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腊梅安静地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她太瘦小了,棉被只是微微隆起一小块,乍一看都看不到床上还躺着个人。
刘小果的视力不太好,她走进房间就没有看到张腊梅。她第一眼看到是那张床,那是张雕花床,是刘棉匠娶张腊梅的时候用榆木打的,床是榫卯结构的,通体没用一根钉子,床上雕的是百鸟朝凤图,一眼望去花花绿绿的,很是喜庆热闹。刘小果就是在这张床上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她出生那年刘棉匠已经死了快半年了,所以刘棉匠在刘小果的脑海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某种意义上刘小果记得刘棉匠还得归功于这张床,张腊梅曾一次又一次地对刘小果说,这床可是你爹请人花了十八个工打的。刘棉匠就是刘小果的爹,张腊梅就是刘小果的娘。张腊梅说这话时语气里充满了骄傲,十八个工,这是什么概念?就是一个壮劳力不间断地工作半个多月啊。这对一张床来说,那是何等巨大的工程!接着,刘小果就看到床上的棉被,这种棉被她很熟悉,她仿佛看到张腊梅坐在阳光下,眯着眼穿针引线,然后戴上顶针开始钉被。长长的针从棉被这一面扎进去,用顶针一顶,针就穿过棉被,带着更长的线从棉被那一面钻了出来……一床温暖的棉被就是这样一针一线成就的。被面子是花棉布的,花是牡丹花,红黄蓝紫,艳丽夺目;被里子是白棉布的,白色里透着三分黄色,张腊梅说这才是纯棉的颜色;被芯子是棉花絮的,是用棉花弹成的絮状物,这是一床棉被的核心部分,也就是说,棉被的质量是由棉花絮的好坏决定的。
就在刘小果望着一床的花团锦簇发呆时,刘小花走了进来。她一进来就大声说,娘,小果回来了。
刘小花是姐姐,当姐姐就该有姐姐的样子。
刘小花出生时地里的棉花正在阳光下热烈绽放着。刘棉匠问张腊梅女儿叫什么名字呢?张腊梅想了想说,就叫小花吧。张腊梅是这样想的,先开花再结果,后面再努把力,争取给刘棉匠再生个儿子。女儿的名字叫刘小花,那儿子的名字就叫刘小果吧。想法是美好的,过程却是艰难的。说来也怪,生下刘小花后,无论怎么努力,张腊梅的肚子就是没有动静。一晃二十年过去了,张腊梅都四十多岁了,这个年龄甭说生儿子了,估计生什么都没什么指望了。没想到的是,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刘小果来了。只是这姗姗来迟的刘小果并不是计划中的刘小果,虽然名字也叫刘小果,却不是儿子是个女儿。所以,刘小果是张腊梅的小女儿,比大女儿刘小花小二十岁。
刘小花一喊,刘小果就看到张腊梅了。张腊梅躺在床上,就那么小小一点,像个孩子似的。刘小果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扑过去抱住张腊梅喊了一声,娘。
刘小花惊叫了一声,小果,你看,娘的眼皮眨了一下呢。
张腊梅从医院里回来躺在床上一个多星期了,刚开始她每天还有那么一小会儿意识是清醒的。一清醒就喊小果小果,声音闷在嗓子眼儿里,很是含糊,只有把耳朵贴在她嘴边才能听清楚。张腊梅喊一次刘小果,刘小花心里就疼一次,她知道张腊梅拖着这口气不断,就是在等刘小果。刘小花就一遍一遍地给刘小果打电话,在电话里哭着骂刘小果,你可还是人,你娘都要死了,你还不回来?刘小果也想回来呀,可手里的事正处在紧要关口走不开啊。就这样,刘小果硬是在刘小花的哭骂声里挺了好几天,等手头上的事一有了着落就急着赶了回来。
听到刘小花这样说,刘小果也去看,却见张腊梅的眼皮还是和先前一样耷拉着,像石头刻的一样纹丝不动,只有口鼻间若有若无地还在萦绕着一丝呼吸。
刘小果不由得悲从中来,又抱住张腊梅哭喊了一声,娘。
刘小花又惊叫了一声,娘的眼皮又眨了一下,娘知道你回来了。
