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头死了,被他一拖把给拍死的。铁头死得很果决,声都没吭就“嗝屁”了。
他从来没这么勇敢过,今天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他像英雄那样举起拖把,像刽子手那样无情地要了铁头的命,他把铁头从尘世中救赎了……
大家把他围在中间,简直拿他当个宝贝,于是你递纸巾来我献茶。女人们眼里都闪着敬爱的秋波。菜包,是菜包拍死了铁头,菜包是她们的救世主!是她们的最亲爱的!她们像在煤堆里发现了一颗珍珠,爱死了,简直爱死了。一时都不知道把它戴哪儿好,脖子还是手腕?
菜包相貌平平、性格温暾,可他今天的壮举刚烈,假如今天没有菜包的话……她们不敢再往下想,她们都是新时代女性,更愿意放眼未来抓住当下,从此她们的办公室生活将风平浪静,心无挂碍,无有恐怖。
波波眼角湿润,她参加工作没多久,不知道怎么表达这份感激。她被铁头欺负坏了,那浑蛋都想对她的红唇下手。哥,以后我天天给你打中午饭。菜包,今后你可以晚来早走,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绝不去经理那儿打小报告。
菜包晕,他对自己一下子成了香饽饽这个事,完全没回过神儿,此刻他要去前街的小酒馆喝两口,菜包最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他可不是个狠角色,说话轻飘飘遇事往后躲,窝囊得像个娘儿们。办公室那几个女人都比他有气魄,年终聚会苗姐她们都是白的红的啤的轮番来,可坐在小酒馆里的菜包正为要纯生还是要雪花拿不定主意。纯生呢酒精含量为四,雪花是二点五,平时他都喝雪花,可今天不一样,刚刚干了那么大一个活儿,菜包挥挥胳膊,纯生、雪花各两瓶。他决定以后做事当机立断,就像刚刚拍死铁头那样。
那家伙把公司人害惨了,连经理都打怵,菜包喝了一大口纯生,然后又喝了一大口雪花,他就这么交替着一口接一口,爽极了……菜包沉浸在“为民除害”的喜悦中,他决定重新认识自己,重新定位自己,什么菜包,他要把名字改成菜刀、钢炮、机枪、导弹、航母、火箭……敢取铁头之性命,除了他还有谁?还有谁!
铁头何方神圣?有三头六臂不成?怎么可能!科幻剧看多了。其实铁头就是一只鸡,一只模样飒爽俊朗的大公鸡。这家伙太俊了,俊得都想和它一起拍照,可是,谁敢靠近它呀?这家伙凶起来能要人命。铁头高足有一米,毛色艳丽鲜亮,从脖颈到胸口呈紫红色,身体中部为金黄,那最有风采最值得骄傲的尾巴是孔雀蓝,火团儿样的鸡冠,矫健挺拔的利爪,敢问世间能有几个这么俊的鸡?真没几个!模样俊了脾气就不好,和某些漂亮女人一副德行。
你问铁头脾气到底坏到什么程度?妈的,简直坏到家了。苗姐从旋转门那儿进来,她起早盘了新发型,高高的发髻上还别了朵亮晶晶的凤仙花,苗姐心情极佳,老公被提拔为处长,女儿进了校学生会,算双喜临门了。
苗姐对着门卫吴伯甜甜一笑,嘴角还没归位,铁头便一跃飞上肩头,对她的新发型颇感兴趣,朝着那凤仙花啄呀啄,这玩意儿凉凉的啄不动,啥味道也没有,凤仙花旁边好似有个小洞,铁头试探着往里钻,苗姐声嘶力竭喊,滚、滚开……
铁头很反感别人对它的不尊重,有理讲理,骂什么?它扇着翅膀表达愤怒,它太生气太用力了,啪啪啪地左右开弓,这一记耳光打得很重,把苗姐脸都给扇肿了。招你惹你了?她哭喊着逃到办公室,那精致的发型变成十足的鸡窝。
波波也在哭,梨花带雨的。波波今天穿了条奶黄色连衣裙,还涂上水蜜桃色口红,今天他要来单位公干,波波才花了心思打扮。虽然他还不知道波波叫啥,但波波在心里认定了他,他高且帅,富不富裕不清楚,有前面两样足以,波波不贪。
铁头迎面走来,波波心里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你念你的,铁头才懒得管,它的目标是那水蜜桃小口。铁头扇着膀子过来,波波就地卧倒把脸藏在下面,铁头跳到波波后背东转西转,那个水蜜桃小口怎么不见了,刚才还在。喔喔喔,波波的奶黄色连衣裙被踩出一朵朵梅花。
苗姐和波波手拉手去找经理,控诉铁头的滔滔罪行。经理有什么办法?他也是受害者,小腿肚子被铁头啄得青一块紫一块。这里有谁没被它欺负过?
