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的蹊径

2024-12-05 00:00:00金理
小说月报·原创版 2024年11期

《青玻璃》的开篇出现了一条蛇,主人公庄星与蛇对峙,“她看着蛇。蛇也昂头看着她。乌青鳞片上,灰褐色的纵纹,两粒黑眼睛”。蛇随着雨水而来,仿佛梦魇潜入生活。如果比附为一种感觉,或许就是日常生活的“不对劲”,“庄星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对劲”起初只是朦胧的感觉,甚至无法辨识其来源;恍若宣纸上滴墨,但转瞬间就洇染向四面八方,直至整个世界轰然倒地。父亲与北辰同车发生车祸后,在地下车库发现丈夫与表妹偷情之际,庄星想必都身临原先秩序井然的世界轰然倒地的瞬间,起初那一丝“不对劲”终于弥漫为幕天席地、吞噬一切的黑洞。

沈轶伦是上海作家,她的海派前辈张爱玲对日常生活中的“不对劲”有刻骨铭心的表达:“这时代,旧的东西在崩坏,新的在滋长中。但在时代的高潮来到之前,斩钉截铁的事物不过是例外。人们只是感觉日常的一切都有点儿不对,不对到恐怖的程度。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张爱玲:《自己的文章》)在时代的方生未死间,日常生活的“不对劲”不只是一种个人遭际和感受,可能还含藏着个人无法抗衡的颓败和根本性危机。丈夫、表妹和他们的同行经常到庄星家里来聚餐,“喝了几杯后,大家错落占据房间一角。他们开着电视放美剧,但也不一定看,有时候听唱片,也聊天,他们在不同投行和金融机构工作,生意上有交叉,经常跳槽,所以基本上每个人都和对方的公司有过交集。听这群优绩者聊天,让庄星觉得某种意义上,她复刻了小时候家里的客厅”。庄星家的这种聚会和庄教授家的聚会,难道不让你感觉到日常生活的“不对劲”,甚至是时代的根本性危机?这是一个古怪的时代,科技高度发展为人类提供快捷,“消费主义时代的快捷。点一下,嗖,货物到了,从一个念头到如愿以偿。只要10天。再点一下,嗖,一个页面划走。一个对话框删除。一个人消失。一种生活结束”。科技的高度发展也为人类交往提供巨大便利和不断翻新的方式,可是我们何尝有过在充分情感联系的基础上建立起的心与心的交流?较真的日本学者就曾质问现代人“不懂社交”,这里所谓的社交精神并不只是庄星家客厅里的呼朋引伴,“而是每个人经常具备的、尽量想法子让彼此的对话更加具有普遍性、更加充实的一种念头”,“并不是说物质材料方面充足完备,我们生活的精神方面就会自动地丰富起来。如果没有想从生活中创造出‘诗’的主观能动性精神,那么无论到何时都是老样子”(丸山真男:《从肉体文学到肉体政治》)。“从生活中创造出‘诗’”的意念过于高远,你我都配不上。庄星组织聚会的目的不过是角色扮演,“她是成功人士的妻子,是漂亮房子漂亮餐厅里的漂亮女主人,女主人需要观众”。在整部作品中,人与人之间最充实、亲密,维系着依赖感的交流发生在庄星和北辰之间,但是一来他们的交往已然冲决道德底线,二来在很多时候庄星是和去世后、“想象出来的北辰说话”,多么荒诞的情形。

工具理性的交往方式,无法袒露彼此的内心生活,只在乎实用价值的接收与输出。当庄星和丈夫聊起女儿时,后者的习惯动作就是“摸手机打开转账页面”,他安于成为一台提款机。在很长时间里,女主庄星也只活在自我的世界中,简直可以贴上“公主病”的标签。她质问偷情后的丈夫:“你不能控制一下吗?”“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孟子的意思是差别只有微乎其微的一点点,但差别毕竟是存在的,就是这一点点差别决定了人之为人。人是有理性的,能够自我控制;情欲确乎是人性的弱点,然而人毕竟不是动物只会依照本性来自我放纵。所以庄星对丈夫的质问也算理直气壮。但作为读者,很想把这句质问原样掷还给庄星,当她面对北辰时,“你不能控制一下吗?”在庄星的世界里,她与北辰的感情发生想必顺理成章,早在幼儿园的时候,因为父亲工作忙,父亲的助手北辰就充当着父兄的角色,她自小就建立起对北辰的依赖,无怪乎……如果依照这套逻辑,表妹与丈夫的偷情也是顺理成章,表妹陪护庄星产检,接送孩子,在父亲去世后照顾庄星,庄星的“索取”促使表妹有那么多机会介入前者的家庭事务。更何况,表妹比庄星更早认识丈夫,他们原是同学,“他能选你,为什么不能选我?”

在父亲、丈夫、表妹与北辰的合力呵护中,庄星仿佛生活在一个蛋壳里,蛋壳里的一方天地安全而自洽,但同时也隔绝了真实的世界,声息不通。端坐于蛋壳中往外张望,就像庄星坐火车时的感受,“邻座在刷短视频的人,叫卖零食走过通道的乘务员,都像群演。都在假装”。这篇小说写日常生活的“不对劲”,日长夜大,终于积聚为一柄锋利的长矛,刺穿庄星周身的蛋壳,那一刻必然痛彻骨髓,但真实世界的样貌也开始渐次显现。在小说的最后一章,蛇又出现了,其实这是同一个瞬间同一条蛇,只是沈轶伦有意让叙事在多重时间线索间化进化出,于是同一条蛇,在篇首与篇末出现,间隔着庄星的成长故事,竟然出现不同意味。在许多古老文明的传统中,蛇,尤其联系到蜕皮的特性,往往象征着新生、痊愈、转世。更何况这兴许就是北辰放生、作为祥瑞的蛇。庄星去水库本来有自尽“结束一切”的念头,但事出突然拯救了一个溺水的孩子,“像死过一回”,又从水中重生。这是救人,也是自救。但我想沈轶伦不会夸张这一“重生”的意义,就像庄星救人纯出于本能,这里没有机械降神,也不可能立地成佛,在这位女子往后的生命履迹中,需要重建与真实世界的关联,想来也是绵长而艰难的。

读者可以释然的是,生机已经乍现。庄星去往水库的途中,她看到,“清晨的村里,各家民宿的主人陆续起来,有的在开窗透气,有的在门口支出桌椅。江南地区的雨季,触目可见的一切,花草树木、门窗地面都是湿漉漉的”……人与人,人与物,人与自然宇宙,再不是隔绝与群演般的假装,一切“触目可见”,一切都化成“交错的蹊径”。最后我还是想到“蛇”这个意象。诗人冯至在1926年写过一首《蛇》:“我的寂寞是一条蛇,静静地没有言语。”在寂寞的环境里渴求着爱情。十五年后,在《十四行集》里,却蕴藉出“孑然一身担当着一个大宇宙”的宽阔与深邃、成熟与勇气:

我们随着风吹,随着水流,

化成平原上交错的蹊径,

化成蹊径上行人的生命。

作者简介:金理,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导,著有《文学史视野中的现代名教批判》《从兰社到〈现代〉》《青春梦与文学记忆》等,编有《微光·青年批评家集丛》《中国当代文学60年》、TheBookofShanghai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