刘小果回来了,刘小花就不骂她了,她知道刘小果忙的是正事,忠孝不能两全,自古就是如此。作为姐姐,她太了解刘小果了,打刘小果考上了大学,成了唯一一只飞出蟠龙村的凤凰,她就知道刘小果的世界和自己不一样。自己是守着一亩三分地守着丈夫和一双儿女过日子的,可刘小果却不一样,虽然她今年三十岁了,依然独身,一个人一年到头都在忙,有时忙得连过年都没有时间回家。张腊梅也知道刘小果忙的是正事,知道归知道,可她还是一见到刘小果就碎碎念,就像庙里的和尚念经一样念个不停。她是这样念的,你这丫头,再忙也要成个家呀,我像你这么大时,你姐都十岁了。每回一次家,刘小果头皮发麻一次,眼前发黑一次,心里发慌一次,恨不得立马落荒而逃。
人就是这么怪,平时刘小果恨不得张腊梅一下子闭上嘴不要再碎碎念了,现在张腊梅真的闭上嘴了,刘小果的耳朵清净了,却又巴望着她能爬起来继续碎碎念。刘小果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喊张腊梅起来碎碎念,可张腊梅听而不闻,躺在床上把嘴巴闭得紧紧的。
刘小花手脚很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了一张床。她对刘小果说,你晚上就睡这张床,有事我叫你。
这意思很明显,就是要让刘小果好好歇歇。
刘小果没回来时,都是刘小花在照顾张腊梅,现在刘小果回来了,按理说就该轮到她尽孝心了。可刘小花骂归骂,心里还是心疼刘小果这个小妹妹的。她知道刘小果这一段时间天天都在加班,忙得没白天没黑夜的,忙完了又马不停蹄地往回赶,这会儿恐怕连气也没有喘匀,就别说好好休息了。
刘小果一看那床上的被子就知道是自己买的,这被子不是棉被,而是时下最流行的蚕丝纤维被,据说这种被子柔软舒适,导湿透气,还抗菌防螨。刘小果想了想,这被子买回来至少也有两年了吧,怎么还是新的一次也没用过呢?
刘小果指着被子问刘小花,怎么还是新的?
刘小花没有回答,她在盯着眼前一个大柜子愣神。这个柜子其实也很普通,看上去和家里其他柜子并没有什么两样。刘小花这是在发什么愣呢?刘小果正在疑惑,就听到刘小花说,这个张腊梅,也不知道在弄什么玄虚,怎么连个柜子还上锁呢?难道里面还有什么金银财宝不成?
原来这个柜子上了锁。在刘小果印象里,家里的柜子都是敞开的,从来不上锁,怪不得刘小花觉得奇怪。
刘小花性格属于大大咧咧的那种,她对柜子上锁这件事虽然觉得奇怪,可也没有兴趣去追根究底,况且张腊梅能有什么金银财宝?她知道刚才刘小果在问她话,只是当时被这柜子上的锁分了神,没听清楚刘小果问的是什么。于是,她回过头来问刘小果,你刚才说什么?
刘小果又指了指那床被子问,这被子怎么还是新的呢?
刘小花这下听清楚了,就实话实说,这床被子一看就很贵,娘哪里舍得用,她说等你回来给你用。
刘小果好不容易才把眼泪收回去,眼睛还是红的,刘小花的话又让她的鼻子酸了起来。她不想让刘小花看见自己的眼泪,转身跑回张腊梅的房间,任凭刘小花说破了嘴皮就是不肯出来。刘小花没办法,就只好随了刘小果的意思,让她也尽尽孝心。
从上高中那时候起,刘小果就很少待在家里了,等工作了,工作的地方离家好远,回来一趟必须飞机高铁汽车一齐上阵才行,就这样还难得有时间回来。刘小花虽然离得近些,可她也有一大家子人,手里杂七杂八的事情也是忙不完的,不可能老是陪着张腊梅。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张腊梅渐渐地老了。刘小果不放心张腊梅一个人在家,要张腊梅去她那里,张腊梅不同意。刘小花也不放心张腊梅一个人在家,要张腊梅去她那里,张腊梅也不同意。张腊梅说,金家银家都不如我这个穷家。其实,刘小果姐妹俩心里都清楚,张腊梅恋这个家不假,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给两个女儿添麻烦。
没办法,那就装个监控吧。趁着一次回家刘小果就装了一个,摄像头就放在床前桌子上。这个监控很智能,摄像头会跟着人转动,有动静它就摄像,没动静它就静默。有了监控,刘小果想张腊梅了,就打开监控在里面找张腊梅,找到了就默默地看着她。有时,刘小果也在监控里喊张腊梅,比如,到了吃饭时间张腊梅还没吃饭,刘小果就喊她去吃;夜深了张腊梅还不去睡,刘小果就喊她去睡。张腊梅嗔怪地说,小果,你这是要管着我呀。刘小果撒娇地说,娘,我这是在“云陪伴”你呢。