午休聚到一起,大家像开批斗会那样控诉着,铁头打哪儿来谁也说不好,反正公司搬过来它就在这儿,算起来苗姐她们已经被这家伙欺负了有大半年。门卫吴伯在这楼里干了三年多,他来的时候铁头已经在这儿横晃。据说它是从海边捡来的,另一种说法是从乡下偷来的,还有一种说法是被人丢弃的,来路已经不重要,反正它把之前那家公司也折腾得够呛。
铁头去啄一个小伙的裤腿,小伙毫不畏惧,他身高一米八昨天新买的皮鞋,他要用锃亮的皮鞋把铁头踹趴下,脚刚抬起来腿就抽筋了,一屁股坐到地上,铁头疯狂地跳到他身上……保安挥舞着电棍冲过去,电棍这时候忽然跑电,保安把自己电了个跟头。据说之前那个经理就是得罪了铁头才病倒的,他把塞了耗子药的馒头扔到铁头下榻的墙角。
大家听得毛孔扩张后背冒汗,太可怕了,那么我们怎么办?就这样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就这样让它啄,让它欺负?窝囊死了!人们心里都有了阴影。
一粒芝麻在嘴里嚼来嚼去就变成个西瓜,越说越大越说越玄。谁都不敢招惹铁头,都像躲瘟神似的回避着。如果一天下来没碰到铁头,大家就会觉得很幸福很走运。可总这样也不行,他们还要工作,还要给社会尽义务,还要赚钱糊口,总提心吊胆什么时候是个头?有人建议给铁头找个女朋友,跟喜欢的异性在一起性格也会变得温存。
苗姐利用周末去乡下搞来一只老母鸡,一只黑白相间的芦花鸡,胖墩墩的,走路都有点费劲,苗姐着实花了心思。太活泼不能要,不利于团结,要让它们在性格上有互补。苗姐她爸老蔫一个,她妈漂亮性格刚烈,妈妈一愤怒就拿筷子敲爸爸头,爸爸不声不响继续一口馒头一口粥,以至于爸爸的头部被敲得铁骨铮铮。那次妈妈朝他扔过去一个碗,碗碎了爸爸的头完好无损,两人不是也过了一辈子!
就像眼下这只胖芦花,一看就有包容有忍耐有胸怀,就算站在头顶拉屎都无所谓。见面时铁头倒沉得住气,它迈着方步迎上去,芦花趴在那儿不动。大家扒着门缝看,期待它们能过到一起。人类还是低级动物,两个搭伴总好过一个,虽说它们在样貌上有差距,但老话说得好,好汉无好妻,赖汉娶花枝!它们能过上,我天天往这儿拿小米,我拿玉米粒,我拿高粱米。大家争先恐后随份子似的。过一阵芦花就能生蛋,再过一阵就能孵出一群小鸡,鸡生蛋蛋生鸡,我们开个养鸡场吧,人们脑洞大开地憧憬着。瞧,就在铁头和芦花一步之遥时,芦花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扇着翅膀一颠一颠跑出去。铁头根本没追,它好像对这事看得挺淡,苗姐倒是追出门,芦花已不见踪影……
苗姐她们又去找经理,领导就是领导,他说咱不跟鸡一般见识,它是谁咱是谁,境界能一样?那咱就坐着等死?死还不至于,凡事要往好处想,这世上最广阔的是大海,比大海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广阔的是人的胸怀……据我观察铁头对颜色很敏感,我现在每天都穿白衬衫蓝裤子,为了人身安全你们就不要穿得花枝招展的了,素净些好。也可以打感情牌,不是讨好是感化,备些好吃好喝的,危急时刻拿出来,它总会识个好歹。
实践证明,铁头是个不识好歹的家伙。人们把剩下的午餐拿给它,铁头宁可去外面翻垃圾也不接受剩饭。它呼扇着翅膀从外面回来,喔喔喔……喔喔喔……大家见了鬼似的逃,人们静下来反思又觉得是自己不好,哪有用剩饭讨好的!就算送礼也不好送过期的!于是大家去超市买小包装的鸡腿、鸡爪、鸡脖、鸡心、鸡胸肉。
和铁头迎面碰上,以最快速度撕开包装扔过去,铁头依旧疯狂出击,大家被啄得丢盔卸甲,菜包说,你们给铁头鸡心鸡脖鸡胸肉,就好比孙二娘的人肉包子,它们是同类。人们醍醐灌顶,也是,多残忍啊!有人说对面新开一家肯德基,苗姐嚷,你脑子进水了,除了鸡就没别的?
