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动物
每个盛夏所赐予的大致相同
比如炙烤,比如雷暴,比如溽热
慢慢地,我退化为一只
天将黑未黑时出没的小动物
如果用小名呼唤
我会一愣,然后
偏着头,耸起肩,轻快地
闪进丛林
今天,刚要跑出自己,猛地怔住
眼前,比一生还空茫的原野
夜色如潮水
静静翻滚,直扑而来
好几次,似要消退
顿一顿,更加汹涌而死寂地奔腾
身体开始摇晃
进化一万年的骨骼沙沙作响
我念着小名
慢慢安慰自己。不然
还有谁呢?
自然主义的郊外
宽敞的白色窗户,帆布折叠椅
紫色和粉色绣球花
苹果树转动青绿的风
湖水一遍遍将一个中年男人带到彼岸
又送回初夏
他似乎有一些盼望,重复许多年
每到苹果花落之时,就会在湖面滑行
他记得,白色窗户前
有一个邮箱,漆皮斑驳,从不上锁
也从不打开
里面有一封信
随苹果的色泽变化,有迷人香气
他从没打算拆阅。很多字
已经陌生。很多年,他已习惯
坐在帆布椅上,像绣球花那样
点头,回头,低头
高楼上
这是谁家高楼
我们在楼顶,倚着栏杆
朝向远处的黄河、太行山
宏大而辽远。我们因此眺望
仰视一般眺望。万物如此卑微
仿佛起高楼的人
就是为了摆脱尘埃和万有引力
风很大,一点点伸长脖颈
脚底隐隐颤动,更加用力
攥紧自己。我们竟然
不想高飞
一双渴望乘风扶摇的翅膀
自由浮沉、俯瞰山河的翅膀
深深钻进
猛烈收缩的心脏
故人庄
放归襄阳。天地更辽旷,还是
更偏僻?秋天
不比旧时更凉。宜着轻衫
山中云脚渐低,随身带一把伞
老之将至,已无人遮风挡雨
如此,也不显得两手空空
具鸡黍。面场圃。习惯四处张望
不会有人再来。你曾漫游吴越
连春风都留在了江南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
庙堂与床底,都是厕身方式
谁在河水中种下菊花
重阳是另一种旋涡。我们
并不在彼此身旁
这场雨自秋分断续到寒露
大醉。酒从不入肝肠
载满鲜花的马车
早上,阳光冷硬
把冬天刮得干干净净
我是最后的海棠叶子,直到
一辆载满鲜花的马车,由远及近
经过只有一个人的长街
天空睁大了眼睛
阳光开始流淌,鸟鸣突然亮起来
载满鲜花的马车
由一头青色毛驴拉着
蹄声清脆,比花瓣鲜嫩
擦身而过,轻轻将我带走
——古老的八音盒爪轮缓缓转动
中年的春天
未来更靠近春天,甚至已经抵达
我只能等待。在每个春天
什么也没有做
此刻,田野上,河堤上,山坡上
红的白的黄的花旋转着、飞腾着
石板路催着它们
水声推着它们
在密实的小雨中也这么匆忙
我什么也没有做
中年的春天总是很迟
第一朵花开并不能算作送达信号
它可能仅仅记错了时间
或者,它只是时间的轮廓
我的花蕾一直在深处盘旋
让出最高和最低的枝头,以及
靠近路边的阳光和目光
唯有这样,才不会感到羞耻
才能完整地想象未来的果实
一到秋天 就想写信
一到秋天,就想写信。像个老者
在灯下。写得很慢
折弯处,更让人知道来龙去脉
窗外,风正在赶路,脚步时轻时重
笔迹顿挫,凹凸不平
到了后半夜,是一个中年人
万物各有秩序
中年不是一团乱麻
比乱麻湿滑,头绪少得多
所有结果都很清楚,却无可奈何
还会像青春期一样,写下想说的话
当年,喜欢穿白衬衫,现在还是
文字不再冒着热气
但像体温般持久
如果命运还愿意伸出冰凉的手脚
有时仍是一个尚未学语的幼童
常常使劲拍打空气。那时,它知道
头顶的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律
当它成为他
不再有什么欲言又止。此致
一个人的电影
有些电影只适合一个人看
当墨绿皮卡在滂沱中
左转,雨刮器抹不及北半球的泪水
尾灯刺得眼痛
当那人提着深棕色皮箱,一步步
登上另一个世界
邮轮蒸汽匆匆打包岁月
无论何时拆开,都有闪亮琴声
当一条河又穿胸而过
朝霞汩汩作声,水里石头圆润
鱼钩划出金灿灿弧线
底钓漂向天边的倒影
当一匹红马奔向山顶
初升明月在渐渐飞起的鬣毛上
带走山谷,没有一个角落收藏蹄铁
除了我
那个露天研磨中年颗粒感的人
那个在波涛之前,看着陆地后退的人
那个在膝盖上写下潦草誓言的人
那个在窗后热泪盈眶,偷窥自己的人
冬日元素
世界正在下雪。你在电话亭
与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聊天
许多相拥的影子踉跄而过
你看着,或低头不看
一家窗户映出黄色花朵
你想那一定是水仙
近前,却不是
但那是什么花呢
突然,铲雪声撑开黄昏
一个女人,用力
将自己扬起。你熟悉的雪花
一辆出租车开来,空载
但没有停下
一闪一闪的
点亮沿街门灯
你蓦地想起一件事情
转过身。带着风雪
作者简介:薄暮,河南商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诗作见于《江南诗》《人民文学》《诗刊》《中国作家》《新华文摘》等报刊和选本,作品入选“《扬子江文学评论》文学排行榜”,出版诗集《我热爱的人间》。
江南诗2024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