张腊梅的脸上沟壑纵横的,干巴巴的全是皱纹;张腊梅的身子瘦骨嶙峋的,摸上去竟有些硌手;张腊梅的头发已然全白,看上去犹如山顶尚未化尽的残雪。看着张腊梅病成这个样子,刘小果的心里就像针扎一样疼。听刘小花说,经常有人在张腊梅面前竖起大拇指夸自己,你家小果这孩子真有出息。张腊梅说,什么出息不出息的,也就孩子自己能有一碗饭吃罢了。张腊梅这话说得很谦虚,其实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欢喜。此刻,刘小果想起张腊梅这句话,心里却别有一种滋味,鸦有反哺之义,羊有跪乳之恩,可自己呢?这么多年来,这个让张腊梅感到骄傲的自己又为她做了什么呢?给张腊梅买了一床被子,张腊梅还收在柜子里不舍得用;张腊梅做梦都盼着自己找个好人家嫁了,可自己一年一年地让张腊梅失望;装了一台监控,其实大半是在给自己找点心理安慰,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张腊梅生病了它能代替自己照顾她吗?小时候,自己没能力让张腊梅享福,等长大了,自己有能力了却又顾不上张腊梅了。
张腊梅把自己养这么大,何曾享过自己一天福?
刘小果一边给张腊梅洗脸擦身子梳头发一边轻声地对张腊梅说,娘,小果回家看你来了,小果不孝,你能原谅小果吗?说着说着,刘小果看到张腊梅的眼角渗出了泪水,一点一点地滑到她枯瘦的脸上,一下子就溜进皱纹里不见了。
刘小果把手里的毛巾一扔,一把抱住张腊梅,一连串地喊,娘,娘,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你醒醒吧。
刘小花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终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她伸手拍了拍刘小果的后背,轻声地劝道,娘累了,你就让她歇歇吧,娘歇好了自己会醒的。
看来,张腊梅一时半会儿还没有歇好,她还是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床上。既然她坚持要歇歇,那就让她歇歇吧。
刘小果把张腊梅的被子掖好,这才一点点地钻到棉被里,棉被温暖的气息顿时就包裹住了她的身体。这种气息刘小果很熟悉,当年上高中上大学时,她盖的就是这床棉被,这是张腊梅能拿出的最好的棉被了。同寝室的同学是来自城里的,哪里见过这种棉被,一个个都好奇地对棉被指指点点的,目光里有好奇也有嘲笑。刘小果可不管这些,她记着张腊梅的话:棉被是最好的被子。
在蟠龙村,姑娘出嫁陪嫁的就是这种棉被,陪嫁的东西是娘家的门面,那还能不是好东西吗?嫁姑娘大多是陪嫁四床棉被,取的是事事如意的意思,出手大方的陪嫁六床棉被,取的是六六大顺的意思。刘小花出嫁时,刘棉匠还在世,棉匠家的女儿出嫁陪的棉被自然不能比别人的少。刘小果记得,当年刘小花是带着八床棉被嫁到婆家,取的自然是恭喜发财的意思,八床棉被堆在那里足足有两人高,那个风光劲,一直支撑着刘小花到今天在婆家都能把腰杆挺得笔直。
那时,就有人故意激张腊梅说,你家小花出嫁你陪嫁八床棉被,等你家小果出嫁,你可不能少了八床哦。
张腊梅根本就不用激将,她想都不想就许诺道,等我家小果出嫁,我陪嫁十床棉被。
十床棉被,真是好大的口气!问的人听了忍不住地咋舌。可张腊梅却真的不是炫耀,她心里就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说了。十床棉被取的是十全十美的意思,她希望刘小果今后的日子十全十美。
可能是这些天来太累了,也可能是棉被的被窝里太温暖了,也可能是贴着张腊梅睡心里踏实,很快,刘小果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刘小果回到了过去。一会儿她还是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成天都前跟前后跟后地跟在张腊梅的后面,张腊梅种棉花她跟着,张腊梅摘棉花她也跟着,张腊梅晒棉花她还跟着,人人都说她是张腊梅的尾巴;一会儿她又背着书包去上学,张腊梅天不亮就起床用鸡蛋炒饭给她吃,吃多了她心里就很忐忑,问张腊梅要是自己考不上吃了那么多鸡蛋又吐不出来怎么办?张腊梅安慰她说你只要尽力了就不用吐了;一会儿她又对着镜子穿新衣,那是张腊梅给她做的,衣服很合身。她夸张腊梅手巧,张腊梅说手巧不稀罕,我家小果心巧才稀罕呢。