那鸭和鹅?不知道它们和鸡是不是朋友?算了!大家调整思路,去超市买了小小酥、旺旺雪饼、科比特薯片、达利园小面包……这些铁头勉强接受,可吃完仍旧翻脸不认人。苗姐骂,真不是人,刚喂完薯片就啄我。这话说的,它本来就不是人嘛!
铁头依旧我行我素在公司里横晃,骚扰骚扰这个,挑衅挑衅那个。看见大家诚惶诚恐的样子它蛮开心,喔喔喔地唱着胜利的凯歌。于是男人在家里磨刀,女人在抽屉里翻剪子。
在人们磨刀霍霍时,铁头也被传得越发恐怖,说得罪它不光惹祸上身,甚至会殃及家人。之前那个经理腰间盘突出后他老婆也得了痔疮,然后那男人的菜刀只好在菜板上敲,把那些饱含汁水的蔬菜敲得烂如泥。女人的剪刀也只能把一张张白纸变成雪片……只能这样了,不然呢?
大家开动脑筋自保,就有人戴着头盔上班,就是骑摩托车戴的那种。一个人戴两个人戴三个人戴……规模越来越大,经理不高兴,公司又不是摩托车队,他希望大家迂回绕道而行,不能和铁头硬碰硬。真会说漂亮话,他常在外面跑业务开会,其他人擅自离岗要扣钱的。
今天午休铁头溜进办公室,它跳上办公桌尝了尝杯子里的咖啡,可能觉得味道差,就用爪子把杯掀了。它穿梭在几张办公桌之间掀完书本掀资料……喔喔喔,所到之处狼烟四起。人们抱头鼠窜,有的用衣服裹住头,有的往桌子底下钻。波波钻到菜包办公桌下面,她想拿菜包的双腿当护栏。铁头伸脖子往里看,波波用手护住头,手腕上挂着个宝石模样的手链,铁头对着手链啄呀啄,波波大呼救命!
菜包拿起拖把拍下去,铁头声都没出当即倒下,菜包以为它被打晕了,等了一会儿也没动静,大家围拢过来发现铁头腿都直了,人们胆子大起来,有人凑过去把手放到它胸口,捷报传来,它死了,看看都没气儿了……
菜包在小酒馆喝下去四瓶啤酒,这是他现在的记录,之前两瓶封顶。他努力回放着当时的情景,没有瞻前顾后、没有反复掂量,就一个下意识的动作。谁想到威风凛凛的铁头这么不扛打,他好像也没使多大劲儿。
菜包从头捋着他那接近四十年的人生,小学四年级那会儿他出水痘,有一个星期没去上课。当时大人忙得忘记跟学校请假。他回去上课时还有些忐忑,可老师和同学都没说啥,他来与不来谁都没注意。菜包第一次体会到不被人放在眼里的好。多自由轻松,省掉多少麻烦。
学校里不被关注没啥,单位里可就不一样了。菜包爱干净,每天都把他的办公桌擦了又擦,再看隔壁就有点碍眼。于是把隔壁也顺便擦擦,索性把隔壁的隔壁也擦了,最后他把整个办公室的桌椅都光顾到。
某天因故没来得及擦,便有人喊,菜包,今天怎么回事?来了!来了!一片热心变成应该应分。菜包心里嘀咕,又不评我当劳模。其实他太想当劳模,心心念念的,可惜这荣誉分派不到他头上,没人把他放在眼里。
菜包做事仔细,这些年经他手的业务没出过差,有一次他在单据里发现个大漏洞,让公司少损失了十几万。这事总该被人放在眼里的,别人放不放无所谓,老狄得放啊!老狄曾是他的主管经理(现已告老回家)。老狄偏偏就不放,可能他眼睛太小放不进去。
那年的先进个人劳动模范都和他无缘,菜包气得胃疼。他找老狄去理论,在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也没进去,菜包家门上有个飞镖盘,老狄的照片被贴在中间……
