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雨先落下来,还是蛇先过来,她不知道。”
沈轶伦在小说伊始给出一条明晰而错杂的路径,主人公庄星遭遇雨与蛇,物体感知清楚,时间线条模糊,正如小说本身,清楚的是事件:主人公庄星遭遇了父亲去世与丈夫出轨的双重打击,她必须独立处理相关事项,诸多事蜿蜒其上,当事人渐次登场,故事徐徐展开;模糊的是讲述,过去、现在与未来穿插,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不断对话,事实与幻象层叠;虚实之间唯一能确定的真实是庄星内心巨大的悲伤。
“她看着蛇。”
蛇在小说中灵活游动,从羽蛇到蛇为什么会飞。女人与蛇相遇,是文学的古老母题,《圣经》中,夏娃因为蛇的蛊惑失去了象征人类童年的伊甸园;中国神话中,女娲是充满神力的人首蛇身,白素贞由蛇化为女人;埃及传说中,世界为之倾倒的克利奥帕特拉七世手握毒蛇自杀。庄星所遇之蛇,是诱惑?是绝望?还是疯狂?庄星看着蛇,“乌青鳞片上,灰褐色的纵纹,两粒黑眼睛”,中性描述中,没有恐惧,没有惊讶,没有欣喜,蛇面对庄星也很淡定,没有进攻,没有逃逸,二者只有不同物种之间的陌生以及面对面的凝视,凝视中延展出思考与阐述的空间。蛇在庄星的生活中隐现,有时代表新生,北辰在竹根下看到一窝蛇,工人说是祥瑞,北辰开车把蛇放到水库边去了,他说“蛇是小龙,困龙得水,就舒展了”;有时代表死亡,庄星内心希望“它应该刚刚在水下就咬她一口。这样刚刚一切都可以结束了”。蛇作为内蕴丰富的隐喻符号,表征多维的叙事立场,正如庄星悲伤地躺在地板上,拥有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视角,“在最熟悉的地方躺下来,然后觉得一切陌生。还会有很多新发现”。
“爸爸过去常说,建筑就是语言,而语言就是定义”。庄星是被建筑学教授父亲呵护与熏陶成长的艺术女孩,以爱好为学习专业,以特长为终身职业,身上堆叠着文化的理想影子,捧着会唱歌的鸢尾花,像大观园的林黛玉一样握着脸,复刻大学教授的客厅聚会,相信黑塞的诗“因为你,我爱上了这个世界”。在庄星的世界里,语言的叙述定义了生活的真实。庄星与阿史,一个是大城市知识分子家庭的艺术女孩,一个是县城高考状元的小镇做题家,他们相互吸引,用对方的优势填补自己的短板,完成对另一种截然不同生活的向往与体验。然而,幸福的新鲜褪去之后,矛盾丛生,覆盖了整个生活,这是个极为俗套的过程,甚至是一个大多数人习以为常的结局——王子与公主终于过上了格格不入的生活。
在《青玻璃》中,这恰恰是一个探讨的开始。
——她(庄星)说的第一句话是:“你不能控制一下吗?”
——阿史当时说的是:“你问问你妹妹,你不懂我们这行的压力。高处不胜寒。我都不敢在你面前流露。”
——表妹说:“不,我没打算取代你啊,但本来就是我先认识他的。他先是我的同学,你记得吗?”
