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沈轶伦的文字。这位记者出身、写新闻报道与散文杂记居多的年轻作者,文字干净、剔透。读来很是舒服。
《青玻璃》是个短篇,故事并不复杂,甚至读到一半就能猜到结尾。正如于昊燕在评论中所总结的,“庄星与阿史,一个是大城市知识分子家庭的艺术女孩,一个是县城高考状元的小镇做题家,他们相互吸引,用对方的优势填补自己的短板,完成对另一种截然不同生活的向往与体验。然而,幸福的新鲜褪去之后,矛盾丛生,覆盖了整个生活,这是个极为俗套的过程,甚至是一个大多数人习以为常的结局——王子与公主终于过上了格格不入的生活”。
故事不算新鲜。我偏爱的是作者在讲述这个“极为俗套的过程”中所体现的“不俗套”。落实到技术层面,不得不提她文中的“对话”。干净、准确、好读。她的一贯优点。不再赘述。我想特别指出的是,她在强化“对话”在小说中一般功能表达的同时,还做了一些极富个性化的探讨。
比如开头部分,她与北辰的对话:
她说:“不会的。我看过报道,说人可以一周不吃饭的。而且我喝水了。我现在手边有四升装的饮用水。”
“喝完水,然后呢?”
…………
“躺在地上。”“下雨天待在山里,肯定很有感觉。爸爸那么会选地方。”
“对啊,山谷里听雨。我记得,下这样大的倾盆大雨,庄老师进教室时候会收了伞说‘下猫下狗’raincatsanddogs。”北辰说。
“我爸还说过什么?”
“庄老师说,放了家具散散味道,叫你全家来玩。”
庄星说:“还有什么全家。”
到这里为止,故事并未展开。两人的对话也是看似闲散,没有重点。但人物间的意思,已经若隐若现。作者的笔触始终是带着诗意的。在处理一个日常生活的题材时,写出合情合理的“诗意”是很难的。因为分寸难以把握。往实里写,容易一沉到底,真要腾挪上去,又容易写空,悬浮。作者显然是用了心。没有主观的叙述,仅靠两人一来一去的聊天,看似波澜不兴,故事已徐徐展开。
再比如女主人公与表妹的那段对话:
表妹说:“我和阿史一样。我们顶多算产品的消费者,不能创造,但艺术能创造。”
庄星说:“阿史讲,全是因为家里有他,我才能去搞形而上。他负重前行所以我才能岁月静好。”
表妹笑着说:“你去忙你的形而上,岁月静好不是挺好的。这段时间,我可以帮忙去接小贝。”
表妹说:“我才是看着小贝长大的。你怀孕那会儿产检,他天天说忙不去。我也做这行,我怎么能挤出时间?怎么能你一叫就陪着你去?”
庄星说:“是啊,有时候觉得你才像我老公。”
表妹说:“你是大小姐,永远有人在照顾你。争宠。我们都争着宠你。”
依然是不动声色地叙述。表妹在这里还未挑明。待看到结尾,再回过来,才觉得竟是暗流涌动。而且十分贴切。处在那样的位置,她自然而然地会那么说,她也自然而然地会那么回应。作者兼顾了双方的情绪,明的暗的。准确又有意味。
也许这与沈轶伦多年记者的经历有关。她采访过许多人物,提问必须根据不同的对象,找出“要害”,问到点子上。写稿时又要把问答双方的内容相融,看似是人家的东西,却要道出自己的意思。这些知己知彼、既有个性亦通人情的本事,放在小说中,便是先天优势。尤其是日常生活的题材。人物一张口,便活生生地立在面前。
两篇评论都提到了小说开头的“人蛇对峙”:
是雨先落下来,还是蛇先过来,她不知道。
她看着蛇。蛇也昂头看着她。乌青鳞片上,灰褐色的纵纹,两粒黑眼睛。
金理特别提到沈轶伦笔下的关于日常生活的“不对劲”——“‘不对劲’起初只是朦胧的感觉,甚至无法辨识其来源;恍若宣纸上滴墨,但转瞬间就洇染向四面八方,直至整个世界轰然倒地。父亲与北辰同车发生车祸后,在地下车库发现丈夫与表妹偷情之际,庄星想必都身临原先秩序井然的世界轰然倒地的瞬间,起初那一丝“不对劲”终于弥漫为幕天席地、吞噬一切的黑洞。”
从这点看,写日常题材,“不对劲”或许便是永恒的主题。