菜包也不是非要当模范,关键徐晓玲都当了八次,他们家的书柜好像是专门用来给她放证书和奖杯的。菜豆用手点着书柜的玻璃门绘声绘色,徐晓玲劳动模范。爸爸,你什么时候拿回来一个……
徐晓玲在商场家电部卖热水器,她是那里的微笑天使、先进个人、模范营业员,商场里徐晓玲的嘴角总是朝上翘翘着,能坚持一天,什么时候下班什么时候归位。菜包问,你怎么不对我笑?你给我发工资?你给我评先进?菜包鼻子里哼哼,有啥了不起的!今年的先进应该派到他吧?他为公司除掉这么大一后患。
菜包看见一堆未接电话都是公司打来的,他不高兴,我这也是出来压压惊,难不成要扣钱?菜包把电话打回去,是苗姐的声音,菜包呀,刚才经理表扬你遇事冷静临危不乱,说你勇敢果决有担当,说你心底无私大爱无疆,公司决定对你进行表彰,经理说铁头虽然是个坏家伙,但它隶属公司,算公司的财产,就把铁头奖励给菜包,看这个头足有二十斤,两个大腿够一家人吃。经理说再放你半天假,让你马上回来拿奖品。
哇,菜包又叫了两瓶啤酒,都是青岛纯生。那么老大一只鸡,家里的锅都炖不下。乡下那种大铁锅还差不多,菜包这会儿很沉得住气,他现在不想动,就想在这儿喝酒,今天这花生米又酥又脆,他都从中嚼出了火腿味儿,没夸张,不信你尝尝。他发现前台的老板娘也漂亮,那头红发就像开在前台的鸡冠花。她正耐心嗑瓜子儿,努着嘴把每一片瓜子皮射向大门。
苗姐迎着瓜子皮进门,后面跟着公司另外一个人,他们拉扯着一个大编织袋,里面装着菜包的奖品——铁头。等下我回去拿就是,看看还要辛苦你们。经理特意让我们送来的。那就一起坐下喝两杯。不用不用,经理放你半天假,又没我们的份儿。两人匆匆离开。菜包继续喝酒,继续在花生米里体会火腿的滋味。
菜包瞥一眼编织袋,想着喊老板娘把鸡给炖了,铁头高大威猛,味道也不会差。他要打包回去给徐晓玲和菜豆,告诉她们这就是铁头,公司里那个害人精,对,我上去一拖把它就嗝屁了。现在公司上下都佩服我,这充分证明我不是个面瓜。菜包想象着徐晓玲和菜豆捧着大鸡腿啃的样子,他笑了,笑得一脸春光明媚。
忽然,这个笑被定住,瞬间变成慌乱与惊恐,只见那编织袋一歪一扭,一歪又一扭,还伴着哗啦哗啦声。菜包以为自己喝高了,把脸凑过去,是的,编织袋扭来扭去正翩翩起舞,不好,铁头又活了!菜包抄起酒瓶,喵呜——原来是小酒馆的大花猫在后面捣鬼,他索性把编织袋掀开一条缝,里面的铁头竟二目圆睁。拖把拍下去他也没多看,原来铁头是睁着眼嗝屁的。
菜包结账出来,他发现自己的心在打鼓,与此同时他肩上的编织袋也伴随着咚咚的鼓声一颤一颤,菜包用冲刺的速度奔向垃圾桶,然后用投篮的姿势一扔,嘭,编织袋把垃圾桶砸出个坑,里面的白菜叶子溅出来落满地,转头跑时菜包被马路牙子结结实实绊个大跟头。
菜包摔得不轻,疼痛会引发思考,于是他坐在垃圾桶旁边想了很多,他最先想到那些关于铁头的种种传闻,又想经理为啥那么猴急把铁头送过来,再想到自己的妻儿,菜豆虽然不爱写作业,却也聪明乖巧。徐晓玲虽说不愿意给他笑脸,嫌他一个月就那几个死钱,可所有女人不都这样?她也确实不容易,白天上班把脸都笑硬了,但她总是关注天气预报,然后把适宜当天穿的衣服给他放到床头。