没想到,梦里也分春夏秋冬。春天来了,燕子飞回了屋檐上的巢里,她也回到了张腊梅身边。本来她只准备待两天就走,可张腊梅却蹊跷地病了,上吐下泻的一看就病得不轻,没办法她只好退了回程的票,说来也怪,票一退张腊梅的病就奇迹般地好了;夏天来了,她考上大学,大学在外地,很远,要坐火车去。去的那天,张腊梅硬是把她送进火车站,她进站后吩咐张腊梅回家就上了火车。后来听刘小花说,那天她上了火车后张腊梅并没有走,而是趴在车窗上找她,可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她。等火车开了,张腊梅就挥着手跟着火车跑,火车越跑越快,张腊梅却越跑越慢。一直到火车消失在视线里,张腊梅才肯回家,是一路走一路哭着回到家的,哭得好伤心。刘小花问张腊梅哭什么?张腊梅哽咽着说,从今天开始小果就不再属于我的了;秋天了,她又回到高中,一到星期五下午她就步行五十多里路回家,大约走到一半路程时会遇到一座山。山路僻静,少有人烟,她多少有些胆怯。可每次她一走到山边就能看到山脚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张腊梅来接她了,她走了五十里路,张腊梅也走了五十里路,还比她多翻了一回山;转眼就到冬天,她刚上初中,天好冷,冷得她只好爬到那张雕花床缩在棉被里读书。读着读着,瞌睡虫就从鼻孔里钻了进去,眼皮子开始打架,书上的字开始模糊。她只好使劲掐自己的大腿,大腿都掐紫了,瞌睡虫才从鼻孔里逃了出来,可是过了一会儿瞌睡虫又钻了进去,这下死活都不肯出来了。刘小果再也扛不住了,手里捧着书,头一歪就睡着了。刘小花看到了,就跑到张腊梅那里去告状,娘,小果好懒,一看书就睡觉呢。张腊梅摇摇头说,唉,你说错了,小果好勤快,连睡觉也在看书呢。说着,张腊梅就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把刘小果手里捧着的书拿下来,扶着她慢慢地躺到床上,再盖上棉被掖好。
棉被如茧,刘小果像一枚蚕卧在里面,梦里有清风拂面,有草长莺飞,有春暖花开。
这一夜的梦真的是好长好长,长到无边无际浩瀚无垠,长到把这一生的梦都梦完了,长到今生今世再也不会有梦了。
刘小果是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中从梦里走出来的,她茫然地睁开眼,看到刘小花正趴在张腊梅的身上哭。刘小花看到她醒了,哭的声音更大了,就像在她的耳边敲着一面锣。刘小花边哭边说,小果,娘走了,以后我们就是没娘的孩子了。
日头从屋前遥远的山坳里升起,在门前的天空不动声色地划过,又从屋后不远处的山冈落下,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张腊梅这样一天天地过着,终于把自己在这世上的日子过完了。三天后,张腊梅安葬了,就葬在屋后不远处的山上,这山上又新添了一个坟包。村子里过世的人都葬在那座山上,刘棉匠也葬在那座山上,张腊梅的坟就紧挨着刘棉匠的坟。
刘小果一直跪在张腊梅的坟前哭,不管谁劝她也停不下来,不管谁拉她也不起来。刘小果的哭声仿佛具有感染力,听到的人也忍不住流泪了,一个个都在说,刘小果这孩子真有孝心。刘小果听了,哭的声音更大了,就自己这样还算有孝心?哭着哭着,刘小果眼前一阵发黑,一头栽倒在坟前。
等刘小果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的正是那床崭新的蚕丝纤维被。没想到,还真如了张腊梅的愿,这床被子终究还是给自己盖上了。刘小花趴在床边睡着了,她头发散乱,竟打着轻微的鼾声,从张腊梅生病后,她就从来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刘小果伸出手想帮刘小花理一下纷乱的头发,不料手刚一落下,刘小花就醒了。
刘小花看到刘小果醒了,揉揉眼对刘小果说,小果醒了啊。已经喊医生来看过了,你没什么事的,只是太累了,休息休息就好了。
刘小果一翻身就坐了起来,正要下床,就见刘小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亮闪闪的东西递到自己的眼前,问道,你看这是什么?
