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 厂
想起童年,我爬上
山一样高的棉花堆
身体,如跳水般
轻盈的心,滚了下去
早先,在嘈杂的麻将声中
找到目光的缝隙,我终于
点燃了家里的窗帘
从此它留下半圆形缺口
五年之后,工厂倒闭
它和门窗一同腐烂
而窗外,梧桐树繁盛依然
引领我在夏天奔跑
劳作之前,我尚未
学会流汗。经过
无人的球场,昨天
拆下辅助轮的我
摔下自行车,经过
门户紧闭的锌皮小屋
童年幻想隐秘开端
而屋旁,梧桐树繁盛依然
从那时起,我渐渐找不到
儿时玩伴。溜进办公楼
蓝色玻璃窗里没有人
座椅悬置,风扇空转
走廊一尘不染,钢琴
怎么会有钢琴?时光
被一种音色展开。步入
房间,两本书试图
翻阅自己,一本是账本
我对红蓝墨水并无兴趣
另一本,只因对账本的
厌恶,我将它翻开,诗句
以神秘的途径闯入意识
而楼下,梧桐树繁盛依然
意志的延伸被一行
疑难的汉字打断,孩童
被引向紧闭的院落
那时我还不能理解
人们何以筑墙。瘦弱的
灵巧的身体找到入口,怯懦的
好奇的心灵推开幽暗的门
我看见棉花垒成了一座高山
窗户射下光芒,还在高山之上
我背对太阳,人生中
第一次面对黑暗纵身一跃
而院外,梧桐树繁盛依然
直到有人找到了我,小女孩
告诉我:“我们都在大门口,”
她塞给我一张红纸,“我们,”
“我们碰到了菩萨,你不在”
“别担心,我也帮你要到了这个”
我展开红纸,是另一行
看不懂的汉字。我攥着它
直到母亲把它扔进垃圾桶里
我至今都不清楚,是哪一位菩萨
也愿意为缺席的人送上祝福
她的名字我已不记得,五年后
她的父亲抛下工厂与情人私奔
我们在大门口相互告别,不知道
命运后来以何种方式护佑着她
而那天,梧桐树繁盛依然
我时常在奔跑时想起工厂
就像在饮酒时想念我的父亲
但远离工厂只是一种幻觉
当时我并不知道,命运
催促我翻开诗集的时刻
我就注定了,是这个工厂
永恒的公民,时至今日
我还能在梦中听见,年轻的父亲
下班开门的声音
年轻的父亲双目有神,听从教导
教导说你们要加速奔跑
教导从没有说,美好时代
在哪一个方向,当野草
以它的秩序重塑了工厂
父亲只在饮酒时歌颂往日,拍拍肚子
每个酒鬼有每个酒鬼的黄金时代
而今夜,梧桐树繁盛依然
航 线
我如此想象镜头经过
刻意模糊的人脸
半空穿过的隐形路标
指引我到并不统一的昨天
把依次发生的事压缩进
同一个时空,在地图上
我们把它叫作航线
每一次迈步都是
一个新的谜语
人类就这样把往事折叠
酝酿一滴水,或一滴血泪
就此将书页击穿,所以
美丽的和疯狂的事情反复上演
贯穿了我们的全部,在历史中
我们把它叫作航线
试过婚纱的人也会想
去不远处买一束鲜花,红绿灯
转换,一个方向的静止
就是另一个方向的复活
我们得以穿过太阳走入阴影
而蝉声覆盖我们生活的地方
夏天就到来。定制了寿衣之后
老人在街角张望,决定
去不远处买一束鲜花,在生活中
我们把它叫做航线
夜上梁山
不必非要是雪夜
焦点在火,不在
雨水秋分霜降
好兄长,汴梁城在下
雨,汴梁城惯见
参商,汴梁城妖风
四起,汴梁城碎成
千万片,有人
枪挑琉璃灯照莲花
好兄长,那贼人换了我的酒
去,换了我酣梦一场,千杯
一眼,三十年咄咄怪事
宿洗脚店,沧浪之水沸兮
使我踌躇不能行,好兄长
今夜我是拴在船头的
鱼鹰,渔光如豆,徒然羡
啄人眼珠的麻雀落草
我原不是英雄
大盛世鲜花次第盛开
我是衙内帮闲,祖传的
龟公与索唤。不意儿
乃有今日,大斧
次第砍去,牡丹芍药飞扬
可怜我被翻红浪。好
兄长,可怜我
被翻红浪,也翻
红尘滚滚人头滚滚
劫火猛烈,两粒睾丸
是舍利子。三张桌子
撤下舞台,三十
五岁之前仍有机会
赚他上岸
作者简介:李靖,安徽人,诗人、译者,现旅居德国慕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