菜包爬起来,毅然从垃圾桶里拽出编织袋背上,铁头啊铁头,是我要了你的命不假,但那种情况下你让我怎么办,你把波波的手腕都啄出血了。我这是见义勇为、英雄救美。难道看着你把她手腕啄烂?你也是个外强中干的货,就那么一拖把你都扛不住。你为啥总和大家过不去?现在这样多好,老老实实的,声都没有。
路边有个长椅,菜包一屁股坐上去。旁边有个男孩正拿着小锹挖蚂蚁洞,蚂蚁们吓得四处逃窜,男孩一锹下去将它们切成两截,然后很自豪地看向菜包,我厉害不!你这里面装的啥?菜包这才发现他还背着编织袋呢。宝贝!什么宝贝?菜包神秘地笑笑,不告诉你。
男孩的好奇心被调动起来,你这是圣诞老人背的那个袋子吗?没错。怎么不太像?你这个旧,圣诞老人那个是新的。男孩开始围着编织袋转,趁菜包不注意上去抓一把。皮蛋、皮蛋你在哪儿……男孩看看菜包,妈妈叫我了,然后寻着声跑掉。
有只蚂蚁爬到菜包脚上,可惜它的家被捣毁,也不知今晚住哪儿。男孩的小锹落在地上,菜包朝四周看看,拿起小锹在蚂蚁洞那儿接着挖,菜包没像男孩那样把蚂蚁弄死,他只管挖呀挖,昨天下过雨土质松软,他很快挖了个坑,把编织袋拿过来比比,需要再宽些。啪,小锹断了,孩子的玩意儿到底不中用,他琢磨着再找个什么工具,男孩一头热汗站到眼前,他从地上捡起已经残废了的小锹,你弄坏了我的锹。不是,不是我弄的。就是你,刚才我挖的洞可没这么大,看看你手上还沾着泥。你赔我锹。不是我弄的。你等着,让我妈妈来找你算账,男孩边哭边跑掉。菜包赶紧背起编织袋,他加快脚步朝人多的地方奔去。
菜包在一个凉面摊儿坐下了,编织袋太沉重他要歇口气儿。光坐着怕不行,于是要了碗凉面,凉面十二块一碗,里面有豆芽、圆葱、香菜、胡萝卜、黄瓜丝……那会儿光喝酒,现在确实有点饿了。对面坐着的老头儿口味蛮重,只见他倒完酱油倒醋,倒完醋倒酱油,把一碗颜色上好的面弄得黑黢黢的,他手里握着头蒜,吃一筷子面就咬上一口蒜,分分钟一头蒜只剩下几瓣。
老头儿看向菜包,你要不?菜包摇头。吃面不能没蒜,我自己带的,现在蒜十多块一斤,他们供不起。这几年蒜价狠,都赶上肉了。早年那会儿才两毛一斤,我这人不吃肉可以,没蒜不行。冬天爱吃腊八蒜,夏天爱吃蒜茄子,反正顿顿离不开蒜。老头儿滔滔不绝,浓重的大蒜味如大兵压境,菜包实在受不了,他放下手里的半碗面,看眼脚下的编织袋断然撤离。
菜包想穿过街心公园坐地铁回家,离菜豆放学还有一段时间,他要回去睡一觉。喂,喂,干吗走那么快?菜包回头,一个背着编织袋的老头儿朝他喊,你这人记性太差,这么大个袋子都能落下,里面装的什么?真沉。老头儿并不要菜包回答,直接把编织袋递给他,你这人还挺浪费,碗里剩下那么多面,现在生活条件好了就不珍惜,我年轻那会儿病得起不来才给碗面,老头儿每说一句话,都像扔过来一个炸弹,把菜包熏得喘不过气。他想用袖口捂住鼻子,又觉得不妥。多谢多谢。
我这追你追得满身汗。辛苦了,我去给您买根雪糕吧!太凉。那我去买杯奶茶?喝不惯。你干脆给我买一份日报,我不爱看手机,还是习惯看报。菜包去旁边的报刊亭买了日报和晚报。老头儿说日报和晚报内容差不多,一份就好,你这人就是浪费,快去退掉。一份报纸哪儿至于,菜包背上铁头拿着晚报和老头挥手再见。
现在菜包肩上又沉重起来,他在路边捡了块木板,然后去了附近的街心公园,他前前后后转几圈,最后停在一棵大榕树下面。菜包用木板挖个坑把报纸平铺进去,报纸上的标题很醒目,《一路欢歌》。他心里默念,铁头啊,下辈子再托生就托生个母鸡,起码能下蛋。就算再托生成公鸡也要有个好脾气,祝你一路欢歌。