刘小果一看,竟是一把钥匙。这是刘小花在整理张腊梅床上的棉被时发现的,它就静静地躺在张腊梅的枕头下。
刘小果望着钥匙,眼珠一转,似是想起了什么。她问刘小花,这该不会是开那个柜子的钥匙吧?
刘小果猜得一点也没有错,钥匙正是开那个上锁的柜子的。钥匙插进钥匙孔,轻轻一扭,就听到咔嗒一声,柜子的门应声开了。
门一打开,就听到刘小花发出一声惊呼,啊。几乎就在同时,刘小果也发出一声惊呼,啊。
满满一柜子棉被,从下到上,一层压一层,压得结结实实的。在最上层还盖着厚厚一摞大红色的被面子,虽然都一层层地叠着,可依旧能看得出那是绸缎被面,上面印的是一朵朵的牡丹花。富贵牡丹,这是蟠龙村姑娘出嫁时用的被面子。
刘小花想起了张腊梅说过的那句话,就伸出一根手指头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刘小果也想起了张腊梅说过的那句话,也伸出一根手指头数了起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没错,从下到上一共是十床棉被。十床,一床不少。张腊梅说过十床,还能不是十床吗?
刘小果喊了一声,娘。在这喊声中,她扑通一声朝着那满满一柜子的棉被跪了下来。
过完了“头七”,刘小果就不得不回去了。逝者已逝而生者如斯,张腊梅不在了,可刘小果还得要好好地活着。刘小果相信,自己活得越有出息,张腊梅就越开心。
机场离蟠龙村很远,刘小花想把刘小果送到机场,可刘小果不同意,她让刘小花把她送到高铁站,她自己坐高铁去机场。刘小果的理由是坐高铁去机场比开车快,其实是刘小果心疼刘小花。这些天来,刘小花一直在忙,忙得连梳头洗脸都没有时间,忙得两只眼睛都成了熊猫眼了。
坐高铁到机场一共有十站,每到一站,总会有许多人上车,也会有许多人下车,人就像一浪一浪的潮水一样涌动着。在涌动的人潮中,刘小果像一尊木雕一样呆呆地坐在座位上。这一刻,她突然理解了一个作家曾经说过话:亲人的离去不是一场暴雨,而是此生漫长的潮湿。我永远困在这潮湿中,在每一个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掀起狂风暴雨。这一刻,她的脑海里全是张腊梅的身影:张腊梅微笑的样子,张腊梅生气的样子,张腊梅焦急的样子,张腊梅高兴的样子,张腊梅在阳光下摘棉花的样子,张腊梅站在山脚下朝她招手的样子,张腊梅趴在车窗上找她的样子,张腊梅边挥手跟着火车跑的样子,张腊梅躺在床上眼角流下眼泪的样子……那么多的张腊梅排着队一个接一个走到刘小果的脑海里。刘小果无论是睁开眼还是闭上眼,她看见的都是张腊梅。
快到一半路程时,上来了一对母女,正好坐在刘小果的对面。小女孩三四岁的样子,正是对一切都感到好奇的年龄,一上车就小嘴叭叭地问东问西地问个不停。小女孩的妈妈大约是察觉到刘小果的神情有些异样,就掏出手机朝着小女孩晃了晃,小果,别闹了,我们一起来看昨天拍的照片吧。
小女孩的名字竟然也叫小果。
听到妈妈的话,小女孩欢呼了一声,好欸,看照片了哦。话还没有说完,人就已经爬到妈妈的腿上了。
刘小果心里一动,也掏出了手机,她想看看监控里的张腊梅。这时候正好有时间把这几天的视频下载下来,再找个时间,把这段视频和以前的放在一起制作成一个视频相册。这样,想张腊梅的时候就可以看看视频相册了。
刘小果点了几下手机屏幕,打开了监控。
监控的画质很好,每一帧都非常清晰,连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的。还好,刘小果是个细心的人,她掏出手机时就戴上了耳机,声音再大都落在自己耳朵里,不会影响到别人。刘小果回来了,红着眼睛喊,娘,我回来了;刘小花惊喜地说,小果,你看,娘的眼皮眨了一下呢;刘小花指着那床被子对刘小果说,这床被子一看就很贵,娘哪里舍得用,她说等你回来给你用;刘小花望着那个上锁的柜子说,这个张腊梅,也不知道在弄什么玄虚,怎么连个柜子还上锁呢?难道里面还有什么金银财宝不成?刘小果边给张腊梅梳头洗脸擦身子边对张腊梅说,娘,小果回家看你来了,小果不孝……看着看着,刘小果突然愣住了,她全身颤抖起来。