三个人的话语堪称经典,不同逻辑互为对方的悬崖绝壁,构成无解的现状,语言构成的生活最终以否认现实为代价。面对至亲离世与爱人背叛,庄星身上的文化的叠影焕发出了力量,“一道巨大的膜正隔在她所有意识和行动之间,像一层厚重磨损的玻璃”,这层可以屏蔽痛感与恐惧的膜,不只是人的大脑的自我保护,还是现代世界的文化理性。“每当你要批评别人时,要记住,世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么好的条件。”(菲茨杰拉德)庄星没有发泄,没有追责,没有惩罚,她尝试从多个路径进入这个事实,进入每一个人心中,力图看清事情的起源与经过,论证各种可能性。叙事者成为彼此的参照物,从文本内部打散了主人公自我沉溺的单一主体的世界,庄星、阿史、表妹以及小贝,每个人发出现实边缘处境中的主体声音,人物的独特性成为群体性内涵的一部分,现实生活中的纷纭群体经验,重建出摆脱含混和模棱两可的生活本质。
“她浑身湿透。”
对于在象牙塔里成长的庄星而言,淋雨是一次叛逆的挑战,显示出庄星所接受的教育所限定的界限,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庄星对阿史的情感渗入细节,记得四教前面的红叶李,购买超大升冰箱,但依然自我提醒婚戒不是勋章而是盖章,注定了她面对生活秩序崩塌的态度内核是理性。
庄星与北辰的对话与互动,是一场充满魔性的文字游戏,北辰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有问必答,有求必应,叙事如行云流水般前行,强大的生命诗感遮蔽了时间与事实,就像庄星深夜坐火车赶到民宿,“北辰看看她,什么也没问,北辰身后的工人从她手里接过背包”,隐藏在身后的事实是北辰与父亲在同一辆车上。场景拼接与有意混淆,制造出“死亡使死亡死亡,因而使死亡无法死亡”(布朗肖)的悖论式效果。北辰在庄星需要的时候随时出现,又通过死亡离开,行踪遍布整个作品,却不能真实触碰,以抽象形象代替了真实存在。于是,在庄星与北辰之间的每一个场域拥有了无限的伸展性,真实的公共空间转化为无垠的文学空间,生长着未知的可能性。
在“同时性”和“并置性”的时代,由时间发展出来的经验远少于联结不同点与点之间空间所形成的经验,所以,人在情感社会学维度的特征之一是“形成社会纽带和建构复杂社会结构时对情感的依赖”(乔纳森·特纳)。北辰是北极星,无论季节如何轮转,极星始终处于天球转动的轴上,在地面的观察者看来静止不动。庄星是一个“情感寻求者”,在她淡泊的外表下,相信情感是人们联系的黏合剂,信任父亲、表妹、阿史——至亲、知己、至爱,北辰是经过时间淘洗的价值观一致的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可以替代上述三者的唯一的集合体,并因死亡消解了未来任何改变与离弃的可能性。
面对父亲去世而充满风险的世界,无所依靠的庄星回撤到“稳定、可信任而有价值的过去”(鲍曼),北辰成为庄星的回忆与狂想主轴,温暖的可靠的象征,达到了亲情、爱情、价值观的永恒,对欲望的包容,是亲密关系的完美化身。庄星通过复活北辰遮蔽自我,阐释和接近陌生的黑暗状态,庄星的声音更改为北辰的声音,在对死亡与空无的不可超越的体认中,提取出与北辰相处的片段,对生命之河中悲伤的漫溢进行引流与重塑,反身诘问洗脱肉身的悲伤,为情感从悲剧困境中突围和跃迁提供了可能性。
“竹海、山岚,云中雁阵、老树生苔,一切的一切,和你们书法的章律,都是通的。”
《青玻璃》的叙事呈现出文化魅影的精致,语句透明至不忍打碎,而时间结构回返叠复,实体与概念在显现的同时也在退隐,破碎而清晰的叙述使悲伤蔓延成错乱的时空,却在最终完成理性逻辑的闭环。对于同一事件,存在着两种以上不同的对事实的认知方式,不断地摧毁个人自以为是的真理事实,又重新建构对多重关系的认知,于众说纷纭之中,展示现实的多重面貌,在庞杂的现实之中,寻找生活的谱系,展示不同立场的判断。文化理性令一个人的主义与方法,与凡俗生活,达成了一致,女性不再束缚于阁楼中发狂。天空中下着雨,淋湿了身体与内心,当悲伤积攒到一定程度,汹涌成海潮,还是进入水库?这是一个与女性成长相关的新答案。
作者简介:于昊燕,文学博士,教授,出版学术专著三部,在《文艺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文坛》等刊发表学术论文数十篇,有多篇小说发表并被转载于《收获》《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青年作家》《四川文学》等刊,曾获云南省文学奖、云南省文学艺术评论著作奖等。
责任编辑韩新枝张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