你挖坑干啥?一个戴红胳膊箍的大妈问。菜包看看编织袋,埋它。这里面是……菜包不语,他想逗逗这老太太。大妈把手伸向编织袋,她都联想到赃物和赃款之类见不得光的东西。滑滑的,使劲摸摸还挺硬,现金不可能,黄金更不可能。啥东西需要埋掉?大妈接着用手试探,横竖摸不出是啥,她掏出手机时刻准备着,但在报警前还是要印证一下,她终于从编织袋的缝隙看见,原来是只大公鸡。你要把它埋了?对。多漂亮的大公鸡,大妈就手打开编织袋,你的宠物?养多久了?它叫什么名字?铁头。你这心情我能理解,我家毛毛去年走的,我和孙女哭了好几场。毛毛乖每次洗完脚都帮我拿拖鞋。买菜也帮我叼着,它还会跟着音乐跳舞呢!那狗我们养了十五年,我像疼孙女那样疼它,大妈说着说着眼角有了泪花。小伙子你也节哀。菜包说我就想赶紧给它埋了。可城市不能乱挖乱埋,这个有明确规定。
菜包有些烦,那我回家把它炖了。大妈以为菜包伤心过度,小伙子遇事先别急,那地方能帮你,她指着街口一块招牌,菜包看见上面的字迹——心悦宠物安葬。我家毛毛就是他们帮忙料理……
穿白衬衫打黑领结的帅哥很热情,您,爱犬还是猫咪?菜包打开编织袋,它。哦,大公鸡,真帅。我这儿安葬猫狗的多,也有兔子、仓鼠、蜥蜴,大公鸡还是第一次。穿白衬衫打黑领结的帅哥一面递上价目单,菜包两眼瞪成牛油果,不会吧,这么贵!当然您也可以选择低价位,但我看这只大公鸡太漂亮了,看这毛色看这体态,低端的怕是不相配。菜包刚刚粗略看过,包括火化费、告别仪式费、骨灰罐费、墓地费、制作纪念品和雕塑费,加起来超过万元,菜包一个月工资也达不到这个数。
穿白衬衫打黑领结的帅哥讲,可以选择集体火化,但是要等待下一批鸡,这之前要把它放到冷柜里,费用每天十元,但到目前为止送鸡过来的您是第一人,就是说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个月两个月甚至更久,总不能把它和猫狗兔子都扔一个炉子里。穿白衬衫打黑领结的帅哥摊开两只手。
墓地吗,可以选择城边或者乡下,还有告别仪式把鲜花改成塑料的。骨灰罐用一般玻璃瓶。这样价格就低好多,零零碎碎加一起不超过两千。但前提是这周就有人送来牺牲的鸡。
这可是他的奖品,搞来搞去还要他出钱?简直没道理。菜包背起编织袋走人,穿白衬衫打黑领结的帅哥追上去,天热了,您还是尽早拿主意,一旦有了味道更不好处理,这是我的名片随时联系……
菜包去超市买了一把小铲子和一块小毯子,然后径直去了海边……
春暖花开海边人很多,菜包放眼踅摸,这里比街心公园辽阔得多,有人喂海鸥,有人在捡石子儿,没看见戴红胳膊箍的。一个穿婚纱的女孩和一个穿西装的男孩在拍婚纱照。那女孩太瘦,都皮包骨了。菜包把编织袋放一边,他要看看风景,现在的女孩喜欢瘦,公司里的几个女孩都谢绝午饭,太瘦了也不好,看着可怜。
一个孕妇在啃鸡爪,看样子快生了。鸡爪有什么好吃的,都是皮,如果把铁头炖了……波波来电话问他在哪儿?海边呢,准备把铁头埋了。等着,我稍后到。波波是打着送文件的幌子跑出来,她看一眼编织袋,这么肥的一只鸡埋了多可惜,不如把它卖了变现,把奖品变成奖金,卖了钱去吃火锅、吃比萨,还可以买衬衫买裤子买皮鞋……
