者,是一个卑鄙可恶的牙婆。薛婆这一人物形象,为我们提供了窥探明代封建社会生活以及女性命运境遇的途径。明代资本主义萌芽的大环境下,唯钱是论的思想盛行,社会风气腐败不堪。此外,封建礼教长期压迫女性,限制了薛婆的谋生之路。在新思潮的冲击下,禁欲主义思想逐步崩解,社会中萌生出了进步的女性意识,女子们力求突破男权统治的藩篱。身处这样的时代环境,薛婆为了养家糊口而走街串巷贩卖珠宝、拉媒牵线,不免变得刁钻世故、卑鄙可耻,实在让人不得不为之叹息。以薛婆这一人物作为突破口,我们可以窥见冯梦龙的进步情爱观。他一方面提倡尊重人的正当情欲,否定传统的守节观念;另一方面推崇男女平等,肯定女性的才能与价值。冯梦龙虽是男性文人,却敢于在男尊女卑的性别秩序中为女性发声,尊重女性的主体意识,肯定女性的正当情欲。冯梦龙的创作跨越了时间长河,突破了封建纲常伦理,倡导进步情爱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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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