时间又回到了那天夜里,刘小果钻进棉被里不久就进入了梦乡。画面静止了,张腊梅静静地躺在床上,刘小果也静静地躺在床上,躺在张腊梅的身边,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扎着冲天炮成天黏着张腊梅的小女孩。好久好久,画面又动了起来。刘小果似乎觉得有点热,往左翻了一下身又往右翻了一下身,最后还是回到原来的样子,脸朝上静静地躺在床上。只是这样一折腾,棉被就给掀开了一道缝隙,刘小果的手臂和肩膀从棉被里露了出来。画面又静止了,时间不长,画面又动了起来。张腊梅的眼睛竟然眨了眨,歇了片刻,又眨了眨,又歇了片刻,张腊梅睁开了眼睛。天哪,张腊梅醒了。如果没有监控,谁都不可能知道,在那个夜晚,张腊梅曾经醒过来一次。从画面上看,张腊梅一睁开眼睛,就没有多余的动作,她使劲地想扭头去看身边的刘小果,可头太重了,她扭了好几次头都纹丝不动。张腊梅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看样子接下来她要拼尽全身力气了。刘小果把手机握得紧紧的,紧张地屏住了呼吸,生怕一呼吸眼前的画面就会消失。出人意料的是,这一次张腊梅没有扭头了,只见她颤颤巍巍地把手从棉被里抽出来,一寸一寸地往刘小果这边挪。刘小果躺在张腊梅的右边,张腊梅挪的是右手,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很近。可在刘小果的眼里,张腊梅挪手的过程却无比漫长,比她长到这么大的时光都要漫长,比这一生一世都要漫长。张腊梅这是要干什么呢?时间就像是凝固了,又仿佛是过了整整一个世纪,张腊梅的手终于挪到了刘小果这边,她的手终于停了下来,搁在棉被上剧烈地颤抖着,在这令人心碎的颤抖中,就看到那五根枯瘦的手指缓缓地张开抓住了棉被。天哪,张腊梅这是要给刘小果盖被子呀。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仍然不忘记给她的女儿盖被子。这时,就听到画面里传来一声从心里发出的呐喊声,那声音低沉而又压抑,那声音又是高昂而又激越,那是用尽全部生命才能发出来的声音。棉被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棉被就静止了,张腊梅的嘴巴静止了,张腊梅的手也静止了,画面也静止了,这个世界也静止了,一切都静止了。泪眼蒙眬中,刘小果看到视频里显示的时间是凌晨,一点都没有错,凌晨三点。
如果不看监控,谁都不可能知道,就在那天夜里凌晨三点,张腊梅曾经醒过来一次。这是张腊梅这一生中最后一次醒过来了,是她最后一次看这个人世间了,是她最后一次看她这个放心不下的女儿了。刘小果原以为那十床棉被就是张腊梅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了,等看到这段视频,刘小果才知道一个妈妈为女儿做的事还远远不止这些。
在这风驰电掣的高铁车厢里,突然间,刘小果哭了起来,她的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样纷纷落下。那一刻,刘小果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又要往哪里去。她放任着自己的眼泪往下流,她放任着哭泣声从自己的身体里往外溢。此时此刻,她一点都不想掩饰了,好吧,那就不掩饰了吧。
对面的小女孩听到哭泣声,就不再看手机上的照片了。她抬起头来盯着刘小果看了一会儿,又扯了扯妈妈的衣袖,用一根纤细如葱的小手指指了指刘小果,小心翼翼地对妈妈说,妈妈,你看,阿姨在哭呢。
小女孩的妈妈是个细心的人,她一面和小女孩一起看照片,一面用余光留意着刘小果脸上的神情变化。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伏在小女孩的耳朵旁低声说,小果啊,你现在还小不懂,等你长大了就懂了,阿姨这不是在哭,阿姨这是在想她的妈妈了。
责任编辑张凡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