菜包觉得有道理,他也一直在为是炖还是埋纠结,怎么说这也是对他的奖励,白白埋掉都对不起经理一片心意,能变钱再好不过。去哪儿卖?自由市场?波波四下看看,就这儿。她把铁头从编织袋里倒出来,用沙子把双脚固定好,铁头被站立在沙滩上,又变成一只威风凛凛的鸡。
卖鸡、卖鸡、卖大公鸡。波波把手拢起来当喇叭,人们围上来,哇,好漂亮。要吗?六百块。六百一只鸡,太贵了。你没见它这块头,二十斤不止。商场里一只烧鸡也要几十块的。它可是纯正溜达鸡。再看这毛色,哪只鸡能长成这样?
买鸡就为吃口肉,鸡毛再好有什么用?鸡毛可以做鸡毛掸子,古玩店里的鸡毛掸子好几百块一个。菜包没看出波波还有这本事。有人问,它死的活的?中午刚断气儿,波波一推铁头顺势倒下,然后她又把铁头固定在沙滩上继续站立。有人问死了还睁眼?它性格刚毅宁死不屈。
阳光沙滩海浪大公鸡,这画面温馨浪漫,就有人拿着手机拍,波波不记仇摒弃铁头之前对她的袭击,仿佛主人一样,一会儿捋捋毛,一会儿将它推倒,一会又帮它固定双脚,看热闹的越来越多,波波好像忘记卖鸡这档子事,有这么多人围观拍照,她后悔没多带两条裙子换换。
菜包不愿意和波波一起闹,你自己玩吧,他要珍惜这难得的半日假期。菜包很少出来,周末节假日都是他带菜豆上课外班,徐晓玲几乎不休息,之前还能串个休,当了模范后就没得休了。菜包沿着礁石走到转角处,几个年轻人正支个炉子烧烤,香味一波一波往鼻孔钻,他们烤肉串、香肠、鸡头、鱿鱼、金针菇、豆腐皮……品种真不少,但很明显那肉串没煨到时候,菜包这方面有经验,一般家务活儿都是他干。
看他们吃得多开心,吆五喝六朝气冲天,菜包都有坐下来加入的冲动,告诉他们今天中午发生的事,今天要不是他那一拖把,不知道要闹出多大的乱子,这壮举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跟人分享过,徐晓玲忙得不接电话,刚才路过学校他都想进去找菜豆,但背着铁头实在不方便。
有个女人拎着编织袋在烧烤摊那儿转,那个编织袋和菜包的一模一样,但里面肯定没有铁头,铁头这会儿正和波波一起在沙滩上风光,估计它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死后还能来海边被人瞻仰。拎编织袋的女人看着有点面熟,她穿一套米色运动装,干净利落,六七十岁的光景,此刻她正把地上的饮料瓶往编织袋里捡,志愿者?不对,她越过其他垃圾只要瓶。
菜包看见她在弯腰捡瓶的同时还很迅速地把一个褐色小皮包收了。你是志愿者?菜包问。女人先摇头又点头。你把不是垃圾的东西当成垃圾了。就是几个不要的瓶子,我让她拿的。一个胖墩墩的年轻人说。其实他们还算不上年轻人,是介于孩子和年轻人之间,脸上都挂着淡淡的绒毛!
菜包抓过编织袋倒扣,哗啦啦地上除了瓶子还有个小包,一个褐色的小包。胖墩墩跳起来,这是我的,她愤怒地举起拳头。女人顺着拳头的弧度倒在沙滩上,胖墩墩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地上躺着那位。太玩赖了,根本没碰到你呀!举拳头就是吓吓你,你拿了我的包本来就不对!
胖墩墩向同伴求助,你们可以证明,我哪根手指头碰到她了?另外几个也是单纯的青瓜,他们之前哪碰上过这种事?戴眼镜的男生马上打开手机,小度、小度,有个老太太倒在地上了,我朋友根本没碰到她,怎么回事?碰瓷吗?可、能、是、的……手机里的声音缓慢而机械。听到没,她碰瓷呢!另一个讲现在还有这种人?碰又怎样,反正我们没钱。地上的女人好似断气一般,任你们说去她才不管。
她不会真死了吧?这下完蛋了,要吃官司了。几个年轻人乱了阵脚,胖墩墩说,你快起来我不打你也不打110。你听见了吗?
菜包正蹲在那儿捡饮料瓶,他把地上的瓶子一个个放进编织袋,又把袋子拎到女人身边嘴里念叨着,女人慢慢坐起来,慢慢掸着身上的沙子提上编织袋走开……
几个年轻人用尊敬的大救星般的眼神看着他,菜包一天里当了两次英雄。没等人邀请,他就很自然地坐下,很自然地拿起酒瓶,很自然地说到中午的事,他把铁头说成恶魔,把自己说成降妖除魔的勇士,菜包说得笃定、自信、嘴角泛白沫,把几个年轻人崇拜的,一会儿叫大叔一会儿叫大哥,这感觉实在美妙,菜包觉得很幸福,他很想把今天留住,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
然而谁能留得住时间呢?神仙也不行。菜包清楚记得到海边是两点一刻,现在快五点了。他今天高兴还喝了那么多酒,但脑子没乱,菜豆五点放学,他要以最快速度赶到学校。菜包端起酒瓶,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这件事只能由我去完成,菜包没说谎,徐晓玲晚上八点下班,孩子一直是他接。几个年轻人恋恋不舍,但人家要去办大事不好耽搁……
波波打来电话,你在哪儿?铁头没卖掉,我要和同学去看电影了。波波把铁头往菜包怀里一推,这边购买力不行,要么去菜市场要么回家炖了,菜包需要客气一下,他又把铁头往波波怀里推,送你了,辛苦大半天。这是你的奖品我怎么能要?两人又推又送拉扯了几个回合,意思表达完。编织袋呢?里面还有小锹和毛毯,波波四下看看,不知道,可能被风刮跑了……
菜包怀抱铁头换来频频的回头率,他很不习惯。到了菜豆学校可怎么办?先把铁头送回家怕来不及,这可怎么好?对面有人提着编织袋,就是他那个。菜包走过去,却是刚才那女人。你这袋子送给我吧!送你干吗?装它。菜包用下巴指着铁头。不行,给你我瓶子放哪儿?按理说你真该送给我,老狄家的。菜包笑了,笑得满脸内容……
女人也笑了,我是老狄爱人没错,那会儿你告诉过我,你说是老狄同事,我去找他时你见过我。你以为我是怕了才走的?错,那是给你面子!老狄病成那副德行,我都沦落到捡饮料瓶,敢问还有什么事能吓到我?怕你到处宣传?那样更好,说明老狄在位时多么廉政。刚才倒是看见你和一个女孩拉拉扯扯……
一阵海风袭来,菜包有点冷。菜豆来电话,爸爸你在哪儿?怎么还不来接我,爸爸这边处理点事,一会儿就到!你都有孩子了还和女孩腻歪。谁腻歪了,那是我同事!菜包说完都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同事更不对了,兔子还不吃窝边草!这事传出去……
菜包胳膊被铁头压得生疼,他低头看看,铁头瞪着两眼模样很凶,菜包忽然想去厕所,他把铁头往女人怀里一塞,这个回去给老狄炖了……没了铁头菜包步履轻松,厕所都省了,他回过头去,女人正抱着铁头发愣,喂,捡瓶子可以,就别再……老狄脑梗,我股票赔了,但凡之前老狄脑子活泛点儿也不至于,以后不会了……
菜包牵着菜豆往家走,路上买了两只焦黄的烤鸡腿,他和菜豆边走边啃,菜豆直喊香,菜包说那咱再给徐晓玲买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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